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令,很好,很好……”越说声音越轻,说到第二个“很
好”两字时,已是声若游丝,几不可闻,突然间哈哈哈几声
大笑,身子向前一冲,砰的一声,额头撞在地下,就此不动
了。
虚竹忙伸手扶起,一探他鼻息,已然气绝,急忙合十念
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求阿弥陀佛、观世音菩
萨、大势至菩萨,接引老先生往生西方极乐世界。”
他和这老人相处不到一个时辰,原说不上有什么情谊,但
体内受了他修练七十余年的功力,隐隐之间,似乎这老人对
自己比什么人都更为亲近,也可以说,这老人的一部分已变
作了自己,突然间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哭了一阵子,跪倒在地,向那老人的遗体拜了几拜,默
默祷祝:“老前辈,我叫你师父,那是假的,你可不要当真。
你神识不昧,可不要怪我。”祷祝已毕,转身从板壁破洞中钻
了出去,只轻轻一跃,便窜过两道板壁,到了屋外。
三十二且自逍遥没谁管
虚竹一出木屋,不禁一怔,只见旷地上烧着一个大火柱,
遍地都是横七竖八倒伏着的松树。他进木屋似乎并无多时,但
外面已然闹得天翻地覆,想来这些松树都是在自己昏晕之时
给人打倒的,因此在屋里竟然全未听到。
又见屋外诸人夹着火柱分成两列。聋哑老人苏星河站于
右首,玄难等少林僧、康广陵、薛慕华等一干人都站在他身
后。星宿老怪站于左首,铁头人游坦之和星宿派群弟子站在
他身后。慕容复、王语嫣、段誉、鸠摩智、段延庆、南海鳄
神等则疏疏落落的站于远处。
苏星河和丁春秋二人正在催运掌力,推动火柱向对方烧
去。眼见火柱斜偏向右,显然丁春秋已大占上风。
各人个个目不斜视的瞧着火柱,对虚竹从屋中出来,谁
也没加留神。当然王语嫣关心的只是表哥慕容复,而段誉关
心的只是王语嫣,这两人所看的虽都不是火柱,但也决计不
会来看虚竹一眼。
虚竹远远从众人身后绕到右首,站在师叔慧镜之侧,只
见火柱越来越偏向右方,苏星河衣服中都鼓足了气,直如顺
风疾驶的风帆一般,双掌不住向前猛推。
丁春秋却是谈笑自若,衣袖轻挥,似乎漫不经心。他门
下弟子颂扬之声早已响成一片:“星宿老仙举重若轻,神功盖
世,今日教你们大开眼界。”“我师父意在教训旁人,这才慢
慢催运神功,否则早已一举将这姓苏的老儿诛灭了。”“有谁
不服,待会不妨一个个来尝尝星宿老仙神功的滋味。”“你们
胆怯,就算联手而上,那也不妨!”“古往今来,无人能及星
宿老仙!有谁胆敢螳臂当车,不过自取灭亡而已。”
鸠摩智、慕容复、段延庆等心中均想,倘若我们几人这
时联手而上,向丁春秋围攻,星宿老怪虽然厉害,也抵不住
几位高手的合力。但各人一来自重身分,决不愿联手合攻一
人;二来聋哑老人和星宿老怪同门自残,旁人不必参与;三
则相互间各有所忌,生怕旁人乘虚下手,是以星宿派群弟子
虽将师父捧上了天,鸠摩智等均只微微而笑,不加理会。
突然间火柱向前急吐,卷到了苏星河身上,一阵焦臭过
去,把他的长须烧得干干净净。苏星河出力抗拒,才将火柱
推开,但火焰离他身子已不过两尺,不住伸缩颤动,便如一
条大蟒张口吐舌,要向他咬去一般。虚竹心下暗惊:“苏施主
只怕转眼便要被丁施主烧死,那如何是好?”
