段誉这一急自然非同小可,手指一扬,情急之下,自然而然
的真气充沛,使出了“六脉神剑”功夫,嗤嗤声响过去,嚓
的一声,那头陀右手上臂从中断截,戒刀连着手掌,跌落在
地。
段誉急冲抢前,反手将王语嫣负在背上,叫道:“逃命要
紧!”
那头陀右臂被截,自是痛入骨髓,急怒之下狂性大发,左
手抄起断臂,猛吼一声,向段誉掷了过去。他断下的右手仍
是紧紧抓着戒刀,连刀带手,急掷而至,甚是猛恶。段誉右
手一指,嗤一声响,一招“少阳剑”刺在戒刀上,戒刀一震,
从断手中跌落下来。断手却继续飞来,拍的一声,重重打了
他一个耳光。
这一下只打得段誉头晕眼花,脚步踉跄,大叫:“好功夫!
断手还能打人。”心中念着务须将王语嫣救了出去,展开“凌
波微步”,疾向外冲。
众人大声呐喊,抢上阻拦。但段誉左斜右歪,弯弯曲曲
的冲将出去。众洞主、岛主兵刃拳脚纷纷往他身上招呼,可
是他身子一闪,便避了开去。
这些日子来,他心中所想,便只是个王语嫣,梦中所见,
也只是个王语嫣。那晚在客店中与范骅、巴天石等人谈了一
阵,便即就寝,满脑子都是王语嫣,却如何睡得着?半夜里
乘众人不觉,悄悄偷出客店,循着慕容复、王语嫣一行离去
的方向,追将下来。慕容复和丁春秋一番剧斗之后,伴着邓
百川在客店中养伤数日,段誉毫不费力的便追上了。他藏身
在客店的另一间房中,不出房门一步,只觉与王语嫣相去不
过数丈,心下便喜慰不胜。及至慕容复、王语嫣等出店上道,
他又远远的跟随。
一路之上,他也不知对自己说了多少次:“我跟了这里路
后,万万不可再跟。段誉啊段誉,你自误误人,陷溺不能自
拔,当真是枉读诗书了。须知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务须挥
慧剑斩断情丝,否则这一生可就白白断送了。佛经有云:‘当
观色无常,则生厌离,喜贪尽,则心解脱。色无常,无常即
苦,苦即非我。厌于色,厌故不乐,不乐故得解脱。’”
但要他观王语嫣之“色”为“无常”,而生“厌离”,却
如何能够?他脚步轻快之极,远远蹑在王语嫣身后,居然没
给慕容复、包不同等发觉。王语嫣上树、慕容复迎敌等情,他
都遥遥望见,待那头陀要杀王语嫣,他自然挺身而出,甘愿
代慕容复“投降”,偏偏对方不肯“受降”,反而断送了一条
手臂。
片刻之间,段誉已负了王语嫣冲出重围,唯恐有人追来,
直奔出数百丈,这才停步,舒了一口气,将她放下地来。王
语嫣脸上一红,道:“不,不,段公子,我给人点了穴道,站
立不住。”段誉扶住她肩头,道:“是!你教我解穴,我来给
你解穴道。”王语嫣脸上更加红了,忸怩道:“不,不用!过
得一时三刻,穴道自然会解,你不必给我解穴。”她知要解自
己被点的穴道,须得在“神封穴”上推宫过血,“神封穴”是
在胸前乳房,极是不便。
段誉不明其理,说道:“此地危险,不能久留,我还是先
给你解开穴道,再谋脱身的为是。”
王语嫣红着脸道:“不好!”一抬头,只见慕容复与邓百
川等仍在人丛之中冲杀,她挂念表哥,急道:“段公子,我表
哥给人围住了,咱们须得去救他出来。”
段誉胸口一酸,知她心念所系,只在慕容公子一人,突
然间万念俱灰,心道:“此番相思,总是没有了局,段誉今日
全她心愿,为慕容复而死,也就罢了。”说道:“很好,你等
在这里,我去救他。”
王语嫣道:“不,不成!你不会武功,怎么能去救人?”
