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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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合集- 第10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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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功?
段誉点了点头,心想除此之外,确也更无别法,但这法
门实在毫无把握,总之是凶多吉少,于是整理了一下衣衫,说
道:“王姑娘,在下无能,不克护送姑娘回府,实深惭愧。他
日姑娘荣归宝府,与令表兄成亲大喜,勿忘了在曼陀山庄在
下手植的那几株茶花之旁,浇上几杯酒浆,算是在下喝了你
的喜酒。”
王语嫣听到他说自己将来可与表哥成亲,自是欢喜,但
见他这般的出去让人宰割,心下也是不忍,凄然道:“段公子,
你的救命大恩,我有生之日,决不敢忘。”
段誉心想:“与其将来眼睁睁瞧着你和慕容公子成亲,我
妒忌发狂,内心煎熬,难以活命,还不如今日为你而死,落
得个心安理得。”当下回头向她微微一笑,一步步从梯级走了
下去。
王语嫣瞧着他的背影,心想:“这人好生奇怪,在这当口,
居然还笑得出?”
段誉走到楼下,向李延宗瞪了一眼,说道:“李将军,你
既非杀我不可,就动手罢!”说着一步踏出,跨的正是“凌波
微步”。
李延宗单刀舞动,刷刷刷三刀砍去,使的又是另外三种
不同派别的刀法。王语嫣也不以为奇,心想兵刃之中,以刀
法派别家数最多,倘若真是博学之士,便连使七八十招,也
不致将哪一门哪一派的刀法重复使到第二招。段誉这“凌波
微步”一踏出,端的变幻精奇。李延宗要以刀势将他围住,好

几次明明已将他围住,不知怎的,他竟又如鬼魅似的跨出圈
外。王语嫣见段誉这一次居然能够支持,心下多了几分指望,
只盼他奇兵突出,险中取胜。
段誉暗运功力,要将真气从右手五指中迸射出去,但每
次总是及臂而止,莫名其妙的缩了回去。总算他的“凌波微
步”已走得熟极而流,李延宗出刀再快,也始终砍不到他身
上。
李延宗眼见他以希奇古怪的指力连毙西夏高手,此刻见
他又在指指划划,装神弄鬼,自然不知他是内力使不出来,还
道这是行使邪术之前的施法,心想他诸般法门做齐,符咒念
毕,这杀人于无形的邪术便要使出来了,心中不禁发毛,寻
思:“这人除了脚法奇异之外,武功平庸之极,但邪术厉害,
须当在他使出邪术之前杀了才好。但刀子总是砍他不中,那
便如何?”一转念间,已有计较,空然回手一掌,击在水轮之
上,将木叶子拍下了一大片,左手一抄,提在手中,便向段
誉脚上掷去。段誉行走如风,这片木板自掷他不中。但李延
宗拳打掌劈,将碾坊中各种家生器皿,竹箩米袋打碎了抓起,
一件件投到段誉脚边。
碾坊中本已横七竖八的躺满了十余具死尸,再加上这许
多破烂家生,段誉那里还有落足之地?他那“凌波微步”全
仗进退飘逸,有如风行水面,自然无碍,此刻每一步跨去,总
是有物阻脚,不是绊上一绊,便是踏上死尸的头颅身子,这
“飘行自在,有如御风”的要诀,哪里还做得到?他知道只要
慢得一慢,立时便送了性命,索性不瞧地下,只是按照所练
熟的脚法行走,至于一脚高、一脚低,脚底下发出什么怪声,

