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车送来了一件厉害兵器。
单雄信那日苦恼之极,站在营房里向外张望。这时,一阵疾风旋起了涧水对岸几间房屋的茅草,这让他受到启发。当初郑军驻扎在慈涧的时候,多从远近山上割来茅草搭建房屋,慈涧狭小,城内多是茅屋。他想在城内燃起一把火,肯定会连绵烧起,届时唐军无处安身,只有乖乖地退走。其时的洛阳,西域诸国商贾往来频繁,异域珍玩器物及中土罕见物品在洛阳都能见到。西域龟兹山间盛产石油,石中日夜不停有油喷出,遇火即燃。洛阳达官贵人宴乐之际,常燃石油以烧鼎煮肉。单雄信这会儿忽发奇想,定下用石油攻击之计。他急令在洛阳城内遍征石油,一车车送到阵前。
兵士们将早已经准备好的布团浸入油中,其内为圆石,外裹麻布,经油一浸,顿时变成黑糊糊的一团。兵士小心翼翼将油布团放在抛石机上,机旁皆站立一名手持火把之人,地上蹲着之人负责发射。
单雄信亲临前线指挥,看到天色已黑,诸事完备,他示意发射开始。手持火把的兵士上前点燃了布团,慈涧城下顿时现出一长溜火龙。只听毕毕剥剥一阵声响,抛石机机括被打开,燃烧的油布团腾空而起,像一颗颗流星呈抛物线扑向城内。
火团在空中许多被风刮灭,终有一大半还在燃烧的火团落入了城内,瞬间点燃了大片茅草房,先是一点点燃起,继而燃烧成片。城外,燃烧的布团层出不穷地接连射进来,火势越烧越猛,全城陷入一片火海之中。单雄信一面发射火团,一面组织冲锋队伍准备连夜攻城。
罗士信和史大柰其时正在一起商量防御之法,看到城内火起,又见空中疾如流星的火团若天女散花般撒入城内,罗士信疾步冲出室外,说道:“不好,单雄信还是想出招儿来了,史将军,我们走。”说罢,他提步向城墙奔去。
城内的大火和单雄信阵前的火光相映成辉,将四周照得通亮。火光中,可以看到城内的唐军惊慌失措,狼狈逃窜。罗士信、史大柰无心顾及,想先把单雄信下一步的行动看清再说。
漆黑的夜色背景下,郑军的一举一动在火光辉映下看得非常清楚。看样子,单雄信已经下令攻城队伍开始行动,只见人影幢幢,正列队向这边行来。
火光中,罗士信的一双浓眉紧紧皱起,史大柰说道:“罗总管,单雄信利用火攻已挫我军锐气,其攻城之军已经发动。而我们在城内因熊熊大火已无立锥之地,看样子,不得不放弃慈涧了。”
罗士信明白现在到了紧要关头,断然道:“我们撤!史将军,你马上下城墙去收拢队伍向新安撤退,我这里先抵御单雄信一阵,你在新安接应我。”
史大柰不同意自己先撤,执意要留下断后。惹得罗士信大吼起来:“史大柰,你敢违抗我的军令吗?让你先撤就赶快走,再啰啰嗦嗦,我一剑斩了你。”
史大柰急忙跑步下城,边跑边向罗士信喊道:“我在西门外留下三千马匹,在八陡山脚排阵等你。”
罗士信向他挥了挥手,埋头组织人马抵抗。城下,郑军前锋已将云梯架起,罗士信拔出佩剑,迎空一挥喝道:“听我的号令,打!”话声一落地,城墙上滚下无数檑木,抛出无数灰瓶。本来唐军看到城内火起,正在那里六神无主,见到罗士信总管不避矢石,威风凛凛仗剑而立,精神顿时一振,纷纷上前竭力抵御郑军的攻击。
这场战斗直杀到子夜时分,唐军内受火烤,外受矢石,损折严重,伤亡五千余人。罗士信站在城墙上指挥,被飞来的流矢击中右臂,血流不止。这时罗士信得知史大柰已率众退到八陡山并在那里列阵,遂下令众兵士集合所有的抛打之物向郑军发动一波猛烈攻击,趁郑军略作退却的间隙,率领残兵火速退下火线到西门乘马,慈涧复入王世充之手。
单雄信攻入慈涧,只见满城火光依旧,房屋皆成灰烬。他有心领军西追,又恐怕唐军在黑夜之中设下埋伏,遂按兵不动,唐军得以从容退回新安。
算下来,罗士信夺得慈涧后仅守了二十三日。
罗士信退回新安的第二天,李元吉、屈突通带领十万人马赶到这里。到了第四天,李世民十二万大军也浩浩荡荡渡过黄河向新安赶来。一时间,新安方圆连营十里,周围遍树唐军旗幡。罗士信兵败慈涧,为防郑军西突,就在新安东门外八陡山下遍设壕沟、鹿砦。孰料数日不见郑军动静,想单雄信得了慈涧,深为满足,竟然不思向西挪动一步。
闻听李世民即到新安,李元吉、屈突通、萧瑀、封德彝、罗士信、史大柰等人出城迎候。看见众人来迎接,李世民滚鞍下马,说道:“劳烦各位出城,其实不用如此多礼,世民不胜惶恐。”
李元吉满面笑容,说道:“二哥是北征英雄,又是东征元帅,我若不迎,到了中军还不先拿小弟来开刀吗?”