段誉微笑道:“刚才我不是将你背了出来么?”王语嫣深
知他的“六脉神剑”时灵时不灵,不能收发由心,说道:“刚
才运气好,你……你念着我的安危,六脉神剑使了出来。你
对我表哥,未必能像对我一般,只怕……只怕……”段誉道:
“你不用担心,我对你表哥也如对你一般便了。”王语嫣摇头
道:“段公子,那太冒险,不成的。”段誉胸口一挺,说道:
“王姑娘,只要你叫我去冒险,万死不辞。”王语嫣脸上又是
一红,低声道:“你对我这般好,当真是不敢当了。”
段誉大是高兴,道:“怎么不敢当?敢当的,敢当的!”一
转身,但觉意气风发,便欲冲入战阵。
王语嫣道:“段公子,我动弹不得,你去后没人照料,要
是有坏人来害我……”段誉转过身来,搔了搔头道:“这个……
嗯……这个……”王语嫣本意是要他再将自己负在背上,过
去相助慕容复,只是这句话说来太羞人,不便出口。她盼望
段誉会意,段誉却偏偏不懂,只见他搔头顿足,甚是为难。
耳听得呐喊之声转盛,乒乒乓乓,兵刀相交的声音大作,
慕容复等人斗得更加紧了。王语嫣知道敌人厉害,甚是焦急,
当下顾不得害羞,低声道:“段公子,劳你驾再……再背负我
一阵,咱们同去救我表哥,那就……那就……”段誉恍然大
悟,顿足道:“是极,是极!蠢才,蠢才!我怎么便想不到?”
蹲下身来,又将她负在背上。
段誉初次背负她时,一心在救她脱险,全未思及其余,这
时再将她这个软绵绵的身子负在背上,两手又钩住了她的双
腿,虽是隔着层层衣衫,总也感到了她滑腻的肌肤,不由得
心神荡漾,随即自责:“段誉啊段誉,这是什么时刻,你居然
心起绮念,可真是禽兽不如!人家是冰清玉洁、尊贵无比的
姑娘,你心中生起半分不良念头,便是亵渎了她,该打,真
正该打!”提起手掌,在自己脸上重重的打了两下,放开脚步,
向前疾奔。
王语嫣好生奇怪,问道:“段公子,你干什么?”段誉本
来诚实,再加对王语嫣敬若天人,更是不敢相欺,说道:“惭
愧之至,我心中起了对姑娘不敬的念头,该打,该打!”王语
嫣明白了他的意思,只羞得耳根子也都红了。
便在此时,一个道士手持长剑,飞步抢来,叫道:“妈巴
羔子的,这小子又来捣乱。”一招“毒龙出洞”,挺剑向段誉
刺来。段誉自然而然的使开“凌波微步”,闪身避开。王语嫣
低声道:“他第二剑从左侧刺来,你先抢到他右侧,在他‘天
宗穴’上拍一掌。”
果然那道士一剑不中,第二剑“清澈梅花”自左方刺到,
段誉依着王语嫣的指点,抢到那道士右侧,拍的一掌,正中
“天宗穴”。这是那道士的罩门所在,段誉这一掌力道虽然不
重,却已打得他口喷鲜血,扑地摔倒。
这道士刚被打倒,又有一汉子抢了过来。王语嫣胸罗万
有,轻声指点,段誉依法施为,立时便将这名汉子料理了。段
誉见胜得轻易,王语嫣又在自己耳边低声嘱咐,软玉在背,香
泽微闻,虽在性命相搏的战阵之中,却觉风光旖旎,实是生
平从所未历的奇境。
他又打倒两人,距慕容复已不过二丈,蓦地里风声响动,
两个身材矮小的青衫客窜纵而至,两条软鞭同时击到。段誉
滑步避开,忽见一条软鞭在半空中一挺,反窜上来,扑向自
己面门,灵动快捷无比。王语嫣和段誉齐声惊呼:“啊哟!”这
两条软鞭并非兵刃,竟是两条活蛇,段誉加快脚步,要抢过
两人,不料两个青衫客步法迅捷之极,几次都拦在段誉身前,
阻住去路。段誉连连发问:“王姑娘,怎么办?”
