踪一个人,竟然越追越远,最后终于将那人毒死,但离南京
已远,索性便闯到中原来。她到处游荡,也是凑巧,这日竟
和虚竹及丁春秋同时遇上了。她引虚竹破戒吃荤,只是一时
兴起的恶作剧,只要别人狼狈烦恼,她便十分开心,倒也并
无他意。
阿紫只道师父只在星宿海畔享福,决不会来到中原,哪
知道冤家路窄,竟会在这小饭店中遇上了。她早吓得魂不附
体,大声呵斥虚竹,只不过虚张声势,话声颤抖不已,要想
强自镇定,也是不能了,心中急速筹思脱身之法:“为今之计,
只有骗得师父到南京去,假姊夫之手将师父杀了,那是我唯
一的生路。除了姊夫,谁也打不过我师父。好在神木王鼎留
在南京,师父非寻回这宝贝不可。”
想到这里,心下稍定,但转念又想:“但若师父先将我打
成残废,消了我的武功,再将我押回南京,这等苦头,只怕
比立时死了还要难受得多。”霎时之间,脸上又是全无血色。
便在此时,一名星宿弟子走到门口,笑嘻嘻的道:“大师
姊,师父有请。”
阿紫听师父召唤,早如老鼠听到猫叫一般,吓得骨头也
酥了,但明知逃不了,只得跟着那名星宿弟子,来到大堂。
丁春秋独据一桌,桌上放了酒菜,众弟子远远垂手站立,
毕恭毕敬,谁也不敢喘一口大气。阿紫走上前去,叫了声:
“师父!”跪了下去。
丁春秋道:“到底在什么地方?”阿紫道:“不敢欺瞒师父,
确是在辽国南京城。”丁春秋道:“在南京城何处?”阿紫道:
“辽国南院大王萧大王的王府之中。”丁春秋皱眉道:“怎么会
落入这契丹番狗的手里了?”
阿紫道:“没落入他的手里。弟子到了北边之后,唯恐失
落了师父这件宝贝,又怕失手损毁,因此偷偷到萧大王的后
花园中,掘地埋藏。这地方隐僻之极,萧大王的花园占地六
千余亩,除了弟子之外,谁也找不到这座王鼎,师父尽可放
心。”
丁春秋冷笑道:“只有你自己才找得到。哼,小东西,你
倒厉害,你想要我投鼠忌器,不敢杀你!你说杀了你之后,便
找不到王鼎了?”
阿紫全身发抖,战战兢兢的道:“师父倘若不肯饶恕弟子
的顽皮胡闹,如果消去了我的功力,挑断我的筋脉,如果断
了我一手一足,弟子宁可立时死了,决计不再吐露那王鼎……
那王鼎……那王鼎的所在。”说到后来,心中害怕之极,已然
语不成声。
丁春秋微笑道:“你这小东西,居然胆敢和我讨价还价。
我星宿派门下有你这样厉害脚色,而我事先没加防备,那也
是星宿老仙走了眼啦!”