足趾头踢到什么怪物,那是全然不顾的了。
王语嫣也瞧出不对,叫道:“段公子,你快奔出大门,自
行逃命去罢,在这地方跟他相斗,立时有性命之忧。”
段誉叫道:“姓段的除非给人杀了,那是无法可想,只教
有一口气在,自当保护姑娘周全。”
李延宗冷笑道:“你这人武功脓包,倒是个多情种子,对
王姑娘这般情深爱重。”段誉摇头道:“非也非也。王姑娘是
神仙般的人物,我段誉一介凡夫俗子,岂敢说什么情,谈什
么爱?她瞧得我起,肯随我一起出来去寻她表哥,我便须报
答她这番知遇之恩。”李延宗道:“嗯,她跟你出来,是去寻
她的表哥慕容公子,那么她心中压根儿便没你这号人物。你
如此痴心妄想,那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哈哈,哈哈!笑
死人了!”
段誉并不动怒,一本正经的道:“你说我是癞蛤蟆,王姑
娘是天鹅,这比喻很是得当。不过我这头癞蛤蟆与众不同,只
求向天鹅看上几眼,心愿已足,别无他想。”
李延宗听他说“我这头癞蛤蟆与众不同”,实是忍俊不禁,
纵声大笑,奇在尽管他笑声响亮,脸上肌肉仍是僵硬如恒,绝
无半分笑意。段誉曾见过延庆太子这等连说话也不动嘴唇之
人,李延宗状貌虽怪,他也不觉如何诧异,说道:“说到脸上
木无表情,你和延庆太子可还差得太远,跟他做徒弟也还不
配。”李延宗道:“延庆太子是谁?”段誉道:“他是大理国高
手,你的武功颇不及他。”其实他于旁人武功高低,根本无法
分辨,心想反正不久便要死在你手下,不妨多说几句不中听
的言语,叫你生生气,也是好的。

李延宗哼了一声,道:“我武功多高多低,你这小子还摸
得出底么?”他口中说话,手里单刀纵横翻飞,更加使得紧了。
王语嫣眼见段誉身形歪斜,脚步忽高忽低,情势甚是狼
狈,叫道:“段公子,你快到门外去,要缠住他,在门外也是
一样。”段誉道:“你身子不会动弹,孤身留在此处,我总不
放心。这里死尸很多,你一个女孩儿家,一定害怕,我还是
在这里陪你的好。”王语嫣叹了口气,心想:“你这人真呆得
可以,连我怕不怕死尸都顾到了,却不顾自己转眼之间便要
丧命。”
其实段誉脚下东踢西绊,好几次敌人的刀锋从头顶身畔
掠过,相去只毫发之间。他吓得索索发抖,不住转念:“他这
么一刀砍来,砍去我半边脑袋,那可不是玩的。大丈夫能屈
能伸,为了王姑娘,我就跪下磕头,哀求饶命罢。”心中虽如
此想,终究说不出口。
李延宗冷笑道:“我瞧你是怕得不得了,只想逃之夭夭。”
段誉道:“生死大事,有谁不怕?一死之后,可什么都完了,
我逃是想逃的,却又不能逃。”李延宗道:“为什么?”段誉道:
“多说无益。我从一数到十,你再杀我不了,可不能再跟我纠
缠不清了。你杀不了我,我也杀不了你,大家牛皮糖,捉迷
藏,让王姑娘在旁瞧着,可有多气闷腻烦。”
他也不等李延宗是否同意,张口便数:“一、二、三
……”李延宗道:“你发什么呆?”段誉数道:“四、五、六
……”李延宗笑道:“天下居然有你这等无聊之人,委实是辱
没了这个‘武’字。”呼呼呼三刀连劈。段誉脚步加快,口中
也数得更加快了:“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

