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时分,血早已被冲刷干静的篓子里入口处,一个瘦瘦的人影问。
他不是别人,他就是宁默石。
宁默石在开封城里被人称为“兜底师爷”。其实他并不是“开王府”里的师爷,而是开封府府衙的师爷。
当然,当初这位置也是开王爷把他安插进去的。
开封城龙盘虎踞,要想在这地儿混下去可不容易。“开边王”与“封疆侯”当年俱是自有本朝以来就受封袭爵的开封城里两大王侯势力。可十几年前,“封疆侯”封家就式微了,据说就是被开王爷假传圣旨以大逆之罪逼的,于是开封城里的官家势力也只剩下了一家,那就是“开边王”开承荫。
宁默石与开王爷一向走得很近。久而久之,他在开王府也可当半个家了。可令他在江湖中真正让人挂心的却是开封府里白道上的势力。开封城里的镖行极盛,当今天下四大镖行,就有两家的总行在开封城里。可无论是在镖局,还是在六扇门,以及护院武行,宁师爷都是绝对说得上话。
所以这时被他问话的手下也就答得极为细心:“不清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还活着。”宁默石掰了掰手指:“灾星九动今天像已全面出动。但京展不会不顾属下独自逃生,最后他究竟护出去了几个?”
“五个。”
宁默石一惊:“五个?”
——连斩经堂的老大也只护送出去五个;在灾星九动的全力攻杀下,他居然还护出去了五个!看来,今天的战况一定很惨烈,非常非常惨烈。
京展现在正坐在“老老店”里。
老老店是开封城粮行一条街上最有名的粮栈,也是最老字号的老店,以至这一片地方都被人叫做老老店了。
老老店在黑道人眼中是个肥得流油的地方。不说别的,把持了这里的“衡所”,所有这条街的粮食交易过磅时都必须过老老店的公秤,光这一项的抽头,油水就不是一般。
所以老老店的张家在开封城里声势极盛。
但没有人会想到京展会坐在老老店。
斩经堂一向与老老店有仇,世仇。老老店当年当家的是混混出身的大张佬儿,本名张绍曾。斩经堂二十年前要整合开封城的黑道,以此立威,为此曾进行过一场极凶悍的并吞之举。
但老老店却一向不与他们合作。那一场约斗,是京展在开封街上最后一次亮出了自己的斩月轮。他一身技业,确实也称得上时下无双。大张佬儿当时跳脚冲京展大骂道:“姓京的,你功夫高,满开封城黑白两道公认,我姓张的也说不出话。但老老店是我们张家祖上用血打出的地盘。你他妈这样的功夫,就去当独脚大盗呀!要么去当个侠客。凭什么强横插入我们黑道上混!这老老店是我们混混们的产业。”
京展没有说话,好半晌才道:“我看不得开封城里的苦哈哈们一年到头为了一点细故火并。我生在这儿,长在这儿,要立,就要重新立些规矩起来。”大张佬儿突然拿眼看着京展,半晌,他大笑道:“好汉子,好志气!”
那天京展是一个人来的,但老老店这一帮却有数百人。大张佬儿叫人在门口架起了一口大油锅,烧了起来。没人知道那是干什么用的。却听大张佬儿惨笑一声道:“没错,你是大丈夫,也有志气,这点我老张儿确不如你。你确实也算我们开封城从小地痞流氓里混出来的第一人。一身绝学,已当得绝顶高手,却不惜混入黑道。我斗不过你。不过,要收了我这地盘,且让你先看看我们混混行的规矩。”
说着,他就脱衣。当时他已六十七岁了,也不用怕丑,直脱得赤条条的,全身的皮和胯下男人的标识都已衰老得晃荡荡的。
然后,他身子一耸,就往那油锅里一跳。跳进去一沉,然后却挣死地冒了出来,满脸红泡地大叫了一句:“姓京的,你要敢依样来一套,我老老店就给你收了去。”这一叫的惨狠至今都让开封城中人难忘。
——大张佬儿是活活被炸死的,斩经堂从此以后也就再没有动老老店一根手指。他们不动,别人自然也更不敢动。老老店的基业就这么一直被张家把持了下来。
此时,京展正坐在老老店现在当家的小张佬儿家中的密室里。
“我没有别处可去,就来了你这里。”京展大马金刀地坐着。虎倒威犹在,以他的声名,确实也撑得起这种霸气。
小张佬儿天生长了愁眉苦脸的烦恼样子,一张脸上皮皱皱的。
“我猜到你会来。当年大张爷爷死前,就曾嘱咐过我们,说你是个有大志向的人,以后,切切不要与你为敌。”他似在回想前事。眯着眼,似又看见那个跳进油锅的大张佬儿的身体。
他虽是小张佬儿,论辈分却已是大张佬儿的侄孙。只听他叹了口气:“何况大张爷爷临死前还吩咐过,只要是还能跟你做朋友,就是豁出命去也该帮你。不管怎么说,这么些年,老老店人才凋零,是在你的照应下才混下去的。开封城里的黑道,也是在你的管制下也才开始慢慢有些规矩。”
京展没有说话——看着小张佬儿一脸须眉皆白的样子,却叫另一个老头儿爷爷,他觉得那简直是生命的一场恶谑。
他突然发问:“我被逼落到今天这种地步,我想知道的是,其中,你老老店出了多少力?”小张佬儿忽大笑起来:“自从你要整顿运河沿岸的势力,疏浚粮盐交易,另开黑市,找我们老老店合作,你就该知道,这已经得罪了开王府,他们久惯把持粮盐交易。你说,挑动王府与你为仇,我们出了多少力?”
