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摇摇头道:“这封德彝越来越让我看不懂了。前时杜淹到东宫求官,他悄悄说与玄龄让入我府,现在又为太子如此卖力,他究竟意欲何为?”
“人之性情一经形成,就难以改变。前隋之臣,皆知封德彝善于逢迎。我来京城时间不长,不知太多详细。但想在你与太子相争这件事情上,封德彝若不费些心思来左右逢源,那就不是他了。我曾与一些旧僚交谈,对皇上这样重用封德彝,感到大为不解。”高士廉提起封德彝之名,脸上顿现鄙夷之色。
“唔,封德彝还是有一些见识,毕竟在为父皇勤勉办事。比起裴寂来,他还是很不错的。无忌,你对我刚才说的事儿,有什么看法?”
长孙无忌断然道:“找皇上告发他们!当初杜楚客被绑来京,乃至身死,不都是他们搞的鬼名堂?这一段时间以来,你埋头在府中作学问,任由太子、齐王他们在外面招摇得意,府属众人早就看不过眼了。如今杨文干反迹已著,应该告知皇上将之擒拿勘问。”
“舅舅,你认为呢?”
高士廉咳了一下,沉思片刻,方悠悠道:“这件事情嘛,肯定要告诉皇上。然如何告诉,还要好好思量。正如二郎所说,若由天策府去告,恐怕会适得其反。比如,可以让一些谏官向皇上上奏章。”
李世民冷冷一笑,说道:“哼,他们敢吗?朝中那些跟风的官员,近来见大郎势大,又居储位,拍马的话唯恐说不及,让他们来弹劾太子,岂不吓死他们?”说到这里,李世民稍作停顿,忽然爽朗一笑,接着道,“瞧我,这心态怎么也变得歹毒起来?父皇朝中,多任用前隋旧吏,他们久在炀帝淫威之下,若不阿谀奉承或者善变风向,恐不能持久。他们现在这样做,无非沿袭了往日旧习,也不能怪他们。舅舅,你宦途曲折,多识玄机,对这政治清明与主昏臣庸两节,有什么辨悟吗?”
高士廉道:“主昏臣庸,反过来说就是圣贤臣能,事分两极,然其间的差别不是一句话能说清的。应该看到,这些隋时旧吏如今为大唐新臣,虽为一人,然所言行事判若两人,何者?毕竟所奉君主不同。不错,像那封德彝,原来终日追随虞世基以图炀帝信任,如今确实尽心尽力为皇上办事,性子依旧,但毕竟收敛许多。”
李世民微微一笑,说道:“然则依舅舅所见,这人之习性到底是善还是恶呢?”
“孟子曰‘人之初,性本善’,人性恶之成分,盖环境使然。比如封德彝,他今日逐步向善,就是恢复了本性。”
“封德彝、封德彝,他怎么成了我们今日的话题?一时还挥之不去。”
三人不禁笑了起来,一旁的长孙嘉敏见郎君心情好,也抿着嘴儿浅浅一笑。她走过来为他们添水,对李世民道:“二郎,时候不早了,外面的雪越下越大,不如让舅舅早点回府。”
李世民斜目打量了长孙嘉敏一眼,见她穿一件宽袖紫色毛裙,一张粉脸被炭火烘热,在烛光下红艳艳的,心里不由得一动,说道:“时辰不早了,舅舅,你们该回去了。无忌,你这两日去找一下马三宝,让他多了解一些杨文干的消息。我看这事儿不能让谏官来说,最好由东宫里的人向父皇禀报,这样最好。”
长孙无忌疑惑地问道:“娘子军归了东宫,马三宝靠得住吗?”
李世民神色变得凝重起来,脑海里浮现出马三宝的形象,他来来回回将马三宝琢磨了好几遍,坚决说道:“没问题,你去找他,申明我意,他不会坏事儿。”
高士廉点头道:“这样最好,无忌,这事儿要做得万分隐秘,事发之前,不可露出一点蛛丝马迹。”
李世民摇头道:“岂止事发之前不露痕迹?就是事后,也不可将三宝张扬出去。今后用三宝的地方,还多着呢,我要将三宝作为大郎、四郎身边的一颗收官棋子。无忌,你要牢记此点。”
送走高士廉和长孙无忌,夫妻两人转身回房。灯火下,长孙嘉敏的脸色依旧红艳,李世民禁不住捏了一下,感觉她脸上很热,遂笑道:“敏妹,你催促舅舅早走,是何用意?”
长孙嘉敏明白了李世民的意思,笑着打落李世民之手,嗔道:“你会错了念头不是?雪夜不宜留客太久,这是书上说的道理。二郎,你难道不明白吗?”
李世民浅浅一笑,说道:“我看不是,许是你想雪夜留客吧?不过,我为你的夫君,也不是你的客人呀。”
长孙嘉敏羞红了脸,一抹红晕浮上眉梢。李世民熟悉她的这种神情,那是她为少女时的娇羞模样,心中不自禁涌出无限爱意,遂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轻声道:“说,留不留我?”