好啦,我数到了十三,你尚自杀我不了,居然还不认输,我
看你肚子早就饿了,口也干了,去无锡城里松鹤楼喝上几杯,
吃些山珍海味,何等逍遥快活?”眼见对方不肯罢手,便想诱
之以酒食。
李延宗心想:“我生平不知会过多少大敌,绝无一人和他
相似。这人说精不精,说傻不傻,武功说高不高,说低不低,
实是生平罕见。跟他胡缠下去,不知伊于胡底?只怕略一疏
神,中了他邪术,反将性命送于此处。须得另出奇谋。”他知
段誉对王语嫣十分关心,突然抬头向着阁楼,喝道:“很好,
很好,你们快一刀将这姑娘杀了,下来助我。”
段誉大吃一惊,只道真有敌人上了阁楼,要加害王语嫣,
急忙抬头,便这么脚下略略一慢,李延宗一腿横扫,将他踢
倒,左足踏住他胸膛,钢刀架在他颈中。段誉伸指欲点,李
延宗右手微微加劲,刀刃陷入他颈中肉里数分,喝道:“你动
一动,我立刻切下你的脑袋。”
这时段誉已看清楚阁楼上并无敌人,心中登时宽了,笑
道:“原来你骗人,王姑娘并没危险。”跟着又叹道:“可惜,
可惜。”李延宗问道:“可惜什么?”段誉道:“你武功了得,本
来可算一条英雄好汉,我段誉死在你手中,也还值得。哪知
你不能用武功胜我,便行奸使诈,学那卑鄙小人的行径,段
誉岂非死得冤枉?”
李延宗道:“我向来不受人激,你死得冤枉,心中不服,
到阎罗王面前去告状罢!”
王语嫣叫道:“李将军,且慢。”李延宗道:“什么?”王
语嫣道:“你若杀了他,除非也将我即刻杀死,否则总有一日

我会杀了你给段公子报仇。”李延宗一怔,道:“你不是说要
你表哥来找我么?”王语嫣道:“我表哥的武功未必在你之上,
我却有杀你的把握。”李延宗冷笑道:“何以见得?”王语嫣道:
“你武学所知虽博,但还及不上我的一半。我初时见你刀法繁
多,倒也佩服,但看到五十招后,觉得也不过如此,说你一
句‘黔驴技穷’,似乎刻薄,但总而言之,你所知远不如我。”
李延宗道:“我所使刀法,迄今未有一招出于同一门派,
你如何知道我所知远不如你?焉知我不是尚有许多武功未曾
显露?”
王语嫣道:“适才你使了青海玉树派那一招‘大漠飞沙’
之后,段公子快步而过,你若使太乙派的‘羽衣刀’第十七
招,再使灵飞派的‘清风徐来’,早就将段公子打倒在地了,
何必华而不实的去用山西郝家刀法?又何必行奸使诈、骗得
他因关心我而分神,这才取胜?我瞧你于道家名门的刀法,全
然不知。”李延宗顺口道:“道家名门的刀法?”王语嫣道:
“正是。我猜你以为道家只擅长剑法,殊不知道家名门的刀法
刚中带柔,另有一功。”李延宗冷笑道:“你说得当真自负。如
此说来,你对这姓段的委实是一往情深。”
王语嫣脸上一红,道:“什么一往情深?我对他压根儿便
谈不上什么‘情’字。只是他既为我而死,我自当决意为他
报仇。”
李延宗问道:“你说这话决不懊悔?”王语嫣道:“自然决
不懊悔。”
李延宗嘿嘿冷笑,从怀中摸出一个瓷瓶,抛在段誉身上,
刷的一声响,还刀入鞘,身形一晃,已到了门外。但听得一

