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峰道:“我和公冶乾告别之后,便赶路向无锡来,行到
二更时分,忽听到有两个人站在一条小桥上大声争吵。其时
天已全黑,居然还有人吵之不休,我觉得奇怪,上前一看,只
见那条小桥是条独木桥,一端站着个黑衣汉子,另一端是个
乡下人,肩头挑着一担大粪,原来是两人争道而行。那黑衣
汉子叫乡下人退回去,说是他先到桥头。乡下人说他挑了粪
担,没法退回,要黑衣汉子退回去。黑衣汉子道:‘咱们已从
初更耗到二更,便再从二更耗到天明。我还是不让。’乡下人
道:‘你不怕我的粪担臭,就这么耗着。’黑衣汉子道:‘你肩
头压着粪担,只要不怕累,咱们就耗到底了。’
“我见了这副情形,自是十分好笑,心想:‘这黑衣汉子
的脾气当真古怪,退后几步,让他一让,也就是了,和这个
挑粪担的乡下人这么面对面的干耗,有什么味道?听他二人
的说话,显是已耗了一个更次。’我好奇心起,倒想瞧个结果
出来,要知道最后是黑衣汉子怕臭投降呢,还是乡下人累得
认输。我可不愿多闻臭气,在上风头远远站着。只听两人你
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江南土话,我也不大听得明白,总之
是说自己道理直。那乡下人当真有股狠劲,将粪担从左肩换
到右肩,又从右肩换到左肩,就是不肯退后一步。”
段誉望望王语嫣,又望望阿朱、阿碧,只见三个少女都
笑咪咪的听着,显是极感兴味,心想:“这当儿帮中大叛待决,
情势何等紧急,乔大哥居然会有闲情逸致来说这等小事。这
些故事,王姑娘她们自会觉得有趣,怎地乔大哥如此英雄了
得,竟也自童心犹存?”
不料丐帮数百名帮众,人人都肃静倾听,没一人以乔峰
的言语为无聊。
乔峰又道:“我看了一会,渐渐惊异起来,发觉那黑衣汉
子站在独木桥上,身形不动如山,竟是一位身负上乘武功之
士。那挑粪的乡下人则不过是个常人,虽然生得结实壮健,却
是半点武功也不会的。我越看越是奇怪,寻思:这黑衣汉子
武功如此了得,只消伸出一个小指头,便将这乡下人连着粪
担,一起推入了河中,可是他却全然不使武功。像这等高手,
照理应当涵养甚好,就算不愿让了对方,那么轻轻一纵,从
那乡下人头顶飞跃而过,却又何等容易?他偏偏要跟这乡下
人怄气,真正好笑!
“只听那黑衣汉子提高了嗓子大声说道:‘你再不让我,我
可要骂人了!’乡下人道:‘骂人就骂人。你会骂人,我不会
骂么?’他居然抢先出口,大骂起来。黑衣汉子便跟他对骂。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各种古里古怪的污言秽语都骂将出
来。这些江南骂人的言语,我十句里也听不懂半句。堪堪骂
了小半个时辰,那乡下人已累得筋疲力尽,黑衣汉子内力充
沛,仍是神定气足。我见那乡下人身子摇晃,看来过不到一
盏茶时分,便要摔入河了。
“突然之间,那乡下人将手伸入粪桶,抓起一把粪水,向
黑衣汉子夹头夹脸掷了过去。黑衣人万料不到他竟会使泼,
‘啊哟’一声,脸上口中已被他掷满粪水。我暗叫:‘糟糕,这
乡下人自寻死路,却又怪得谁来?’眼见那黑衣汉子大怒之下,
手掌一起,便往乡下人的头顶拍落。”
段誉耳中听的是乔峰说话,眼中却只见到王语嫣樱口微