此时长孙嘉敏已为李世民生了两儿一女,女儿尚在襁褓之中,长孙嘉敏一直忙于养育,久未与李世民亲热。今日雪夜之下,室外雪落无声,室内温暖如春,长孙嘉敏心中早已萌动了春意。是夜,两人相扶入榻,长孙嘉敏一腔柔意,都化在与郎君的耳鬓厮磨之中,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时代。
一时事毕,长孙嘉敏静静地躺在李世民的臂弯之中,睁着一双大眼睛看他那张轮廓清楚的脸庞,闻到其鼻中呼出的气息。她知道郎君的兴奋期未过,遂轻轻摇动李世民的右臂,说道:“二郎,你既然睡不着,陪我说会儿话,好吗?”
李世民微微睁开眼道:“敏妹,你今夜如此兴奋,莫非想春风再度吗?”
“瞧你,就没点正经话。”
“什么叫正经话?你玉体横陈在我怀中,我说这样的话,岂不是最正经不过?”
长孙嘉敏啐道:“二郎你……不知跟谁学了这般油嘴?不跟你说了。”说罢,她搬开头下的手臂,将身子斜到一边。
李世民不依不饶,一把将她又拉了过来,说道:“嗬,你也学会给我耍小性儿来了。好,你想说什么?我老老实实听着,这样行吗?”
长孙嘉敏嫣然一笑,用手环着李世民的头颅,道:“这就对了。人家想给你说点正经话儿,你就会捣乱。二郎,我问你,像今晚说的这般紧要事儿,舅舅也就罢了,像无忌那样行事简单之人,他能给你多少帮助?还不如召来房、杜两人说呢。”
李世民爱抚地理了理她那散乱的黑亮头发,说道:“敏妹,你其实并不太了解无忌,你们虽为兄妹,他的一些优点你并没有发现。像你那族叔顺德,与无忌相比,就显得粗犷有余,精细不足,难成大事。无忌嘛,就比顺德强多了。”
“至于房、杜两人,毕竟为我的属下。他们与无忌相比,有些话,就不能和他们直言。敏妹,我问你。如今我在世上,谁是我的最亲密之人?”
长孙嘉敏眨巴一下大眼睛,说道:“这还用说,当然是父皇了,再下来,就是兄弟之谊了,还有婉娘姐姐,可惜她不幸早逝。”
李世民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说的是人伦至理,然我们为皇家,此中关系就错综复杂得很了。你在我身边明白目前局势,如今父皇身边多谗言,早对我产生了猜疑。至于大郎、四郎,他们更是联起手来,日日疏远我。唉,这父子情分,兄弟之谊,现在都难说了。”
长孙嘉敏闻言,黑暗中紧紧搂着他,两人一时无语。
过了一会儿,李世民方缓缓道:“要说和我最亲之人,除了你,还有外人能比吗?”他又转作调笑,“比如说肌肤之亲,你恨不得将肉儿化在我的身上,瞧,你的身子又发烧了。”
长孙嘉敏轻轻推开他,说道:“又来了不是?说得好好的,又想不老实。”
李世民拿手轻抚其脸,轻声道:“敏妹,你以为我在调笑你吗?我最亲者,莫过你了,要谋大事,我只能和舅舅与无忌商量,你难道不明白我的用心吗?”
长孙嘉敏大为感动,喃喃道:“二郎,我知道你心。我们姐妹们当尽心尽力,将你侍候好。”
提起姐妹二字,李世民脑中灵光一现,似自言自语说道:“哎,敏妹,那杨琼之妹现在出落得比杨琼还要标致,看来,四郎还是有眼光的。”前时李渊设元日家宴,各皇子依例带领家眷前去祝寿,正是在此次宴会上,李世民见到了杨琼之妹杨琚。其年龄不及二八,生得体态婀娜,仪态万方,让李世民看呆了。
长孙嘉敏已经沉沉睡去,朦胧间哼了几声,并未答话。
李婉娘死后,其幕府“娘子军”归属了东宫。起初有人说,“娘子军”似归柴绍统领最好,然若“娘子军”归入其属下,其规模增大了一倍,不符合规制。李建成和李世民同时要求指挥“娘子军”,此时正值李渊警惕李世民之际,李渊很快答应了李建成的要求。“娘子军”在李婉娘调理下,其中虽有女兵,然铠甲鲜明,人马精壮,是京城内颇具战斗力的一支队伍。李渊虽同意“娘子军”归属东宫序列中,然并不彻底,点名让马三宝任“娘子军”统制,这样“娘子军”名义上归属东宫,但李建成若下命令,还须通过马三宝这一关,其效力就大打折扣。
马三宝时任翊卫羽林郎将,颇得李渊宠信。李渊每每出外狩猎,皆让马三宝节制卫兵护驾左右。一次马三宝跟随李渊到鄂县狩猎,经过司竹黄石寨,李渊回头对马三宝说:“这是你建功立业之处,如今你已有卫青之功,应当怀念旧地。”此时李婉娘已死,马三宝闻言泣涕道:“臣当时落草为寇,多亏公主拨迷正道。臣今日经过旧地,不敢居功,唯思公主大恩。”李渊赞道:“好哇,三宝,不忘故主,真忠义也。”
李建成既知马三宝是父皇的爱将,不敢怠慢,日常里极力笼络。每每与马三宝说起“娘子军”的事务,多和颜悦色,尊重马三宝的意见。闻听马三宝府居简陋,特拨出钱物予以修缮。
长孙无忌得李世民之令,一日晚间悄悄单骑来到马三宝府上,让马三宝屏退左右,申明了李世民之意,随后告辞。
马三宝送走长孙无忌,转身入室,倩紫迎上前来,见他一脸沉重,遂问道:“长孙无忌刚才与你说了什么难事儿?为何一脸愁云?”