声马嘶,接着蹄声得得,竟尔骑着马越奔越远,就此去了。
段誉站起身来,摸了摸颈中的刀痕,兀自隐隐生痛,当
真如在梦中。王语嫣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两人一在楼上,一
在楼下,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又是喜欢,又是诧异。
过了良久,段誉才道:“他去了。”王语嫣也道:“他去了。”
段誉笑道:“妙极,妙极!他居然不杀我。王姑娘,你武学上
的造诣远胜于他,他是怕了你。”王语嫣道:“那也未必,他
杀你之后,只须又一刀将我杀了,岂非干干净净?”段誉搔头
道:“这话也对。不过……不过……嗯,他见到你神仙一般的
人物,怎敢杀你?”
王语嫣脸上一红,心想:“你这书呆子当我是神仙,这种
心狠手辣的西夏武人,却哪会将我放在心上?”只是这句话不
便出口。
段誉见她忽有娇羞之意,却也不知原因,说道:“我拚着
性命不要,定要护你周全,不料你固安然无怎,而我一条小
命居然也还活了下来,可算便宜之至。”
他向前走得一步,当的一声,一个小瓷瓶掉在地下,正
是李延宗投在他身上的,拾起一看,见瓶上写着八个篆字:
“悲酥清风,嗅之即解”。段誉沉吟道:“什么‘悲酥清风’?嗯,
多半是解药。”拔开瓶塞,一般奇臭难当的气息直冲入鼻。他
头脑欲晕,晃了一晃,急忙盖上瓶塞,叫道:“上当,上当,
臭之极矣!尤甚于身入鲍鱼之肆!”
王语嫣道:“请你拿来给我闻闻,说不定以毒攻毒,当能
奏效。”段誉道:“是!”拿着瓷瓶走到她身前,说道:“这东

西奇臭难闻,你真的要试试?”王语嫣点了点头。段誉手持瓶
塞,却不拔开。
霎时之间,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倘若这解药当真管用,
解了她所中之毒,她就不用靠我相助了。她本事胜我百倍,何
必要我跟在身畔?就算她不拒我跟随,她去找意中人慕容复,
难道我站在一旁,眼睁睁的瞧着他们亲热缠绵?听着他们谈
情说爱?难道我段誉真有如此修为,能够心平气和,不动声
色?能够脸无不悦之容,口无不平之言?”
王语嫣见他怔怔不语,笑道:“你在想什么了?拿来给我
闻啊,我不怕臭的。”段誉忙道:“是,是!”拔开瓶塞,送到
她鼻边。王语嫣用力嗅了一下,惊道:“啊哟,当真臭得紧。”
段誉道:“是吗?我原说多半不管用。”便想将瓷瓶收入怀中,
王语嫣道:“给我再闻一下试试。”段誉又将瓷瓶拿到她鼻边,
自己也不知到底盼望解药有灵还是无灵。
王语嫣皱起眉头,伸手掩住鼻孔,笑道:“我宁可手足不
会动弹,也不闻这臭东西……啊!我的手,我的手会动了!”
原来她不知不觉之间,右手竟已举了起来,掩住了鼻孔,在
此以前,便要按住身上披着的衣衫,也是十分费力,十分艰
难。
她欣喜之下,从段誉手中接过瓷瓶,用力吸气,既知这
臭气极具灵效,那就不再害怕,再吸得几下,肢体间软洋洋
的无力之感渐渐消失,向段誉道:“请你下去,我要换衣。”
段誉忙道:“是,是!”快步下楼,瞧着满地都是尸体,除
了那一对农家青年之外,尽数是死在自己手下,心下万分抱
憾,只是一名西夏武士兀自睁大了眼睛瞧着他,当真是死不

瞑目。他深深一揖,说道:“我若不杀老兄,老兄便杀了我。
那时候躺在这里的,就不是老兄而是段誉了。在下无可奈何,
但心中实在歉仄之至,将来回到大理,定当延请高僧,诵念
经文,超度各位仁兄。”他转头向那对农家青年男女的尸体瞧
了一眼,回头又向西夏武士的众尸说道:“你们要杀的是我,
要捉的是王姑娘,却又何必多伤无辜?”
王语嫣换罢衣衫,拿了湿衣,走下梯来,兀自有些手酸
脚软,见段誉对着一干死尸喃喃不休,笑问:“你说些什么?”
段誉道:“我只觉杀死了这许多人,心下良深歉仄。”
王语嫣沉吟道:“段公子,你想那姓李的西夏武士,为什
么要送解药给我?”
段誉道:“这个……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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