京展不由为他的坦白一笑:“可对你们究竟有什么好处呢?”
小张佬儿的一张脸上皮都皱了起来:“这个世道,强者生存。大浪淘沙,你跟开王爷这一场拼下来,我们才能知道究竟谁才是真正的强者。我们,只选择依存那活下来的。”
京展默默地盯着他的眼,半晌没说话。良久,他问:“但我想不通的是:我整合运河两岸的事,是暗暗在做,开王爷他现在还不可能察觉。现在这件事的起因却像是为了一场‘艳祸’。你的消息在开封城最灵,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宁师爷的女人在榴莲街偷人,开始好像是勾引上了我堂下哪个不争气的子弟,最后却是开王府的手下动手报仇,来对付我斩经堂?这又是个什么道理?”
老老店在开封城人脉最广,根底最深。但有风吹草动,没有他们不知道的。小张佬儿的眉眼一阵耸动,脸上有些暧昧地笑了起来,那暧昧的样子放在一张老头子的脸上,滑稽得简直像是一场闹剧。
“你是说那场夜诱?或者称为‘艳祸’?”
“因为,开王爷管的根本不是宁师爷的事,而是他自己的事。”
“他自己的事?”这回轮到京展惊讶了。“他怀疑的是……西林春在榴莲街勾搭上人了。”
“没错,就是她。开王爷当然不容自己的正妃犯下这个‘淫’字。”
京展已彻底愕然,半晌才愤然道:“就为这个,就至于一意要灭了我斩经堂所有子弟?嘿嘿,我门下子弟再争气,再他妈发骚,估计也不敢勾引他那个名艳一时的王妃去!”
小张佬儿的眼睛却直盯向他:“但这只是由头。难道,你还不知道这一切的起因到底是为什么吗?”
京展就看向他。小张佬儿也冷冷地盯着他,似要揣度他这不知情的样子到底是不是故意装的。但他在京展的眼中只看到一种真实的茫然。他用旱烟锅敲了敲鞋底。“这就关系到一段秘闻了。你出门几个月,可能还不知道——据说朝廷对开王爷已极端不满,为他抬高米价,把持运河交易。朝中有人想放倒他,但顾忌又多,不想太用官面上的势力,更不能出兵直接讨伐,引起激变。所以,开封府里这几月来暗暗已有传言:说朝廷派了密使来,要接洽黑道上的势力,借之以除掉开承荫。这黑道上最大的势力,难道说的不是你?
“据说朝廷还承诺,只要除了开承荫,以后许这黑道上的人在开封附近七府一十八县一家独大。这个赏赐真不可谓不大了。”
京展不由愣了,居然还有这样的消息?那究竟是真是假,或是什么人不动声色就已把他算计了进去。他这一愣就呆呆地坐在了那里。
小张佬儿继续没滋没味地道:“所以开王爷才抢先动手了。据说,开王爷把这一次的行动叫做‘封杀’。是要起动开王府府内府外的所有江湖势力,封杀掉斩经堂子弟在开封城所有的生机。看来这一次已触动他根底。他真觉得朝廷是要对他动手了,所以才会下这么大的狠心。篓子里的事已证明了这一点,你也就不用再心怀侥幸,期待他会给你留下一丁点儿生机。”
京展默默地听着。他出门三个月,并不是为了这个,而是为了在运河上疏通沿岸势力,没想开承荫就怀疑他与朝廷已有勾结。
运河——明日的运河一战,看来真的会空前惨烈。
“谢谢你帮我。”良久京展说。
小张佬儿却冷冷地看着京展:“我不是帮你,我是这么些年来终于体味出爷爷的话不错。你是个有抱负的人。开封城里,好多私底下的规矩到了你这里都条分缕析了。这些年,也确实少死了好多苦哈哈。为了道上的兄弟,为了老老店以后的生存,我才不能不帮你。而现在你的问题却是:你究竟怎么才能帮得上自己?”