倩紫这些年为马三宝生了一子一女,两人伉俪情深,感情弥笃,马三宝未娶妾侍。
马三宝挥挥手:“罢了,你别多问。你让她们把孩儿安顿好,等一会儿我慢慢说给你听。”
倩紫不再多问,令侍女端来热水,为马三宝洗面泡脚。
一日的劳顿,似乎因热水泡脚都消散了去。马三宝长长舒了一口气,令侍女端水出门。倩紫立在身后,为他除去衣衫,扶他躺在榻上。
马三宝眼望房顶,喃喃道:“是祸躲不过,我以前总想跟在皇上身边,可以远离矛盾漩涡,不料想还是躲不过,且来得这么快。”
倩紫将鞋一脱,上榻与马三宝并排躺在一起,说道:“到底有什么难事儿,一个多时辰了,瞧你魂不守舍,好似灵魂出了窍。”
“夫人不知,今日长孙无忌来府,并非谈一些寻常之事,他是替秦王传话来着。”
“秦王对我们一直很好哇,有什么值得你大惊小怪?”
马三宝长叹一声:“自从公主逝去,你日日在府内操持家务,养育孩儿,外面的讯息关心得就少了。知道吗?如今京城里看似平静如水,内里却暗流涌动,长孙无忌此来所言,眼见就要有大事发生了。”
“嗯,我知道,不过是太子与秦王相争之事嘛。前一段听人们吵得挺凶,听说秦王这一段时间日日在府内读书谈文,似乎已置身事外,只要秦王不争,难起大浪。”
“夫人天真得很呢,长孙无忌此来,句句所言,无非让我忠心秦王。你说秦王不争,他何必派长孙无忌来说项?”
倩紫直起身来,双目直直视向马三宝:“你怎么回答?”
“我说事体重大,容我考虑几日再说。”
倩紫赞道:“好,人言我的夫君忠诚爽直,遇到这等大事,确实要细细思量,看样子你并非一个莽撞匹夫。”
马三宝笑道:“三宝日日听夫人教诲,焉能没有些许进步?”倩紫日常行事大有李婉娘风格,与马三宝成婚之后,一面对他体贴甚微,一面抓着几件事儿据理训导,将马三宝收伏得服服帖帖。
倩紫也笑道:“你将长孙无忌所说之话叙说清楚,我俩拼着一夜不睡,总能想个法儿。”
马三宝先将太子和秦王争储形势说了一遍,然后一字不差将方才与长孙无忌的对话复述清楚。
倩紫听后沉默半天,然后抬头笑道:“没想到我的夫君现在成了香饽饽儿,你现在手绾宫中宿卫大权,又是皇上宠信的近臣,若太子和秦王不笼络你,他们确实走了眼。现在只要你对太子有所求,恐怕他会诸事答应吧?”
“是啊,所以我真正犯了难。太子现为国之储君,皇上行事宽简,军国大事,一大半儿皆是太子来主持。而秦王呢,自从我第一眼见到他,就大起亲近之意。唉,夫人你说,这让我如何割舍呢?”
倩紫笑道:“依你看,太子与秦王所争,最后谁能胜出呢?”
马三宝摇头道:“我没有未卜先知的本领,其实朝中许多人也看不明白,大部分人都目光短浅,跟着大溜儿走罢了。”
“你久在皇上身边,总能听到片言只语,知道皇上的态度吗?”
马三宝摇头,然后长叹道:“夫人,对于他们兄弟相争,我早就抱定了置身事外,明哲保身之意。若遇到这等话题,我早早就躲到一边去了。”
倩紫也摇摇头,说道:“有些事儿,是你想躲都躲不开的。你想模糊其言,两头都讨不了好处。与其这样,不如权衡利弊,设身处地为自己着想,选准我们要行的路子。”
“依夫人所见,我们如何行之呢?”
倩紫正色道:“我们横下一条心,这辈子跟定秦王!他若成功,你就是勋臣;他若事败,我们一同经历磨难。”
马三宝悠悠道:“我早料定夫人会有此语,但不知你怎么能够判定秦王能胜呢?”
“说秦王能胜,这话不是我说的,公主在病中时,一日身旁无人,她悄悄对我说大郎性格简慢,他是争不过二郎的。”
马三宝第一次从倩紫口里听到已故去的李婉娘有这般见识,埋怨道:“你也真能沉得住气,这么重要的事儿,平日里也没有给我露出半句。”
“你忘了,我是公主的心腹,她嘱咐我不可对外人说起,你虽是我的至亲,也不可违了公主的意愿。今天若不是你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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