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中烦心的事儿并非缺粮一桩,将士们遭遇苦雨,衣甲和军械皆被大雨淋湿,也是苦不堪言。许多人渐渐生出了瘙痒疙瘩,加上身上甲装被水泡透,凭空又多了不少重量。沿途路上都是一色的黄土,被水淋湿后,就成为很深的泥浆,后来人众经过,弄不好就陷了进去,折腾得如泥人般地翻滚爬出。那些日子,军中怨言顿起,皆以为忧,这些消息传入长安,李渊和群臣也感忧心。
这日大军好歹入了豳州,未及歇息,就听颉利、突利两位可汗率领一万余骑到了城西,布阵于五陇阪,并派人前来邀战。豳州刺史眼望源源而至的唐军,见他们周身泥巴,模样狼狈,人困马乏,心道他们这样如何能战?
众将一听突厥兵已列城西,其中的一大半人皆惊恐不已。倒是天策府的那帮将领求战心切,他们摩拳擦掌,坚决求战。尉迟敬德道:“大雨奄至,突厥一样遭遇苦雨。这样我们就扯平了,谁能胜出,还要看各自的真本领。”秦叔宝也道:“黑子说得不错,突厥深入我国腹地,这里不是北方的大漠,他们往往倚仗马快刀利,到了这儿,就没有了用武之地。”
李世民满意地看着自己的这帮府属,心想烈火见真金,关键时刻才能显出各人的本性。他眼望外面如注的大雨,豪情又起,对李元吉道:“四弟,如今突厥陈兵于外向我求战,我们不可示之以怯意。他们领兵万余,我们也领兵一万与他们对阵如何?”
李元吉这些日子连连咒骂苦雨,刚入了豳州城,就想好好洗个澡儿,再睡上一大觉,以释去数日来的疲乏。现在听说要出城战斗,满心不愿,说道:“突厥兵现在以逸待劳,知道我军疲乏,想一举击之。形势如此,我们不如先坚城固守歇息一阵,再定行止。万一现在轻出失利,到时候后悔也来不及啊。”
“不然,突厥素来欺软怕硬,若不见于颜色,其更跋扈。刚才叔宝说得对,突厥兵往往倚仗马快刀利驰骋大漠,到了这里山丘之间就无用武之地,反不如我军的战斗力。”
“你们天策府之人,素来傲视群雄。只不过,眼前的突厥兵不是山寨里寻常的草鸡队伍。二哥,我劝你要慎重啊。这里距离京师仅有三百里,若豳州一失,京师震动,悔之不及呀。要我说,还是稳妥一些为好,你以前好坚壁怠敌,怎么现在变了性儿呢?”
李世民见李元吉的坚守立场很坚决,神气中似有一丝儿怠懒之态,心里的火慢慢升起来。然他惯常喜怒不形于色,语调依旧平缓,商量道:“四弟所说有道理。这样吧,就由我领兵出外,你在此坚守,万一我失了手,你且接应如何?”
李元吉冷冷说道:“此次典兵,父皇授你为行军主帅。你既然坚持要出城,我不好拦阻,我自听吩咐罢了。”
李世民点起五千马军、五千步卒,大开西门,向十里外的五陇阪行去。
行军路上,李世民向杜如晦道:“自从那次和突利相遇,算来已有两年了吧?听说他现在将辖下整顿得有声有色,其威望隐隐然凌于颉利之上,是吗?”
杜如晦答道:“是啊,突利年龄虽轻,然宽厚随和,不欺凌辖下部落,能够一样看待,如契丹部等对他很是尊敬。从其父始毕开始,至于处罗、颉利,往往蛮横霸道,唯重突厥部落,对薛延陀、契丹等外族部落既索牛羊奴隶,又厉言有加,现在怨言日重。这突利与其父其叔不是一样的性情,确实透出特别。想起那日秦王与突利相遇,你们言语投机,又英武相当,如今相见堪称故人。只不过眼下为敌对阵,不免有些尴尬。”
李世民微微一笑,说道:“那日我在朝上对父皇言道,十年之内,定能谋下突厥。我说此言,并非虚妄,也不是一味凭武力取之。我今日领兵前来与他们对阵,主要是不想示之以怯意,若想彻底打败颉利,现在还不是时机啊。”
杜如晦眼光一亮,喜道:“秦王想先稳住突厥,然后徐徐图之。”
“不错,以我国目前国势,若倾全力一举击溃突厥,虽有其能力,然定会劳民伤财,大伤元气。我知道颉利那骄横的性格,若突利的声望凌于其上,他肯定会不舒服。且其待外族部落的态度,时间长了也难以持久,定招怨望。现在颉利那里,变数很多啊。”
房玄龄和杜如晦对视一眼,觉得李世民的这步棋意义深远。房玄龄微微一笑,说道:“如此看来,秦王那次与突利相遇,不是巧合,莫非是上苍的刻意安排?”
