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容,我以小人之心,妄加猜度,还道尊师不怀善意,倘若
当时便即坦诚问他,尊师立加救治,便不致到这步田地了。”
康广陵摇头道:“这‘三笑逍遥散’一中在身上,便难解
救。丁老贼所以能横行无忌,这‘三笑逍遥散’也是原因之
一。人家都知道‘化功大法’的名头,只因为中了‘化功大
法’功力虽失,尚能留下一条性命来广为传播,一中‘三笑
逍遥散’,却是一瞑不视了。”
虚竹点头道:“这当真歹毒!当时我便站在尊师身旁,没
丝毫察觉丁春秋如何下毒,我武功平庸,见识浅薄,这也罢
了,可是丁春秋怎么没向我下手,饶过了我一条小命?”
康广陵道:“想来他嫌你本事低微,不屑下毒。掌门师叔,
我瞧你年纪轻轻,能有多大本领?治伤疗毒之法虽好,那也
是我师父教你的,可算不了什么,丁老怪不会将你瞧在眼里
的。”他说到此处,忽然想到,这么说未免不大客气,忙又说
道:“掌门师叔,我这么说老实话,或许你会见怪,但就算你
要见怪,我还是觉得你武功恐怕不大高明。”
虚竹道:“你说得一点不错,我武功低微之极,丁老贼……
罪过罪过,小僧口出恶言,犯了‘恶口戒’,不似佛门弟子……
那丁春秋丁施主确是不屑杀我。”
虚竹心地诚朴,康广陵不通世务,都没想到,丁春秋潜
入木屋,听到苏星河正在传授治伤疗毒的法门,岂有对虚竹
不加暗算之理?哪有什么见他武功低微、不屑杀害?那“三
笑逍遥散”是以内力送毒,弹在对方身上,丁春秋在木屋之
中,分别以内力将“三笑逍遥散”弹向苏星河与虚竹,后来
又以此加害玄难。苏星河恶战之余,筋疲力竭,玄难内力尽
失,先后中毒。虚竹却甫得七十余载神功,丁春秋的内力尚
未及身,已被反激了出来,尽数加在苏星河身上,虚竹却半
点也没染着。丁春秋与人正面对战时不敢擅使“三笑逍遥
散”,便是生恐对方内力了得、将剧毒反弹出来之故。
康广陵道:“师叔,这就是你的不是了。逍遥派非佛非道,
独来独往,那是何等逍遥自在?你是本派掌门,普天下没一
个能管得你。你乘早脱了袈裟,留起头发,娶他十七八个姑
娘做老婆。还管他什么佛门不佛门?什么恶口戒、善口戒?”
他说一句,虚竹念一句“阿弥陀佛”,待他说完,虚竹道:
“在我面前,再也休出这等亵渎我佛的言语。你有话要跟我说,
到底要说什么?”
康广陵道:“啊哟,你瞧我真是老糊涂了,说了半天,还
没说到正题。掌门师叔,将来你年纪大了,可千万别学上我
这毛病才好。糟糕,糟糕,又岔了开去,还是没说到正题,当
真该死。掌门师叔,我要求你一件大事,请你恩准。”
虚竹道:“什么事要我准许,那可不敢当了。”
康广陵道:“唉!本门中的大事,若不求掌门人准许,却
又求谁去?我们师兄弟八人,当年被师父逐出门墙,那也不
是我们犯了什么过失,而是师父怕丁老贼对我们加害,又不
忍将我们八人刺聋耳朵、割断舌头,这才出此下策。师父今
日是收回成命了,又叫我们重入师门,只是没禀明掌门人,没
行过大礼,还算不得是本门正式弟子,因此要掌门人金言许
诺。否则我们八人到死还是无门无派的孤魂野鬼,在武林中
抬不起头来,这滋味可不好受。”
虚竹心想:“这个‘逍遥派”掌门人,我是万万不做的,
但若不答允他,这老儿缠夹不清,不知要纠缠到几时,只有
先答允了再说。”便道:“尊师既然许你们重列门墙,你们自
然是回了师门了,还担心什么?”