王语嫣于各家各派的兵刃拳脚,不知者可说极罕,但这
两条活蛇纵身而噬,决不依据哪一家哪一派的武功,要预料
这两条活蛇从哪一个方位攻来,可就全然的无能为力。再看
两个青衫客窜高伏底,姿式虽笨拙难看,却快速无伦,显然
两人并未练过什么轻功,却如虎豹一般的天生迅速。
段誉闪避之际,接连遇险。王语嫣心想:“活蛇的招数猜
它不透,擒贼擒王,须当打倒毒蛇主人。”可是那两个蛇主人
的身形步法,说怪是奇怪之极,说不怪是半点也不怪,出手
跨步,便似寻常不会武功之人一般,任意所之,绝无章法,王
语嫣要料到他们下一步跨向何处,下一招打向何方,那就为
难之极。她叫段誉打他们“期门穴”,点他们“曲泉穴”,说
也奇怪,段誉手掌到处,他们立时便灵动之极的避开,机警
矫健,实是天生。
王语嫣一面寻思破敌,一面留心看着表哥,耳中只听得
一阵阵惨叫呼唤声此起彼伏,数十人躺在地下,不住翻滚,都
是中了桑土公牛毛针之人。
乌老大抓了桑土公之手,要他快快取出解药,偏偏解药
便埋在慕容复身畔地下。乌老大忌惮慕容复了得,不敢贸然
上前,只不住口的催促侪辈急攻,须得先拾夺了慕容复,才
能取解药救人。但要打倒慕容复,却又谈何容易?
乌老大见情势不佳,纵声发令。围在慕容复身旁的众人
中退下了三个,换了三人上来。这三人都是好手,尤其一条
矮汉膂力惊人,两柄钢锤使将开来,劲风呼呼,声势威猛。慕
容复以香露刀挡了一招,只震得手臂隐隐发麻,再见他钢锤
打来,便即闪避,不敢硬接。
激斗之际,忽听得王语嫣叫道:“表哥,使‘金灯万盏’,
转‘披襟当风’。”慕容复素知表妹武学上的见识高明,当下
更不多想,右手连画三个圈子,刀光闪闪,幻出点点寒光,只
是“绿波香露刀”颜色发绿,化出来是“绿灯万盏”,而不是
“金灯万盏”。
众人发一声喊,都退后了几步,便在此时,慕容复左袖
拂出,袖底藏掌一带,那矮子正好使一招“开天辟地”,双锤
指天划地的猛击过来,只听得当的一声巨响。众人耳中嗡嗡
发响,那矮子左锤击在自己右锤之上,右锤击在自己左锤之
上,火花四溅。他双臂之力凌厉威猛,双锤互击,喀喇一声
响,双臂臂骨自行震断,登时摔倒在地,晕了过去。
慕容复乘机拍出两掌,助包不同打退了两个强敌。包不
同俯身扶起公冶乾,但见他脸色发黑,中毒已深,若再不救,
眼见是不成了。
段誉那一边却又起了变化。王语嫣关心慕容复,指点了
两招,但心无二用,对段誉身前的两个敌人不免疏忽。段誉
听得她忽然去指点表哥,虽然身在己背,一颗心却飞到慕容
复身边,霎时间胸口酸苦,脚下略慢,嗤嗤两声,两条毒蛇
扑将上来,同时咬住了他左臂。
王语嫣“啊”的一声,叫道:“段公子,你……你……”
段誉叹道:“给毒蛇咬死,也是一样的。王姑娘,日后你对你
孙子说……”王语嫣见那两条毒蛇混身青黄相间,斑条鲜明,
蛇头奇扁,作三角之形,显具剧毒,一时之间吓得慌了,没
了主意。
忽然间两条毒蛇身子一挺,挣了两挣,跌在地下,登时
僵毙。
两个使蛇的青衫客脸如土色,叽哩咕噜的说了几句蛮语,
转身便逃。这两人自来养蛇拜蛇,见段誉毒蛇噬体非但不死,