一名弟子突然大声道:“星宿老仙洞察过去未来,明知神
木王鼎该有如此一劫,因此假手阿紫,使这件宝贝历此一番
艰险,乃是加工琢磨之意,好令宝鼎更增法力。”另一名弟子
说道:“普天下事物,有哪一件不在老仙的神算之中?老仙谦
抑之辞,众弟子万万不可当真了!”又有一名弟子道:“星宿
老仙今日略施小计,便杀了少林派高手玄难,诛灭聋哑老人
师徒数十口,古往今来,哪有这般胜于大罗金仙的人物?小
阿紫,不论你有多少狡狯伎俩,又怎能跳得出星宿老仙的手
掌?顽抗求哀,两俱无益。”丁春秋微笑点头,捻须而听。
虚竹站在卧房之中,听得清清楚楚,寻思:“师伯祖和聪
辩先生,果然是这丁施主害死的。唉,还说什么报仇雪恨,我
自己这条小命也是不保了。”
星宿派群弟子你一言,我一语,都在劝阿紫快快顺服,从
实招供,而恐吓的言辞之中,倒有一大半在宣扬星宿老仙的
德威,每一句说给阿紫听的话中,总要加上两三句对丁春秋
歌功颂德之言。
丁春秋生平最大的癖好,便是听旁人的谄谀之言,别人
越说得肉麻,他越听得开心,这般给群弟子捧了数十年,早
已深信群弟子的歌功颂德句句是真。倘若哪一个没将他吹捧
得足尺加三,他便觉得这个弟子不够忠心。众弟子深知他脾
气,一有机会,无不竭力以赴,大张旗鼓的大拍大捧,均知
倘若歌颂稍有不足,失了师父欢心事小,时时刻刻便有性命
之忧。这些星宿派弟子倒也不是人人生来厚颜无耻,只是一
来形格势禁,若不如此便不足图存,二来行之日久,习惯成
自然,谄谀之辞顺口而出,谁也不以为耻了。
丁春秋捻须微笑,双目似闭非闭,听着众弟子的歌颂,飘
飘然的极是陶醉。他的长须在和师兄苏星河斗法之时被烧去
一大片,但稀稀落落,还是剩下了一些,后来他暗施剧毒,以
“三笑逍遥散”毒死苏星河,这场斗法毕竟还是胜了,少了一
些胡子,那也不足介意。
心下又自盘算:“阿紫这小丫头今日已难逃老仙掌握,倒
是后房那小和尚须得好好对付才是。我的‘三笑逍遥散’居
然毒他不死,待会或使‘腐尸毒’,或使‘化功大法’,见机
行事。本派掌门的‘逍遥神仙环’便将落入我手,大喜,大
喜!”
足足过了一顿饭时光,众弟子才颂声渐稀,颇有人长篇
大论的还在说下去,丁春秋左手一扬,颂声立止,众弟子齐
声道:“师父功德齐天盖地,众弟子愚鲁,不足以表达万一。”
丁春秋微笑点头,向阿紫道:“阿紫,你更有什么话说?”
阿紫心念一动:“往昔师父对我偏爱,都是因为我拍他马
屁之时,能别出心裁,说得与众不同,不似这一群蠢才,翻
来覆去,一百年也尽说些陈腔滥调。”便道:“师父,弟子所
以偷偷拿了你的神木王鼎玩耍,是有道理的。”
丁春秋双目一翻,问道:“有什么道理?”
阿紫道:“师父年轻之时,功力未有今日的登峰造极,尚
须借助王鼎,以供练功之用。但近几年来,任何有目之人,都
知师父已有通天彻地的神通,这王鼎不过能聚毒物,比之师
父的造诣,那真是如萤光之与日月,不可同日而语。如果说
师父还不愿随便丢弃这座王鼎,那也不过是念旧而已。众师
弟大惊小怪,以为师父决计少不了这座王鼎,说什么这王鼎
是本门重宝,失了便牵连重大,那真是愚蠢之极,可把师父
的神通太也小觑了。”
丁春秋连连点头,道:“嗯,嗯,言之成理,言之成理。”
阿紫又道:“弟子又想,我星宿派武功之强,天下任何门
派皆所不及,只是师父大人大量,不愿与中原武林人物一般
见识,不屑亲劳玉步,到中原来教训教训这些井底之蛙。可
是中原武林之中,便有不少人妄自尊大,明知师父不会来向
他们计较,便吹起大气来,大家互相标榜,这个居然说什么
是当世高人,那个又说是什么武学名家。可是嘴头上尽管说
得震天价响,却谁也不敢到我星宿派来向师父领教几招。天
下武学之士,人人都知师父武功深不可测,可是说来说去,也
只是‘深不可测’四字,到底如何深法,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来。这么一来,于是姑苏慕容氏的名头就大了,河南少林寺
自称是武林泰山北斗了,甚至什么聋哑先生,什么大理段家,
都俨然成了了不起的人物。师父,你说好不好笑?”