康广陵大喜,回头大叫:“师弟、师妹,掌门师叔已经允
许咱们重回师门了!”
“函谷八友”中其余七人一听,尽皆大喜,当下老二棋迷
范百龄、老三书呆子苟读、老四丹青名手吴领军、老五阎王
敌薛慕华、老六巧匠冯阿三、老七莳花少妇石清露、老八爱
唱戏的李傀儡,一齐过来向掌门师叔叩谢,想起师父不能亲
见八人重归师门,又痛哭起来。
虚竹极是尴尬,眼见每一件事情,都是教自己这个“掌
门师叔”的名位深陷一步,敲钉转脚,越来越不易摆脱。自
己是名门正宗的少林弟子,却去当什么邪门外道的掌门人,那
不是荒唐之极么?眼见范百龄等都喜极而涕,自己若对“掌
门人”的名位提出异议,又不免大煞风景,无可奈何之下,只
有摇头苦笑。一转头间,只见慕容复、段延庆、段誉、王语
嫣、慧字六僧,以及玄难都已不见,这岭上松林之中,就只
剩下他逍遥派的九人,惊道:“咦!他们都到哪里去了?”
吴领军道:“慕容公子和少林派众高僧见咱们谈论不休,
都已各自去了!”
虚竹叫道:“哎唷!”发足便追了下去,他要追上慧方等
人,同回少林,禀告方丈和自己的受业师父;同时内心深处,
也颇有“溜之大吉”之意,要摆脱逍遥派群弟子的纠缠。
他疾行了半个时辰,越奔越快,始终没见到慧字六僧。他
已得逍遥老人七十余年神功,奔行之速,疾逾骏马,刚一下
岭便已过了慧字六僧的头。他只道慧字六僧在前,拚命追赶,
殊不知仓卒之际,在山坳转角处没见到六僧,几个起落便已
远远将他们抛在后面。
虚竹直追到傍晚,仍不见六位师叔伯的踪迹,好生奇怪,
猜想是走岔了道,重行回头奔行二十余里,向途人打听,谁
都没见到六个和尚。这般来回疾行,居然丝毫不觉疲累,眼
看天黑,肚里却饿起来了,走到一处镇甸的饭店之中,坐下
来要了两碗素面。
素面一时未能煮起,虚竹不住向着店外大道东张西望,忽
听得身旁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和尚,你在等什么人么?”虚
竹转过头来,见西首靠窗的座头上坐着个青衫少年,秀眉星
目,皮色白净,相貌极美,约莫十七八岁年纪,正自笑吟吟
的望着他。
虚竹道:“正是!请问小相公,你可见到六个和尚么?”那
少年道:“没见到六个和尚,一个和尚倒看见的。”虚竹道:
“嗯,一个和尚,请问相公在何处见到。”那少年道:“便在这
家饭店中见到。”
虚竹心想:“一个和尚,那便不是慧方师伯他们一干人了。
但既是僧人,说不定也能打听到一些消息。”问道:“请问相
公,那和尚是何等模样?多大年纪?往何方而去?”
那少年微笑道:“这个和尚高额大耳,阔口厚唇,鼻孔朝
天,约莫二十三四岁年纪,他是在这饭店之中等吃两碗素面,
尚未动身。”
虚竹哈哈一笑,说道:“小相公原来说的是我。”那少年
道:“相公便是相公,为什么要加个‘小’字?我只叫你和尚,
可不叫你作小和尚。”这少年说来声音娇嫩,清脆动听。虚竹
道:“是,该当称相公才是。”
说话之间,店伴端上两碗素面。虚竹道:“相公,小僧要
吃面了。”那少年道:“青菜蘑菇,没点油水,有什么好吃?来
来来,你到我这里来,我请你吃白肉,吃烧鸡。”虚竹道:
“罪过,罪过。小僧一生从未碰过荤腥,相公请便。”说着侧
过身子,自行吃面,连那少年吃肉吃鸡的情状也不愿多看。
他肚中甚饥,片刻间便吃了大半碗面,忽听得那少年叫
道:“咦,这是什么?”虚竹转过头去,只见那少年右手拿着
一只羹匙,舀了一羹匙汤正待送入口中,突然间发见了什么
奇异物件,羹匙离口约有半尺便停住了,左手在桌上捡起一
样物事。那少年站起身来,右手捏着那件物事,走到虚竹身
旁,说道:“和尚,你瞧这虫奇不奇怪?”