张,极是关注。一瞥眼间,只见阿朱与阿碧相顾微笑,似乎
浑不在意。
只听乔峰继续道:“这变故来得太快,我为了怕闻臭气,
站在十数丈外,便想去救那乡下人,也已万万不及。不料那
黑衣汉子一掌刚要击上那乡下人的天灵盖,突然间手掌停在
半空,不再落下,哈哈一笑,说道:‘老兄,你跟我比耐心,
到底是谁赢了?’那乡下人也真惫懒,明明是他输了,却不肯
承认,说道:‘我挑了粪担,自然是你占了便宜。不信你挑粪
担,我空身站着,且看谁输谁赢?’那黑衣汉子道:‘也说的
是!’伸手从他肩头接过粪担,左臂伸直,手掌放在扁担中间,
平平托住。
“那乡下人见他只手平托粪担,臂与肩齐,不由得呆了,
只说:‘你……你……’黑衣汉子笑道:‘我就这么托着,不
许换手,咱们对耗,是谁输了,谁就喝干了这一担大粪。’那
乡下人见了他这等神功,如何再敢和他争闹,忙向后退,不
料心慌意乱,踏了个空,便向河中掉了下去。黑衣汉子伸出
右手,抓住了他衣领,右臂平举,这么左边托一担粪,右边
抓一个人,哈哈大笑,说道:‘过瘾,过瘾!’身子一纵,轻
轻落到对岸,将乡下人和粪担都放在地下,展开轻功,隐入
桑林之中而去。
“这黑衣汉子口中被泼大粪,若要杀那乡下人,只不过举
手之劳。就算不肯随便杀人,那么打他几拳,也是理所当然,
可是他毫不恃技逞强。这个人的性子确是有点儿特别,求之
武林之中,可说十分难得。众位兄弟,此事是我亲眼所见,我
和他相距甚远,谅他也未必能发见我的踪迹,以致有意做作。
像这样的人,算不算得是好朋友、好汉子?”
吴长老、陈长老、白长老等齐声道:“不错,是好汉子!”
陈长老道:“可惜帮主没问他姓名,否则也好让大伙儿知道,
江南武林之中,有这么一号人物。”
乔峰缓缓的道:“这位朋友,适才曾和陈长老交过手,手
背被陈长老的毒蝎所伤。”陈长老一惊,道:“是一阵风风波
恶!”乔峰点了点头,说道:“不错!”
段誉这才明白,乔峰所以详详细细的说这段轶事,旨在
叙述风波恶的性格,心想此人面貌丑陋,爱闹喜斗,原来天
性却极良善,真是人不可以貌相了;刚才王语嫣关心而朱碧
双姝相顾微笑,自因朱碧二女熟知风波恶的性情,既知莫名
其妙与人斗气者必是此君,而此君又决不会滥杀无辜。
只听乔峰说道:“陈长老,咱们丐帮自居为江湖第一大帮,
你是本帮的首要人物,身分名声,与江南一个武人风波恶自
不可同日而语。风波恶能在受辱之余不伤无辜,咱们丐帮的
高手,岂能给他比了下去?”陈长老面红过耳,说道:“帮主
教训得是,你要我给他解药,原来是为我声名身分着想。陈
孤雁不知帮主的美意,反存怨责之意,真如木牛蠢驴一般。”
乔峰道:“顾念本帮声名和陈长老的身分,此事尚在其次。咱
们学武之人,第一不可滥杀无辜。陈长老就算不是本帮的首
脑人物,不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耆宿,那也不能不问青红皂
白的取人性命啊!”陈长老低头说道:“陈孤雁知错了。”
乔峰见这一席话居然说服了四大长老中最为桀傲不驯的
陈孤雁,心下甚喜,缓缓的道:“那公冶乾豪迈过人,风波恶
是非分明,包不同潇洒自如,这三位姑娘也都温文良善。这
些人不是慕容公子的下属,便是他的戚友。常言说得好:物
以类聚,人以群分。众位兄弟请平心静气的想一想:慕容公
子相交相处的都是这么一干人,他自己能是大奸大恶、卑鄙
无耻之徒么?”