她声音清脆,娓娓道来,句句打入了丁春秋的心坎,实
比众弟子一味大声称颂,听来受用得多。丁春秋脸上的笑容
越来越开朗,眼睛眯成一线,不住点头,十分得意。
阿紫又道:“弟子有个孩子气的念头,心想师父如此神通,
若不到中原来露上两手,终是开不了这些管窥蠡测之徒的眼
界,难以叫他们知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因此便想了一个
主意,请师父来到中原,让这些小子们知道点好歹。只不过
平平常常的恭请师父,那就太也寻常,与师父你老人家古往
今来第一高人的身分殊不相配。师父身分不同,恭请师父来
到中原的法子,当然也得不同才是。弟子借这王鼎,原意是
在促请师父的大驾。”
丁春秋呵呵笑道:“如此说来,你取这王鼎,倒是一番孝
心了。”阿紫道:“谁说不是呢?不过弟子除了孝心之外,当
然也有私心在内。”丁春秋皱眉道:“那是什么私心?”
阿紫微笑道:“师父休怪。想我既是星宿派弟子,自是盼
望本门威震天下,弟子行走江湖之上,博得人人敬重,岂不
是光彩威风?这是弟子的小小私心。”丁春秋哈哈一笑,道:
“说得好,说得好。我门下这许许多多弟子,没一个及得上你
心思机灵。原来你盗走我这神木王鼎,还是替我扬威来啦。嘿
嘿,凭你这般伶牙俐齿,杀了你倒也可惜,师父身边少了一
个说话解闷之人,但就此罢手不究……”阿紫忙抢着道:“虽
然不免太便宜了弟子,但本门上下,哪一个不感激师父宽宏
大量?自此之后,更要为师门尽心竭力、粉身碎骨而后已。”
丁春秋道:“你这等话骗骗旁人,倒还有用,来跟我说这
些话,不是当我老胡涂么?居心大大的不善。嗯,你说我若
废了你的武功,挑断你的筋脉……”
说到这里,忽听得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店家,看座!”
丁春秋斜眼一看,只见一个青年公子身穿黄衫,腰悬长
剑,坐在桌边,竟不知是何时走进店来,正是日间在棋会之
中、自己施术加害而未成功的慕容复。丁春秋适才倾听阿紫
的说话,心中受用,有若腾云驾雾,身登极乐,同时又一直
倾听着后房虚竹的动静,怕他越窗逃走,以致店堂中忽然多
了一人也没留神到,实是大大的疏忽,倘若慕容复一上来便
施暗袭,只怕自己已经吃了大亏。他一惊之下,不由得脸上
微微变色,但立时便即宁定。
三十三奈天昏地暗斗转星移
慕容复向丁春秋举手招呼,说道:“请了,当真是人生何
处不相逢,适才邂逅相遇,分手片刻,便又重聚。”
丁春秋笑道:“那是与公子有缘了。”寻思:“我曾伤了他
手下的几员大将,今日棋会之中,更险些便送了他的小命,此
人怎肯和我甘休?素闻姑苏慕容氏武功渊博之极,‘以彼之道,
还施彼身’武林中言之凿凿,谅来不会尽是虚言,瞧他投掷
棋子的暗器功夫,果然甚是了得。先前他观棋入魔,正好乘
机除去,偏又得人相救。看来这小子武功虽高,别的法术却
是不会。”转头向阿紫道:“你说倘若我废了你的武功,挑断
你的筋脉,断了你的一手一脚,你宁可立时死了,也不吐露
那物事的所在,是也不是?”