虚竹见他捏住的是一枚黑色小甲虫,这种黑甲虫到处都
有,决不是什么奇怪物事,便问:“不知有何奇处?”那少年
道:“你瞧这虫壳儿是硬的,乌亮光泽,像是涂了一层油一般。”
虚竹道:“嗯,一般甲虫,都是如此。”那少年道:“是么?”将
甲虫丢在地下,伸脚踏死,回到自己座头。虚竹叹道:“罪过,
罪过!”重又低头吃面。
他整日未曾吃过东西,这碗面吃来十分香甜,连面汤也
喝了个碗底朝天,他拿过第二碗面来,举箸欲食,那少年突
然哈哈大笑,说道:“和尚,我还道你是个严守清规戒律的好
和尚,岂知却是个口是心非的假正经。”虚竹道:“我怎么口
是心非了?”那少年道:“你说这一生从未碰过荤腥,这一碗
鸡汤面,怎么却又吃得如此津津有味。”虚竹道:“相公说笑
了。这明明是碗青菜蘑菇面,何来鸡汤?我关照过店伴,半
点荤油也不能落的。”
那少年微笑道:“你嘴里说不茹荤腥,可是一喝到鸡汤,
便咂嘴嗒舌的,可不知喝得有多香甜。和尚,我在这碗面中,
也给你加上一匙羹鸡汤罢!”说着伸匙羹在面前盛烧鸡的碗
中,舀上一匙汤,站起身来。
虚竹大吃一惊,道:“你……你……你刚才……已经
……”
那少年笑道:“是啊,刚才我在那碗面中,给你加上了一
匙羹鸡汤,你难道没瞧见?啊哟,和尚,你快快闭上眼睛,装
作不知,我在你面中加上一匙羹鸡汤,包你好吃得多,反正
不是你自己加的,如来佛祖也不会怪你。”
虚竹又惊又怒,才知他捉个小甲虫来给自己看,乃是声
东击西,引开自己目光,却乘机将一匙羹鸡汤倒入面中,想
起喝那面汤之时,确是觉到味道异常鲜美,只是一生之中从
来没喝过鸡汤,便不知这是鸡汤的滋味,现下鸡汤已喝入肚
中,那便如何是好?是不是该当呕了出来?一时之间彷徨无
计。
那少年忽道:“和尚,你要找的那六个和尚,这不是来了
么?”说着向门外一指。
虚竹大喜,抢到门首,向道上瞧去,却一个和尚也没有。
他知又受了这少年欺骗,心头老大不高兴,只是出家人不可
嗔怒,强自忍耐,一声不响,回头又来吃面。
虚竹心道:“这位小相公年纪轻轻,偏生爱跟我恶作剧。”
当下提起筷子,风卷残云般又吃了大半碗面,突然之间,齿
牙间咬到一块滑腻腻的异物,一惊之下,忙向碗中看时,只
见面条之中夹着一大片肥肉,却有半片已被咬去,显然是给
自己吃了下去。虚竹将筷子往桌上一拍,叫道:“苦也,苦也!”
那少年笑道:“和尚,这肥肉不好吃么?怎么叫苦起来?”
虚竹怒道:“你骗我到门口去看人,却在我碗底放了块肥
肉。我……我……二十三年之中,从未沾过半点荤腥,我……
我……这可毁在你手里啦!”
