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和他见上一面!”又想:“他话声模糊,显是故意压低了嗓
子,好让我认不出他口音。他连声音也不想给我听清楚,何
况见面?”
凝思半晌,这才进了市镇,到一家小酒店沽酒而饮,每
喝得一两碗,便拍桌赞叹:“好男儿,好汉子,哎,可惜,可
惜!”
他说“好男子,好汉子”,是称赞那人武功了得,杀死白
世镜一事又处置得十分妥善;连称“可惜”,是感叹没能交上
这个朋友。他素来爱朋友如命,这一次被逐出丐帮,更与中
原群豪结下了深仇,以前的朋友都断了个干净,心下自是十
分郁闷,今日无意中遇上一位武功堪与自己相匹的英雄,偏
又无缘结识,只得以酒浇愁。但心中长期积着的不少疑团已
然解开,却也大感舒畅。
喝了二十碗余,付了酒资,扬长出门,心想:“段正淳不
知如何了?阮星竹、秦红棉她们被我点了穴道,须得回去解
救。”于是迈开大步。又回马家。
回去时未曾施展全力,脚程便慢得多了,回到马家,时
已过午。只见屋外雪地中一人也无,阮星竹等都已不在,料
想阿紫已将她们抱进了屋中。推门进屋,只见白世镜的尸身
仍倒在门边,段正淳人已不在,炕边伏着一个女人。满身是
血,正是马夫人。
她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低声道:“行行好,快,你快
杀了我罢!”萧峰见她脸色灰败,只一夜之间,便如老了二三
十年一般,变得十分丑陋,便问:“段正淳呢?”马夫人道:
“救了他去啦,这……这恶人!啊!”突然之间,她一声大叫,
声音尖锐刺耳之极。萧峰出其不意,倒给她吓了一跳,退后
一步,问道:“你干什么?”
马夫人喘息道:“你……你是乔……帮主?”萧峰苦笑道:
“我早不是丐帮的帮主了。难道你又不知?”马夫人道:“是的,
你是乔帮主。乔帮主,请你行行好,快杀了我。”萧峰皱眉道:
“我不想杀你。你谋杀亲夫。丐帮中自有人来料理你。”
马夫人哀求道:“我……我实在抵不住啦,那小贱人手段
这般毒辣,我……我做了鬼也不放过她。你……你看……我
身上。”
她伏在阴暗之处,萧峰看不清楚,听她这么说,便过去
推开窗子,亮光照进屋来,一瞥之下,不由得微微一颤,只
见马夫人肩头、手臂、胸口、大腿,到处给人用刀子划成一
条条伤口,伤口中竟密密麻麻的爬满了蚂蚁。萧峰看了她伤
处,知她四肢和腰间关节处的筋络全给人挑断了,再也动弹
不得。这不同点穴,可以解开穴道,回复行动,筋脉既断,那
就无可医治,从此成了软瘫的废人。但怎么伤口中竟有这许
多蚂蚁?
马夫人颤声道:“那小贱人,挑断了我的手筋脚筋,割得
我浑身是伤,又……又在伤口中倒了蜜糖水……蜜糖水,说
要引得蚂蚁咬我全身。让我疼痛麻痒几天几夜,受尽苦楚,说
叫我求生不得,求……求死不能。”
萧峰只觉再看她的伤口一次,便要作呕。他绝不是软心
肠之人,但杀人放火,素喜爽快干脆,用恶毒法子折磨敌人,
实所不取,叹了口气,转身到厨房中去提了一大桶水来,泼
在她身上,令她免去群蚊啮体之苦。
马夫人道:“谢谢你,你良心好。我是活不成了。你行行
好,一刀将我杀了罢。”萧峰道:“是谁……谁割伤你的?”马
夫人咬牙切齿,道:“是那个小贱人,瞧她年纪幼小,不过十
五六岁,心肠手段这般毒辣……”萧峰失惊道:“是阿紫?”马
夫人道:“不错,我听得那个贱女人这么叫她,叫她快将我杀
了。可是这阿紫,这小贱人,偏要慢条斯理的整治我,说要
给她父亲报仇,代她母亲出气,要我受这种无穷苦楚……”
萧峰心想:“我生怕秦红棉和阮星竹喝醋,一出手便杀了
马夫人,没了活口,不能再向她盘问。哪知阿紫这小丫头这
般残忍恶毒。”皱眉道:“段正淳昔日和你有情,虽然你要杀
他,但他见到女儿如此残酷的折磨你,难道竟不阻止?”