李世民哈哈一笑:“玄龄,你莫非开始信天命了吗?”李世民和突利的相识,确实充满了离奇色彩。那年李世民被李渊放在马邑,久不召回,让李世民顿生愁烦之意。他为排除郁闷,就想出外狩猎一回。马邑周围因人声已多,大兽猛禽寻常难以见到,一日程咬金听乡农说,马邑东北的山林间,时有猛虎出没。他将这话儿传给李世民,李世民一听来了兴趣,即收拾行装,带同尉迟敬德、秦叔宝、程咬金、段志玄四将,又挑了精壮兵士一百人,携带强弓硬弩,要去那里射虎。
他们一路向西北行去,渐渐就脱离了马邑、雁门所辖之境。迎面就见一山生满了松树、白桦,残雪散落在林间,山势连绵不绝,杳无人迹。程咬金此时嚷道:“好远的路程,该是这里了。”
杜如晦毕竟多识山川形势,他忧心地说道:“秦王,过了此山,即是契丹所辖地境。我们不可往行太远,恐有意外。”
李世民兴致勃勃,挥鞭打马道:“不妨,我观此山中定有猛虎,若就此止步,岂不可惜?走吧,且随我入此山中。”
马蹄踏过枯草、残雪,惊起了众多的小兽和栖鸟。他们今日的猎获目标只在猛虎,对其他动物视而不见。众人行到山顶,只听一声低吼,林中草丛间跳出一只吊睛猛虎,只见它慌不择路,一味夺路奔逃。李世民等人早已张弓以待,见到猛虎出现,就见箭雨连绵,一蓬蓬的长箭向它猛射过去。那猛虎中了几箭,大吼一声,身子凭空一跃,后腿弹动,竟然如一支利箭扑向李世民等人。无奈它在半空之中又遭遇了蓬蓬箭羽,身子尚未落地已经气绝。
李世民叹道:“这虎恐怕至死也不服气,我们人数众多,胜之不武啊。”众人听后不觉莞尔。
兵士正在翻检虎尸的时候,只听到山顶传来一声断喝:“何方来人?怎么就昧了我们大王的猎物。”这人说的也是中土之语,然语调怪异拗口,显然非中土之人所说。众人抬头一看,只见说话之人的身后还有六七十个骑马之人,看他们的打扮,就知道是北境胡族之人。
程咬金见这群人逐渐走近,不甘示弱,笑道:“好可笑呀,我们刚刚将这只猛虎射杀,虎体尚温,怎么又成了你们的,莫非这只虎是你们家养的不成?”
那名说话之人毫无畏色,下马走近虎身前,在箭羽间翻检一阵,然后拔出一支到程咬金面前晃道:“我们大王射中此虎在前,这支箭是你们的吗?”
李世民见对方前首站立的两人器宇轩昂,身披胡服头戴双鹃尾,慷慨英武,知道这两人为他们的首领。遂拱手道:“我们同山狩猎,此虎引我们相见,且下马相识可好?”
那两人对望一眼,见李世民他们的人数比自己人多,其时中土和胡族对峙日久,动辄刀戈相见,觉得现在若动武,自己讨不到好处去。两人遂下马言道:“谨遵台命,且请到那边空阔之处坐地。”
自从启民可汗率众归了隋朝,突厥等部落渐习中土之语。他们与南朝之人相见,往往以中土之语交谈,虽语调不免怪异,然并不碍彼此交谈。
李世民和这两名首领一同到了左边的一处阔地,他们相让后就相对坐在山石上。尉迟敬德等四将站在李世民身后,紧紧保护。李世民见气氛不免沉闷,遂对程咬金道:“咬金兄,这只虎既是我们两家所射,就不要再分彼此了。虎皮到处是洞已不堪用,可将虎皮扒下,取肉烹之,再将我们带来的‘土窖春’酒温上,我们一同享用吧。”“土窖春”酒即荥阳所产烧酒,因酒味醇厚,博得李世民及天策府府属的喜爱,自从虎牢之战后常备至今。
那两名首领一高一矮,高者身上穿着突厥服,矮者则是一身契丹人的打扮。高者听到李世民称呼程咬金的姓名,眉毛一挑,说道:“咬金?我听说南朝秦王李世民,现驻军马邑,其手下猛将名为程咬金,莫非就是他吗?”李世民等人听到面前这人道出程咬金的来历,不禁愕然,李世民镇静道:“不错,他就是程咬金,没想到咬金的名字传闻这么远啊。”
高者又打量李世民身后数人,说道:“传说秦王手下脸如锅底者名为尉迟敬德,脸如淡金者名为秦叔宝。若将军身后即是此二人,则将军即是秦王无疑。”
李世民微微一笑,说道:“阁下真是好眼力,我正是李世民。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那人迟疑片刻,与矮者对望一眼,然后朗声道:“素闻秦王英武能战,且宽于待人。我们今日在此相见,即是有缘。我不敢隐瞒,我名为什钵苾,身旁此人名为孙敖曹,为契丹之大酋。”
这边数人听后不禁动容,他们虽想这两人为胡族中的首领,没想到一人为突利可汗,另一人为契丹的大头领。李世民听后,不自禁站起身来。
突利和孙敖曹也起身,突利说道:“秦王,如今我们为敌国,在此遭遇,若要兵刃相见,虽你人数多于我们,我方多为剽悍男儿,尽可放手一拼。”