阿紫害怕之极,颤声道:“师父宽宏大量,不必……不必
……不必将弟子的胡言乱语,放……放在心上。”
慕容复笑道:“丁先生,你这样一大把年纪,怎么还能跟
小孩子一般见识?来来来,你我干上三杯,谈文论武,岂不
是好?在外人之前清理门户,那也未免太煞风景了罢?”
丁春秋还未回答,一名星宿弟子已怒声喝道:“你这厮好
生没上没下,我师父是武林至尊,岂能同你这等后生小子谈
文论武?你又有什么资格来跟我师父谈文论武?”
又有一人喝道:“你如恭恭敬敬的磕头请教,星宿老仙喜
欢提携后进,说不定还会指点你一二。你却说要跟星宿老仙
谈文论武,哈哈,那不是笑歪了人嘴巴么?哈哈!”他笑了两
声,脸上的神情却古怪之极,过得片刻,又“哈哈”一笑,声
音十分干涩,笑了这声之后,张大了嘴巴,却半点声音也发
不出来,脸上仍是显现着一副又诡秘、又滑稽的笑容。
星宿群弟子均知他是中了师父“逍遥三笑散”之毒,无
不骇然惶悚,向着那三笑气绝的同门望了一眼之后,大气也
不敢喘一口,都低下头去,哪里还敢和师父的眼光相接,均
道:“他刚才这几句话,不知如何惹恼了师父,师父竟以这等
厉害的手段杀他?对他这几句话,可得细心琢磨才是,千万
不能再如他这般说错了。”
丁春秋心中却又是恼怒,又是戒惧。他适才与阿紫说话
之际,大袖微扬,已潜运内力,将“逍遥三笑散”毒粉向慕
容复挥去。这毒粉无色无臭,细微之极,其时天色已晚,饭
店的客堂中朦胧昏暗,满拟慕容复武功再高,也决计不会察
觉,哪料得他不知用什么手段,竟将这“逍遥三笑散”转送
到了自己弟子身上。死一个弟子固不足惜,但慕容复谈笑之
间,没见他举手抬足,便将毒粉转到了旁人身上,这显然并
非以内力反激,以丁春秋见闻之博,一时也想不出那是什么
功夫。他心中只是想着八个字:“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慕
容复所使手法,正与“接暗器,打暗器”相似,接镖发镖,接
箭还箭,他是接毒粉发毒粉。但毒粉如此细微,他如何能不
会沾身,随即又发了出来?
转念又想:“说到‘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逍遥三笑
散该当送还我才是,哼,想必这小子忌惮老仙,不敢贸然来
捋虎须。”想到“捋虎须”三字,顺手一摸长须,触手只摸到
七八根烧焦了的短须,心下不恼反喜:“以苏星河、玄难老和
尚这等见识和功力,终究还是在老仙手下送了老命,慕容复
乳臭未干,何足道哉?”说道:“慕容公子,你我当真有缘,来
来来,我敬你一杯酒。”说着伸指一弹,面前的一只酒杯平平
向慕容复飞去。酒杯横飞,却没半滴酒水溅出。
倘若换了平时,群弟子早已颂声雷动,但适才见一个同
门死得古怪,都怕拍马屁拍到了马脚上,未能揣摩明白师父
的用意,谁都不敢贸然开口,但这一声喝采,总是要的,否
则师父见怪,可又吃罪不起。酒杯刚到慕容复面前,群弟子
便暴雷价喝了一声:“好!”有三个胆子特别小的,连这一声
采也不敢喝,待听得众同门叫过,才想起自己没喝采,太也
落后,忙跟着叫好,但那三个“好”字总是迟了片刻,显然
不够整齐。那三人见到众同门射来的眼光中充满责备之意,登
时羞愧无地,惊惧不已。
慕容复道:“丁先生这杯酒,还是转赐了令高徒罢!”说
着呼一口气,吹得那酒杯突然转向,飞向左首一名星宿弟子
身前。
他一吹便将酒杯引开,比之手指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