马夫人道:“那时他已昏迷不醒,人事不知,那是……那
是十香迷魂散之故。”
萧峰点头道:“这就是了。想他也是个明辨是非的好汉,
岂能纵容女儿如此胡作非为?嗯,那几个女子呢?”马夫人呻
吟道:“别问了,别问了,快杀了我罢。”萧峰哼了一声,道:
“你不好好回答,我在你伤口上再倒些蜜糖水,撒手而去,任
你自生自灭。”马夫人道:“你们男人……都这般狠心恶毒
……”萧峰道:“你谋害马大哥的手段便不毒辣?”马夫人奇
道:“你……你怎地什么都知道?是谁跟你说的?”
萧峰冷冷的道:“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是你求我,不
是我求你。快说!”
马夫人道:“好罢,什么都跟你说。阿紫这小贱人这般整
治我,她母亲不住喝止,小贱人只是笑嘻嘻的不听。她母亲
已给人点了穴道,却动弹不得。过不多久,段正淳手下有五
六个人到来,阿紫这小贱人将她父亲、母亲,还有秦红棉母
女俩,一个个抱出屋去,却不许人进屋来,免得他们见到了
我。段正淳手下那些人骑得有马,便接了她们去啦。”
萧峰点了点头,寻思:“段正淳由部属接了去,阮星竹她
们三人身上穴道被封。再过得几个时辰便即自解,这干人便
不必理会了。”马夫人道:“我都跟你说了,你……你快杀了
我。”萧峰道:“你什么都说了,不见得罢?要死,还不容易?
要活就难了。你为什么要害死马大哥?”
马夫人目露凶光,恨恨的道:“你非问不可么?”
萧峰道:“不错,非问不可。我是个硬心肠的男子,不会
对你可怜的。”
马夫人呸了一声,道:“你当然心肠刚硬,你就不说,难
道我不知道?我今天落到这个地步,都是你害的。你这傲慢
自大、不将人家瞧在眼里的畜生!你这猪狗不如的契丹胡虏,
你死后堕入十八层地狱,天天让恶鬼折磨你。用蜜糖水泼我
伤口啊,为什么又不敢了?你这狗杂种,王八蛋……”她越
骂越狠毒,显然心中积满了满腔怨愤,非发泄不可,骂到后
来,竟是市井秽语,肮脏龌龊,匪夷所思。
萧峰自幼和群丐厮混,什么粗话都听得惯了,他酒酣耳
热之余,他常和大伙儿一块说粗话骂人,但见马夫人一向斯
文雅致,竟会骂得如此泼辣悍恶,实大出意料之外,而这许
多污言秽语,居然有许多是他从来没听见过的。
他一声不响,待她骂了个畅快,只见她本来脸色惨白,经
过这场兴奋的毒骂,已挣得满脸通红,眼中发出喜悦的神色。
又骂了好一阵,她声音才渐渐低了下来,最后说道:“乔峰你
这狗贼,你害得我今日到这步田地,瞧你日后有什么下梢。”
萧峰平心静气的道:“骂完了么?”马夫人道:“暂且不骂了,
待我休息一会再骂。你这没爹没娘的狗杂种!老娘只消有一
口气在,永远就不会骂完。”
萧峰道:“很好,你骂就是。我首次和你会面,是在无锡
城外的杏子林中,那时马大哥已给你害死了,以前我跟你素
不相识,怎说是我害得你到今日这步田地?”