丐帮高手大都重意气、爱朋友,听了均觉有理,好多人
出声附和。
全冠清却道:“帮主,依你之见,杀害马副帮主的,决计
不是慕容复了?”
乔峰道:“我不敢说慕容复定是杀害马副帮主的凶手,却
也不敢说他一定不是凶手。报仇之事,不必急在一时。我们
须当详加访查,查明是慕容复,自当抓了他来为马副帮主报
仇雪恨,如查明不是他,终须捉到真凶为止。倘若单凭胡乱
猜测,竟杀错了好人,真凶却逍遥自在,暗中偷笑丐帮胡涂
无能,咱们不但对不起被错杀了的冤枉之人,对不起马副帮
主,也败坏了我丐帮响当当的名头。众兄弟走到江湖之上,给
人讥笑嘲骂,滋味好得很吗?”
丐帮群雄听了,尽皆动容。传功长老一直没出声,这时
伸手摸着颔下稀稀落落的胡子,说道:“这话有理。当年我错
杀了一个无辜好人,至今耿耿,唔,至今耿耿!”
吴长风大声道:“帮主,咱们所以叛你,皆因误信人言,
只道你与马副帮主不和,暗里勾结姑苏慕容氏下手害他。种
种小事凑在一起,竟不由得人不信。现下一想,咱们实在太
过胡涂。白长老,你请出法刀来,依照帮规,咱们自行了断
便是。”
白世镜脸如寒霜,沉声道:“执法弟子,请本帮法刀。”
他属下九名弟子齐声应道:“是!”每人从背后布袋中取
出一个黄布包袱,打开包袱,取出一柄短刀。九柄精光灿然
的短刀并列在一起,一样的长短大小,火光照耀之下,刀刃
上闪出蓝森森的光彩,一名执法弟子捧过一段树木,九人同
时将九柄短刀插入了木中,随手而入,足见九刀锋锐异常。九
人齐声叫道:“法刀齐集,验明无误。”
白世镜叹了口气,说道:“宋奚陈吴四长老误信人言,图
谋叛乱,危害本帮大业,罪当一刀处死。大智分舵舵主全冠
清,造谣惑众,鼓动内乱,罪当九刀处死。参与叛乱的各舵
弟子,各领罪责,日后详加查究,分别处罚。”
他宣布了各人罪刑,众人都默不作声。江湖上任何帮会,
凡背叛本帮、谋害帮主的,理所当然的予以处死,谁都不会
有什么异言。众人参与图谋之时,原已知道这个后果。
吴长风大踏步上前,对乔峰躬身说道:“帮主,吴长风对
你不起,自行了断。盼你知我胡涂,我死之后,你原谅了吴
长风。”说着走到法刀之前,大声道:“吴长风自行了断,执
法弟子松绑。”一名执法弟子道:“是!”上前要去解他的绑缚,
乔峰喝道:“且慢!”
吴长风登时脸如死灰,低声道:“帮主,我罪孽太大,你
不许我自行了断?”