反而克死了毒蛇,料想他必是蛇神,再也不敢停留,发足狂
奔,落荒而走。
王语嫣不知段誉服食莽牯朱蛤后的神异,连问:“段公子,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段誉正自神伤,忽听得她软语关怀,
殷殷相询,不由心花怒放,精神大振,只听她又问:“那两条
毒蛇咬了你,现下觉得怎样?”段誉道:“有些儿痛,不碍事,
不碍事!”心想只要你对我关心,每天都给毒蛇咬上几口,也
所甘愿,当下迈开脚步,向慕容复身边抢去。
忽听得一个清朗的声音从半空中传了下来:“慕容公子,
列位洞主、岛主!各位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何苦如此狠斗?”
众人抬头向声音来处望去,只见一株树顶上站着一个黑
须道人,手握拂尘,着足处的树枝一弹一沉,他便也依势起
伏,神情潇洒。灯火照耀下见他约莫五十来岁年纪,脸露微
笑,又道:“中毒之人命在顷刻,还是及早医治的为是。各位
瞧贫道薄面,暂且罢斗,慢慢再行分辨是非如何?”
慕容复见他露了这手轻功,已知此人武功甚是了得,心
中本来挂念公冶乾和风波恶的伤势,当即说道:“阁下出来排
难解纷,再好也没有了。在下这就罢斗便是。”说着挥刀划了
个圈子,提刀而立,但觉右掌和右臂隐隐发胀,心想:“这使
钢锤的矮子好生了得,震得我兀自手臂酸麻。”
抓着桑土公的乌老大抬头问道:“阁下尊姓大名?”那道
人尚未回答,人丛中一个声音道:“乌老大,这人来头……来
头很大,是……是个……了不起……了不起的人物,他……
他……他是蛟……蛟……蛟……”连说三个“蛟”字,始终
没能接续下去,此人口吃,心中一急,便一路“蛟”到底,接
不下去。
乌老大蓦地里想起一个人来,大声道:“他是蛟王……蛟
王不平道人?”口吃者喜脱困境,有人将他塞在喉头的一句话
说了出来,忙道:“是……是……是啊,他……他……他是……
蛟……蛟……蛟……蛟……”说到这个“蛟”字却又卡住了。
乌老大不等他挣扎着说完,向树顶道人拱手说道:“阁下
便是名闻四海的不平道长吗?久闻大名,当真如雷贯耳,幸
会,幸会。”他说话之际,余人都已停手罢斗。
那道人微笑道:“岂敢,岂敢!江湖上都说贫道早已一命
呜呼,因此乌先生有些不信,是也不是?”说着纵身轻跃,从
半空中冉冉而下。本来他双足离开树枝,自然会极快的堕向
地面,但他手中拂尘摆动,激起一股劲风,拍向地下,生出
反激,托住他身子缓缓而落,这拂尘上真气反激之力,委实
非同小可。
乌老大脱口叫道:“‘凭虚临风’,好轻功!”他叫声甫歇,
不平道人也已双足着地,微微一笑,说道:“双方冲突之起,
纯系误会。何不看贫道的薄面,化敌为友?先请桑土公取出
解药,解治了各人的伤毒。”他语气甚是和蔼,但自有一份威
严,叫人难以拒却。何况受伤的数十人在地下辗转呻吟,神
情痛楚,双方友好,都盼及早救治。
乌老大放下桑土公,说道:“桑胖子,瞧着不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