那少年微微一笑,说道:“这肥肉的滋味,岂不是胜过青
菜豆腐十倍?你从前不吃,可真是傻得紧了。”
虚竹愁眉苦脸的站起,右手扠住了自己喉头,一时心乱
如麻,忽听得门外人声喧扰,有许多人走向饭店而来。
他一瞥之间,只见这群人竟是星宿派群弟子,暗叫:“啊
哟,不好,给星宿老怪捉到,我命休矣!”急忙抢向后进,想
要逃出饭店,岂知推开门踏了进去,竟是一间卧房。虚竹想
要缩脚出来,只听得身后有人叫:“店家,店家,快拿酒肉来!”
星宿派弟子已进客堂。
虚竹不敢退出,只得轻轻将门掩上了。忽听得一人的声
音道:“给这胖和尚找个地方睡睡。”正是丁春秋的声音。一
名星宿派弟子道:“是!”脚步沉重,便走向卧房而来。虚竹
大惊,无计可施,一矮身,钻入了床底。他脑袋钻入床底,和
什么东西碰了一下,一个声音低声惊呼:“啊!”原来床底已
先躲了一人。虚竹更是大吃一惊,待要退出,那星宿弟子已
抱了慧净走进卧房,放在床上,又退了出去。
只听身旁那人在他耳畔低声道:“和尚,肥肉好吃么?你
怕什么?”原来便是那少年相公。虚竹心想:“你身手倒也敏
捷,还比我先躲入床底。”低声道:“外面来的是一批大恶人,
相公千万不可作声。”那少年道:“你怎知他们是大恶人?”虚
竹道:“我认得他们。这些人杀人不眨眼,可不是玩的。”
那少年正要叫他别作声,突然之间,躺在床上的慧净大
声叫嚷起来:“床底下有人哪,床底下有人哪!”
虚竹和那少年大惊,同时从床底下窜了出来。只见丁春
秋站在门口,微微冷笑,脸上神情又是得意,又是狠毒。
那少年已吓得脸上全无血色,跪了下去,颤声叫道:“师
父!”丁春秋笑道:“好极,好极!拿来。”那少年道:“不在
弟子身边!”丁春秋道:“在哪里?”那少年道:“在辽国南京
城。”丁春秋目露凶光,低沉着嗓子道:“你到此刻还想骗我?
我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少年道:“弟子不敢欺骗师
父。”丁春秋目光扫向虚竹,问那少年:“你怎么跟他在一起
了?”那少年道:“刚才在这店中相遇的。”丁春秋哼了一声,
道:“撒谎,撒谎!”狠狠瞪了二人两眼,闪了出去。四名星
宿派弟子抢进房来,围住二人。
虚竹又惊又怒,道:“原来你也是星宿派的弟子!”
那少年一顿足,恨恨的道:“都是你这臭和尚不好,还说
我呢!”
一名星宿弟子道:“大师姊,别来好么?”语气甚是轻薄,
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气。
虚竹奇道:“怎么?你……你……”
那少年呸了一声,道:“笨和尚,臭和尚,我当然是女子,
难道你一直瞧不出来?”
虚竹心想:“原来这小相公不但是女子,而且是星宿派的
弟子,不但是星宿派的弟子,而且还是他们的大师姊。阿哟
不好!她害我喝鸡汤,吃肥肉,只怕其中下了毒。”
这个少年,自然便是阿紫乔装改扮的了。她在辽国南京
虽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但她生性好动,日久生厌,萧峰公
务忙碌,又不能日日陪她打猎玩耍。有一日心下烦闷,独自
出外玩耍。本拟当晚便即回去,哪知遇上了一件好玩事,追
踪一个人,竟然越追越远,最后终于将那人毒死,但离南京
已远,索性便闯到中原来。她到处游荡,也是凑巧,这日竟
和虚竹及丁春秋同时遇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