猛听得镗镗两响,跟着咚咚两声,锣鼓之声敲起,原来
星宿派弟子怀中藏了锣鼓铙钹、唢呐喇叭,这时取了出来吹
吹打打,宣扬师父威风,更有人摇起青旗、黄旗、红旗、紫
旗,大声呐喊。武林中两人比拚内功,居然有人在旁以锣鼓
助威,实是开天辟地以来所从未有之奇。鸠摩智哈哈大笑,说
道:“星宿老怪脸皮之厚,当真是前无古人!”
锣鼓声中,一名星宿弟子取出一张纸来,高声诵读,骈
四骊六,却是一篇“恭颂星宿老仙扬威中原赞”。不知此人请
了哪一个腐儒撰此歌功颂德之辞,但听得高帽与马屁齐飞,法
螺共锣鼓同响。
别小看了这些无耻歌颂之声,于星宿老怪的内力,确然
也大有推波助澜之功。锣鼓和颂扬声中,火柱更旺,又向前
推进了半尺。
突然间脚步声响,二十余名汉子从屋后奔将出来,挡在
苏星河身前,便是适才抬玄难等人上山的聋哑汉子,都是苏
星河的门人。丁春秋掌力催逼,火柱烧向这二十余人身上,登
时嗤嗤声响,将这一干人烧得皮焦肉烂。苏星河想挥掌将他
们推开,但隔得远了,掌力不及。这二十余人笔直的站着,全
身着火,却绝不稍动,只因口不能言,更显悲壮。
这一来,旁观众人都耸然动容,连王语嫣和段誉的目光
也都转了过来。大火柱的熊熊火焰,将二十余名聋哑汉子裹
住。
段誉叫道:“不得如此残忍!”右手伸出,要以“六脉神
剑”向丁春秋刺去,可是他运剑不得其法,全身充沛的内力
只在体内转来转去,却不能从手指中射出。他满头大汗,叫
道:“慕容公子,你快出手制止。”
慕容复道:“段兄方家在此,小弟何敢班门弄斧?段兄的
六脉神剑,再试一招罢!”
段延庆来得晚了,没见到段誉的六脉神剑,听了慕容复
这话,不禁心头大震,斜眼相睨段誉,要看他是否真的会此
神功,但见他右手手指点点划划,出手大有道理,但内力却
半点也无,心道:“什么六脉神剑,倒吓了我一跳。原来这小
子虚张声势,招摇撞骗。虽然故老相传,我段家有六脉神剑
奇功,可哪里有人练成过?”
慕容复见段誉并不出手,只道他有意如此,当下站在一
旁,静观其变。
又过得一阵,二十余个聋哑汉子在火柱烧炙之下已死了
大半,其余小半也已重伤,纷纷摔倒。锣鼓声中,丁春秋袍
袖挥了两挥,火柱又向苏星河扑了过来。
薛慕华叫道:“休得伤我师父!”纵身要挡到火柱之前。苏
星河挥掌将他推开,说道:“徒死无益!”左手凝聚残余的功
力,向火柱击去。这时他内力几将耗竭,这一掌只将火柱暂
且阻得一阻,只觉全身炽热,满眼望出去通红一片,尽是火
焰。此时体内真气即将油尽灯枯,想到丁春秋杀了自己后必
定闯关直入,师父装死三十年,终究仍然难逃毒手。他身上
受火柱煎迫,内心更是难过。
虚竹见苏星河的处境危殆万分,可是一直站在当地,不
肯后退半步。他再也看不过去,抢上前去,抓住他后心,叫
道:“徒死无益,快快让开罢!”便在此时,苏星河正好挥掌
向外推出。他这一掌的力道已是衰微之极,原不想有何功效,
只是死战到底,不肯束手待毙而已,哪知道背心后突然间传
来一片浑厚无比的内力,而且家数和他一模一样,这一掌推
出,力道登时不知强了多少倍。只听得呼的一声响,火柱倒
卷过去,直烧到了丁春秋身上,余势未尽,连星宿群弟子也
都卷入火柱之中。
霎时间锣鼓声呛咚叮当,嘈成一团,铙钹喇叭,随地乱
滚,“星宿派威震中原,我恩师当世无敌”的颂声之中,夹杂
着“哎唷,我的妈啊!”“乖乖不得了,星宿派逃命要紧!”