马夫人恨恨的道:“哈,你说在无锡城外首次和我会面,
就是这句话,不错,就为了这句话。你自高自大,自以为武
功天下第一的傲慢家伙,直娘贼!”
她这么一连串的大骂,又是半晌不绝。
萧峰由她骂个畅快,直等她声嘶力竭,才问:“骂够了么?”
马夫人恨恨的道:“我永远不会够的,你……这个眼高于顶的
家伙,就算你是皇帝,也不见得有什么了不起。”萧峰道:
“不错,就算是皇帝,又有什么了不起?我从来不以为自己天
下无敌,刚才……刚才那个人,武功就比我高。”
马夫人也不去理会他说的是谁,只是喃喃咒骂,又骂了
一会,才道:“你说在无锡城外首次见到我,哼,洛阳城里的
百花会中,你就没见到我么?”
萧峰一怔,洛阳城开百花会,那是两年前的事了,他与
丐帮众兄弟同去赴会,猜拳喝酒,闹了个畅快,可是说什么
也记不起在会上曾见过她,便道:“那一次马大哥是去的,他
可没带你来见我啊。”
马夫人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你不过是一群臭叫化的头
儿,有什么神气了?那天百花会中,我在那黄芍药旁这么一
站,会中的英雄好汉,哪一个不向我呆望,哪一个不是瞧着
我神魂颠倒?偏生你这家伙自逞英雄好汉,不贪女色,竟连
正眼也不向我瞧上一眼。倘若你当真没见到我,那也罢了,我
也不怪你。你明明见到我的,可就是视而不见,眼光在我脸
上掠过,居然没停留片刻,就当我跟庸脂俗粉没丝毫分别。伪
君子,不要脸的无耻之徒。”
萧峰渐明端倪,道:“是了,我记起来了,那日芍药花旁,
好像确有几个女子,那时我只管顾着喝酒,没功夫去瞧什么
牡丹芍药、男人女人。倘若是前辈的女流英侠,我当然会上
前拜见。但你是我嫂子,我没瞧见你,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失
礼?你何必记这么大的恨?”
马夫人恶狠狠的道:“你难道没生眼珠子么?恁他是多出
名的英雄好汉,都要从头至脚的向我细细打量。有些德高望
重之人,就算不敢向我正视,乘旁人不觉,总还是向我偷偷
的瞧上几眼。只有你,只有你……哼,百花会中一千多个男
人,就只你自始至终没瞧我。你是丐帮的大头脑,天下闻名
的英雄好汉。洛阳百花会中,男子汉以你居首,女子自然以
我为第一。你竟不向我好好的瞧上几眼,我再自负美貌,又
有什么用?那一千多人便再为我神魂颠倒,我心里又怎能舒
服?”
萧峰叹了口气,说道:“我从小不喜欢跟女人在一起玩,
年长之后,更没功夫去看女人了,又不是单单的不看你。比
你再美貌百倍的女子,我起初也没去留意,到得后来,可又
太迟了……”
马夫人尖声道:“什么?比我更美貌百倍的女人?那是谁?
那是谁?”萧峰道:“是段正淳的女儿,阿紫的姐姐。”马夫人
吐了口唾沫,道:“呸,这种贱女人,也亏你挂在嘴上……”
她一言未毕,萧峰抓住她的头发,提起她身子重重往地下一
摔,说道:“你敢再说半句不敬她的言语,哼,教你尝尝我的
毒辣手段。”
马夫人给他这么一摔,几乎昏晕过去,全身骨骼格格作
响,突然纵声大笑,说道:“原来……原来咱们的乔大英雄,
乔大帮主,是给这个蹄子迷上啦,哈哈,哈哈,笑死人啦。你
做不成丐帮帮主,便想做大理国公主的驸马爷。乔帮主,我
只道你是什么女人都不看的。”
萧峰双膝一软,坐入椅中,缓缓的道:“我只盼再能看她
一眼,可是……相是……再也看不到了。”
马夫人冷笑道:“为什么?你想要她,凭你这身武功,难
道还抢她不到?”