丐帮规矩,犯了帮规的人倘若自行了断,则死后声名无
污,罪行劣迹也决不外传,江湖上若有人数说他的恶行,丐
帮反而会出头干涉。武林中好汉谁都将名声看得极重,不肯
令自己死后的名字尚受人损辱,吴长风见乔峰不许他自行了
断,不禁愧惶交集。
乔峰不答,走到法刀之前,说道:“十五年前,契丹国入
侵雁门关,宋长老得知讯息,三日不食,四晚不睡,星夜赶
回,报知紧急军情,途中连毙九匹好马,他也累得身受内伤,
口吐鲜血。终于我大宋守军有备,契丹胡骑不逞而退。这是
有功于国的大事,江湖上英雄虽然不知内中详情,咱们丐帮
却是知道的。执法长老,宋长老功劳甚大,盼你体察,许他
将功赎罪。”
白世镜道:“帮主代宋长老求情,所说本也有理。但本帮
帮规有云:‘叛帮大罪,决不可赦,纵有大功,亦不能赎。以
免自恃有功者骄横生事,危及本帮百代基业。’帮主,你的求
情于帮规不合,咱们不能坏了历代帮主传下来的规矩。”
宋长老惨然一笑,走上两步,说道:“执法长老的话半点
也不错。咱们既然身居长老之位,哪一个不是有过不少汗马
功劳?倘若人人追论旧功,那么什么罪行都可犯了。帮主,请
你见怜,许我自行了断。”只听得喀喀两声响,缚在他手腕上
的牛筋已被崩断。
群丐尽皆动容。那牛筋又坚又韧,便是用钢刀利刃斩割,
一时也未必便能斫断,宋长老却于举手之间便即崩断,不愧
为丐帮四大长老之首。宋长老双手一脱束缚,伸手便去抓面
前的法刀,用以自行了断。不料一股柔和的内劲逼将过来,他
手指和法刀相距尺许,便伸不过去,正是乔峰不令他取刀。
宋长老惨然变色,叫道:“帮主,你……”乔峰一伸手,
将左首第一柄法刀拔起。宋长老道:“罢了,罢了,我起过杀
害你的念头,原是罪有应得,你下手罢!”眼前刀光一闪,噗
的一声轻响,只见乔峰将法刀戳入了他自己左肩。
群丐“啊”的一声大叫,不约而同的都站起身来。段誉
惊道:“大哥,你!”连王语嫣这局外之人,也是为这变故吓
得花容变色,脱口叫道:“乔帮主,你不要……”
乔峰道:“白长老,本帮帮规之中,有这么一条:‘本帮
弟子犯规,不得轻赦,帮主欲加宽容,亦须自流鲜血,以洗
净其罪。’是也不是?”
白世镜脸容仍是僵硬如石,缓缓的道:“帮规是有这么一
条,但帮主自流鲜血,洗人之罪,亦须想想是否值得。”
乔峰道:“只要不坏祖宗遗法,那就好了。”转过身来,对
着奚长老道:“奚长老当年指点我的武功,虽无师父之名,却
有师父之实。这尚是私人的恩德。想当年汪帮主为契丹国五
大高手设伏擒获,囚于祁连山黑风洞中,威逼我丐帮向契丹
降服。汪帮主身材矮胖,奚长老与之有三分相似,便乔装汪
帮主的模样,甘愿代死,使汪帮主得以脱险。这是有功于国
家和本帮的大事,本人非免他的罪名不可。”说着拔起第二柄
法刀,轻轻一挥,割断奚长老腕间的牛筋,跟着回手一刀,将
这柄法刀刺入了自己肩头。
他目光缓缓向陈长老移去。陈长老性情乖戾,往年做了
对不起家门之事,变名出亡,老是担心旁人揭他疮疤,心中
忌惮乔峰精明,是以和他一直疏疏落落,并无深交,这时见
乔峰的目光瞧来,大声道:“乔帮主,我跟你没什么交情,平
时得罪你的地方太多,不敢要你流血赎命。”双臂一翻,忽地
从背后移到了身前,只是手腕仍被牛筋牢牢缚着。原来他的
“通臂拳功”已练到了出神入化之境,一双手臂伸缩自如,身
子一蹲,手臂微长,已将一柄法刀抢在手中。
乔峰反手擒拿,轻轻巧巧的抢过短刀,朗声道:“陈长老,
我乔峰是个粗鲁汉子,不爱结交为人谨慎、事事把细的朋友,
也不喜欢不爱喝酒、不肯多说多话、大笑大吵之人,这是我
天生的性格,勉强不来。我和你性情不投,平时难得有好言
好语。我也不喜马副帮主的为人,见他到来,往往避开,宁
可去和一袋二袋的低辈弟子喝烈酒、吃狗肉。我这脾气,大
家都知道的。但如你以为我想除去你和马副帮主,那可就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