“星宿派能屈能伸,下次再来扬威中原罢”的呼叫声。
丁春秋大吃一惊,其实虚竹的内力加上苏星河的掌风,也
未必便胜过了他,只是他已操必胜之时,正自心旷神怡,洋
洋自得,于全无提防之际,突然间遭到反击,不禁仓皇失措。
同时他察觉到对方这一掌中所含内力圆熟老辣,远在师兄苏
星河之上,而显然又是本派的功夫,莫非给自己害死了的师
父突然间显灵?是师父的鬼魂来找自己算帐了?他一想到此
处,心神慌乱,内力凝聚不起,火柱卷到了他身上,竟然无
力推回,衣衫须发尽皆着火。
群弟子“星宿老仙大势不妙”呼叫声中,丁春秋惶急大
叫:“铁头徒儿,快快出手!”
游坦之当即挥掌向火柱推去。只听得嗤嗤嗤声响,火柱
遇到他掌风中的奇寒之气,霎时间火焰熄灭,连青烟也消失
得极快,地下仅余几段烧成焦炭的大松木。
丁春秋须眉俱焦,衣服也烧得破破烂烂,狼狈之极,他
心中还在害怕师父阴魂显灵,说什么也不敢在这里逞凶,叫
道:“走罢!”一晃身间,身子已在七八丈外。
星宿派弟子没命的跟着逃走,锣鼓喇叭,丢了一地,那
篇“恭颂星宿老仙扬威中原赞”并没读完,却已给大火烧去
了一大截,随风飞舞,似在嘲笑星宿老怪如此“扬威中原”。
只听得远处传来“啊”的一声惨叫,一名星宿派弟子飞
在半空,摔将下来,就此不动。众人面面相觑,料想星宿老
怪大败之余,老羞成怒,不知哪一个徒弟出言相慰,拍马屁
拍到了马脚上,给他一掌击毙。
玄难、段延庆、鸠摩智等都以为聋哑老人苏星河施了诱
敌的苦肉之计,让丁春秋耗费功力来烧一群聋哑汉子,然后
石破天惊的施以一击,叫他招架不及,铩羽而去。聋哑老人
的智计武功,江湖上向来赫赫有名,适才他与星宿老怪开头
一场恶斗,只打得径尺粗细的大松树一株株翻倒,人人看得
惊心动魄,他最后施展神功,将星宿老怪逐走,谁都不以为
怪。
玄难道:“苏先生神功渊深,将这老怪逐走,料想他这一
场恶斗之后丧魂落魄,再也不敢涉足中原。先生造福武林,大
是不浅。”
苏星河一瞥间见到虚竹手指上戴着师父的宝石戒指,方
明其中究竟,心中又悲又喜,眼见群弟子死了十之八九,余
下的一二成也已重伤难愈,甚是哀痛,更记挂愈师父安危,向
玄难、慕容复等敷衍了几句,便拉着虚竹的手,道:“小师父,
请你跟我进来。”
虚竹眼望玄难,等他示下。玄难道:“苏前辈是武林高人,
如有什么吩咐,你一概遵命便是。”虚竹应道:“是!”跟着苏
星河从破洞中走进木屋。苏星河随手移过一块木板,挡住了
破洞。
诸人都是江湖上见多识广之士,都知他此举是不欲旁人
进去窥探,自是谁也不会多管闲事。唯一不是“见多识广”的,
只有一个段誉。但他这时早又已全神贯注于王语嫣身上,连
苏星河和虚竹进屋也不知道,哪有心情去理会别事?