李世民向后做了一下手势,独自一人走上前来,握着突利之手,说道:“可汗怎么能说出这般话来,我们以虎相识,正如你刚才所说即是有缘,岂可兵刃相见?我们今日不想其他,只想是山中相识的同猎朋友,在这里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若我们今后战场上见到,那时再拼个你死我活如何?”李世民之前也听过突利可汗的一些事迹,今日见面虽仅寥寥数语,觉得突利为人坦直爽朗,与颉利可汗的性情大异,心里不免喜欢。
突利扭头对孙敖曹道:“早闻秦王英雄了得,你以为如何?我们今天就与秦王结纳一回,日后相遇或战或和,那是战场上的事儿。”孙敖曹点头赞许,眼中露出欢喜之意。
须臾间,那边虎肉已熟,程咬金唤人端肉奉酒,放在众人面前。李世民和突利可汗席地而坐,就在这山间松涛之中饮酒谈笑,所说虽多,并不语涉两国交恶。待肉尽酒干,两人醺醺然间拱手作别。归去的路上,李世民笑对房、杜两人道:“今日来射虎,不料却与突利晤谈。这真是世事难料啊。”
如今颉利、突利领兵来袭,果然应了那日言语,李世民要和突利可汗在战场上兵刃相见了。
说来也怪,李世民率领大军出城五里后,大雨忽然停了,全军一片欢腾。将近五陇阪,李世民令全军变阵。由秦叔宝、程咬金各带两千马军以为左右两翼;由史大柰为主,段志玄、张公谨为副带领五千步卒为中军;自己带领尉迟敬德率一千马军突前。地上仍然泥泞难行,唐军毕竟训练有素,在众将的招呼下很快到达各自的位置,队列逐渐整齐。
李世民和尉迟敬德两骑一前一后走在最前面,这样又行了三里,即到五陇阪。原来五陇阪为一长约五里的黄土高陵,只见上面站满了密密麻麻的突厥马骑。颉利选中这个地方当战场,是想居高临下可以快速冲锋,以此占上一点便宜。唐军到了离高陵有八百步的地方,李世民挥挥手,令停止前进,就地设阵。又对尉迟敬德道:“你去传话,就说我要会会颉利、突利两人。”
尉迟敬德撒开乌骓马奔向敌阵,李世民一面指挥摆阵,一面观察对面的动静。他见尉迟敬德已从对面返回,遂向史大柰交代了几句,自己带领一百骑缓缓向对面行去。他这里一动,突厥队列里也有了动静,就见其中走出来两帮人马,一左一右向中间迎了过来。
两方渐渐走近,已经可以看清楚彼此的面貌。李世民识得右边的突利可汗,与左边的颉利可汗却是第一次见面。他令从骑停足,独带着尉迟敬德迎向颉利可汗。只见颉利可汗头顶着长长的双鹃尾,脸现剽悍之气,一双鹰目炯炯有神。李世民在马上稍微一躬身,执手为礼道:“来者莫非是颉利可汗吗?在下秦王李世民,现在甲胄在身不能全礼,请可汗谅解。”
颉利可汗早闻李世民之名,他见李世民上来就彬彬有礼问讯,遂拱手还礼道:“罢了,你既是秦王,当知乃父答应过的话。”
若论两人年龄,以李世民为长。两人仅各说了一句话,就显出颉利可汗的稚嫩。李世民暗暗想到,人言颉利简单横蛮,果不其然。看他那毛躁的样子,有些地方似乎与李元吉相似。想到这里,李世民敛容道:“是啊,我今日此来,正是想问问可汗这句话。父皇答应和亲,又年年送去金币。然你动辄出兵骚扰边境,今又深入我地,累累失约,你到底想干什么?”
颉利可汗一点都不脸红,答道:“当初乃父欲攻长安,派人找吾兄借兵,承诺向我称臣,所获城池归乃父,所获金帛归汗国。如今乃父国土一统,金帛日多,依旧想拿以前的那点儿数目来打发我,这是不成的。你既是秦王,那刘武周、王世充、窦建德都是你给灭的。他们都是我的属国,岁贡为乃父的数倍。你灭了他们,国土即归乃父,这数份儿的金帛理应由你贡来,若不找你们,我又找谁要去?”
李世民听颉利说出这番奇谈怪论,心中不由得大怒,斥道:“我朝江山,向为一统,岂有裂土纳贡之说?当初你父被逼无奈,入中土为隋文帝收留,文帝更划出河套肥沃土地由你等繁衍生息,没有我南朝的包容,哪儿有你们的今天?按理说你该向父皇纳贡才是,这样本末倒置不以为羞吗?”
颉利可汗也激起三分怒意,说道:“谁让你们自相攻伐,竞相衰落呢?我们草原上的男儿都明白一个道理,就是谁的马快刀利,谁就是大汗。”
这句话更激起了李世民的豪气,他沉声道:“好,就依你的道理。今天我们是群斗或是单斗?”
“群斗如何说?单斗如何说?”
“我的身后,现有十万雄兵,我今天罢归不用。若论群斗,我仅带领身后的一百骑挡你的千军万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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