萧峰摇头不语,过了良久,才道:“就是有天大的本事,
也抢她不回来了。”马夫人大喜,问道:“为什么,哈哈,哈
哈。”萧峰低声道:“她死了。”
马夫人笑声陡止,心中微感歉意,觉得这个自大傲慢的
乔帮主倒也有三分可怜,但随即脸露微笑,笑容越来越欢畅。
萧峰瞥眼见到她的笑容,登时明白,她是为自己伤心而
高兴,站起身来,说道:“你谋杀亲夫,死有余辜,还有什么
说话?”马夫人听到他要出手杀死自己,突然害怕起来,求道:
“你……你饶了我,别杀死我。”萧峰道:“好,本来不用我动
手。”迈步出去。
马夫人见他头也不回的跨步出房,心中忿怒又生,大声
道:“乔峰,你这狗贼,当年我恼你正眼也不瞧我一眼,才叫
马大元来揭你的疮疤。马大元说什么也不肯,我才叫白世镜
杀了马大元。你……你今日对我,仍是丝毫也不动心。”
萧峰回过身来,冷冷的道:“你谋杀亲夫,就只为了我不
曾瞧你一眼。哼,撒这等漫天大谎,有谁能信?”
马夫人道:“我立刻便要死了,更骗你作甚?你瞧我不起,
我本来有什么法子?那也只有心中恨你一辈子罢了。别说丐
帮那些臭叫化对你奉若天神,普天下又有谁敢得罪你?也是
老天爷有眼,那一日让我在马大元的铁箱中发现了汪帮主的
遗书。要偷拆这么一封书信,不损坏封皮上火漆,看了重行
封好,又是什么难事?我偷看那信,得知了其中过节,你想
我那时可有多开心?哈哈,那正是我出了心中这口恶气的良
机,我要你身败名裂,再也逞不得英雄好汉。我便要马大元
当众揭露,好叫天下好汉都知你是契丹的胡虏,要你别说做
不成丐帮帮主,便在中原无法立足,连性命也是难保。”
萧峰明知她全身已不能动弹,再也无法害人,但这样一
句句恶毒的言语钻进耳来,却也背上感到一阵寒意,哼了一
声,说道:“马大哥不肯依你之言,你便将他杀了?”
马夫人道:“是啊!他非但不听我话,反而狠狠骂了我一
顿,说道从此不许我出门,我如吐露了只字,要把老娘斩成
肉酱。他向来对我千依百顺,几时有过这样的疾言厉色?我
向来便没将他放在心上,瞧在眼里,他这般得罪我,老娘自
有苦头给他吃的。过了一个多月,白世镜来作客,那日是八
月十四,他到我家来过中秋节,他瞧了我一眼,又是一眼,哼
哼,这老色鬼!我糟蹋自己身子,引得这老色鬼为我着了迷。
我叫老色鬼杀了马大元这脓包,他不肯,我就要抖露他强奸
我。这老贼对着旁人,一脸孔的铁面无私,在老娘跟前,什
么丑样少得了?我跟他说:‘你杀了马大元,我自然成世跟你。
要不然,你就爽爽快快一掌打死了我罢!’他不舍得杀我,只
好杀马大元啦。”
萧峰吁了口气,道:“白世镜铁铮铮的一条好汉子,就这
样活活的毁在你手中。你……你也是用十香迷魂散给马兄弟
吃了,然后叫白世镜捏碎他的喉骨,装作是姑苏慕容氏以
‘锁喉擒拿手’杀了他,是不是?”
马夫人道:“是啊,哈哈,怎么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