运河的码头是开封城外最热闹的地方了。
那里有大大小小的船,弦索的线条与桅杆的高耸划分了整个天空,直的直、曲的曲。满帆待发的与卸帆下货的船帮挨着帮、舷靠着舷,显出种比任何地方都更闹哄的拥挤。
岸上拉纤的纤夫挤满了一地,桥上还有无聊的人看着这场百舸争流,噪杂声伴随着掌舵的吆喝声时时响起。这才是真正有生命力的开封。
脏的、拥挤的、吵骂不绝、而又合作无间的开封。
“匪精”默默地坐在码头边上,今天他还是易了装,扮成一个担粪的才混进来的。
开封城外的码头,每天的清晨都是这样的。无数的盐米货物,香料珍异都是在这里卸下。只有在这里,你才能听到一个城市真正血管里大河奔流的声音。而这里,也才真正是斩经堂所有力量的生发之地。
京展今天不得不来到这里。前日金明街的事情一出,一向与他配合默契的故十爷已在收束堂下子弟。但故十爷需要时间,这时间,只能靠京展暴露自己来赢取。
开王府的开承荫爵袭数代,威压一城,绝对不是什么好相与。斩经堂可以被迫地跟他们干,但那种争斗,只能在暗地。就是自信如京展,也万万不敢光天化日下与这城中的王爵一争开封城这尺寸之地。所以他才来到了这码头边上。
——斩经堂这次是栽了,而且栽得极大。从金明街那一条街的窑子,到满城无数的赌坊,加上口子上、粮栈行,不管愿不愿意,各香堂各混混伙儿的势力就幸灾乐祸或被人胁迫着开始公然对斩经堂造起反来了。
斩经堂的子弟这次也真的成了过街的老鼠,不只开王府的人要杀,以前跟斩经堂有仇、对斩经堂不忿的人也摩拳擦掌,人人欲得而诛之。
京展咬了咬嘴唇:但这些他还不怕,他斩经堂真正的实力不在于黑道,而开封府最下层那些真正的苦哈哈们。
他们才是撑起斩经堂最牢固的根基。
暗器——京展眼里浮起了昨夜他遇袭时碰到的那漫天暗器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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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王府已开始直接对他动手了。昨夜一战,是九死一生之局。
开封府的大街小巷上,又多横了斩经堂十三名子弟的尸体。但他还活着。他恨恨地一咬唇:那个开承荫当他京展是什么人!
没错,他只是个黑帮老大,提不到台面上来。但要知道,在这个号称“以德治国”的中州之地,其实,“德”只不过是无计可施后空悬在上空至高处的一个口号。王法只能打理这个世界很小的一部分,而真正充盈在这世上的,是无所不在的潜规则,把握它的人就拥有权力。他开承荫的权势是凭什么撑起来的?
你要我死,我也让你好不到哪里去!在这一点上,他这个把握黑道规则的老大并不见得比那个号称威压一城的开承荫更无力。
他接着心里盘算起的却不是那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兄弟,而是:一个女人——宁师爷的女人。
那女人的资料他已很快就查得明白了:她就是当年在江湖中也曾叱咤一时的“锥心女”。出身七巧门,是‘伤姑姑’座下极得意的一个弟子。
她什么时候进的开封?又什么时候成了宁默石的妻子?
——这京展就查不清了。
活在开封城的人都知道,不管什么事,只要一跟宁默石搭上了关系,所有的消息链就都会终结在那里。宁师爷那一身静默的长衫似乎可以把所有的过去未来就此切断。
京展抬起眼,似想在纷繁的空中遥遥而真切地看到宁师爷的那双眼。
开王府中还没有人看清过那双眼。
宁默石是“江相派”的“五阿爸”——这一点,京展知道。这也是宁师爷唯一留下来可以给人查到的,他在江湖中关系的案底……
猛地听到一声呼喝,是一个小混混。那小混混露着一口黄牙,手里拖着一根绳子。那绳子的另一头就捆粽子似的捆着一个斩经堂子弟。
那小混混就连拖带拉把那斩经堂弟子拉到了船头一个极高的地方,人人可以看见那名斩经堂弟子被他这么从甲板上一直拖过去,面部向下,血流一地。
只听那小混混大声呼喝道:“各位船老大听着,京展悖德逆行,干犯开王爷。开王爷已经动怒,我今天就是来宣布,斩经堂三字从今日起,在整个开封府,已整个除名了。”说着,他把那绳子一吊,吊在桅杆上,就把那名捆在渔网中的斩经堂子弟高高吊起。
京展心中突然一阵痛怒。只听那名子弟高声詈骂着:“姓樊的,你不得好死!你跟灾星九动的巫老大都不得好死!别看你们现在暂时得了势,我们京大哥只要一腾出手来,你们都死无葬身之地!”
京展忽然低头:此时的他,还不能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