苏星河与虚竹携手进屋,穿过两处板壁,只见那老人伏
在地下,伸手一探,已然逝世。此事他早已料到八九成,但
仍是忍不住悲从中来,跪下磕了几个头,泣道:“师父,师父,
你终于舍弟子而去了!”
虚竹心想:“这老人果然是苏老前辈的师父。”
苏星河收泪站起,扶起师父的尸身,倚在板壁上端端正
正的坐好,跟着扶住虚竹,让他也是倚壁而坐,和那老人的
尸体并肩。
虚竹心下嘀咕:“他叫我和老先生的尸体排排坐,却作什
么?难道……难道……要我陪他师父一块儿死吗?”身上不禁
感到一阵凉意,要想站起,却又不敢。
苏星河整一整身上烧烂了的衣衫,突然向虚竹跪倒,磕
下头去,说道:“逍遥派不肖弟子苏星河,拜见本派新任掌门。”
这一下只吓得虚竹手足无措,心中只说:“这人可真疯了!这
人可真疯了!”忙跪下磕头还礼,说道:“老前辈行此大礼,可
折杀小僧了。”
苏星河正色道:“师弟,你是我师父的关门弟子,又是本
派掌门。我虽是师兄,却也要向你磕头!”
虚竹道:“这个……这个……”这时才知苏星河并非发疯,
但唯其不是发疯,自己的处境更加尴尬,肚里只连珠价叫苦。
苏星河道:“师弟,我这条命是你救的,师父的心愿是你
完成的,受我磕这几个头,也是该的。师父叫你拜他为师,叫
你磕九个头,你磕了没有?”虚竹道:“头是磕过的,不过当
时我不知道是拜师。我是少林派弟子,不能改入别派。”苏星
河道:“师父当然已想到了这一着,他老人家定是化去了你原
来的武功,再传你本派功夫。师父已将毕生功力都传了给你,
是不是?”虚竹只得点头道:“是。”苏星河道:“本派掌门人
标记的这枚宝石指环,是师父从自己手上除下来,给你戴在
手上的,是不是?”虚竹道:“是!不过……不过我实在不知
道这是什么掌门人的标记。”
苏星河盘膝坐在地下,说道:“师弟,你福泽深厚之极。
我和丁春秋想这只宝石指环,想了几十年,始终不能到手,你
却在一个时辰之内,便受到师父的垂青。”
虚竹忙除下指环递过,说道:“前辈拿去便是,这只指环,
小僧半点用处也没有。”
苏星河不接,脸色一沉,道:“师弟,你受师父临死时的
重托,岂能推卸责任?师父将指环交给你,是叫你去除灭丁
春秋这厮,是不是?”
虚竹道:“正是。但小僧功行浅薄,怎能当此重任?”
苏星河叹了口气,将宝石指环套回在虚竹指上,说道:
“师弟,这中间原委,你多有未知,我简略跟你一说。本派叫
做逍遥派,向来的规矩,掌门人不一定由大弟子出任,门下
弟子之中谁的武功最强,便由谁做掌门。”
虚竹道:“是,是,不过小僧武功差劲之极。”
苏星河不理他打岔,说道:“咱们师父共有同门三人,师
父排行第二,但他武功强过咱们的师伯,因此便由他做掌门
人。后来师父收了我和丁春秋两个弟子,师父定下规矩,他
所学甚杂,谁要做掌门,各种本事都要比试,不但比武,还
得比琴棋书画。丁春秋于各种杂学一窍不通,眼见掌门人无
望,竟尔忽施暗算,将师父打下深谷,又将我打得重伤。”
虚竹在薛慕华的地窖中曾听他说过一些其中情由,哪料
到这件事竟会套到了自己头上,心下只暗暗叫苦,顺口道:
“丁施主那时居然并不杀你。”
苏星河道:“你别以为他尚有一念之仁,留下了我的性命。
一来他一时攻不破我所布下的五行八卦、奇门遁甲的阵势;二
来我跟他说:‘丁春秋,你暗算了师父,武功又胜过我,但逍
遥派最深奥的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