李世民哈哈一笑,并不直接作答,上前执起萧瑀之手,说道:“萧公、封公、屈公,听说你们在长安向父皇多提妙计,此次东征,你们又力主成行。世民深为父皇有了你们这些忠臣良弼感到欣喜呢!”
萧瑀说道:“二郎抬举我了,此次东征,老臣本意反对,皇上坚意要战,还派我等来军中效力。皇上坚毅敏捷,既有此旨意,那是不会错的。”一旁的封德彝轻笑道:“萧令转变得好快啊。”
待李世民到了罗士信面前,罗士信器宇轩昂而立,泠然说道:“士信无能,丢了慈涧,设若秦王早来数日,不致有今日之局面。”李世民察觉其话语里有不谐和之音,没往深处想,只是对他问候一声,又招呼大家道:“大家先入城吧,炎日当头,我们更是衣不卸甲,身上汗水早出了数遍。士信兄,你是地主,不知预备有酸梅汤没有?”
这天午时过后,众人齐集城内杨氏庄园。这座庄园为隋朝宗室杨绛所建,杨绛家人平日多在洛阳居住,只盛夏时来此避暑。庄园建在城内居中小山的山腰间,周旁流水潺潺,上下杂树森森,盛夏时节迈入园门,一身的热汗顿感冰释。园中房屋众多,入城之人官职大者皆在园中居住。居中建有一座阔约三十丈的大堂,就充作了议事大厅。
众人相继落座,李世民居中,其他人在两排椅子间相对而坐,秦王府属坐在后排,现在的秦王府属日渐增多,在那里坐了密密的一大片。
李世民品咂着盖碗里的酸梅汤,笑对罗士信道:“士信兄,住入这座神仙府邸,再喝酸梅汤,就有些多余了。”李世民很关心此次慈涧之战,入城后不久就将史大柰叫来询问。史大柰原原本本将其间情况详述了一遍,最后提醒李世民道:“这罗士信确实为一猛将,然受其声名之累,等闲人他都不看在眼里。更有甚者,其言谈举止里流露出的意思,连殿下你他也很不以为然呢!”
史大柰这些年随李世民东征西讨,早将李世民敬如神人一般。突厥人与他人交往时,最重义气,若他真正折服一个人的时候就极端忠诚,甚至虔诚,不容别人当面说坏话。李世民听到罗士信对自己不以为然,心里还是一动。这些年他诸事顺利,见者莫不恭维赞颂,猛一听有人对自己不恭敬,心里确实不是味道。他思索片刻,还是说道:“史将军,今日所谈之事到此为止,本王甚谢你的诚心。至于罗总管,只要他诚心向唐,对我有什么看法,那也不算什么。”
这会儿李世民主动向罗士信搭话儿,没想到罗士信缺少幽默,接口道:“秦王,我们言归正传,今天要谈的是如何夺回慈涧,什么汤不汤的,士信没有这般心情谈论。”
看到罗士信如此不识趣,众人一时尴尬,堂内静了下来,他们把眼睛齐刷刷地盯向李世民。冷不防程咬金在角落里传过话来:“这个罗子,好没趣味,你若整日就知道打呀杀的,为何到了陕州又娶了一房媳妇儿?”
众人顿时哄堂大笑,罗士信脸上也挂不住,终于憋出了笑容。他深知程咬金的脾气,这会儿程咬金当众抢白,他也无可奈何。
李世民将手挥了一下,止住众人笑声,说道:“士信兄说得有理!世民此次忝为东征元帅,今日堂议,打败王世充是我们的主题。慈涧为攻取洛阳的咽喉之地,必须攻下,此事不用再议!”说到这里,他的目光漫过萧瑀、封德彝、屈突通三人,笑道,“父皇重视这次战事,特派‘三公’前来督战。还请你们三人先发表高见。”
李元吉忍耐不住,抢先说道:“我们最好先听罗总管的意见,他在这里经营多时,甚为了解王世充的情况。”李元吉现为齐王,除了李世民,位在其他人之上,李世民隔开他去问别人,其心里先有一丝不舒服。看到罗士信桀骜不驯,马上感到遇到了知音,这会儿抢先把话引开,既想引人注意,又想招揽罗士信。
李世民头也不回,用眼光鼓励那三人发言,萧瑀咳了一下嗓子,说道:“要说打仗,我和德彝皆是外行。皇上此次让我们从军,想是借我们修通与朝中管道,说明皇上对此役深为重视,决断杀伐,临机决之。秦王,放眼朝中能征之帅舍你其谁?老臣来此,也像对皇上那样尽力辅佐,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就请吩咐好了。”封德彝也持同议,两位朝中重臣上来就亮明了态度。
屈突通缓言道:“皇上意思,是想一举解决洛阳王世充。我朝至今,已非昔日,粮秣军需、能战将士,皆优于王世充。秦王所言必攻慈涧,我很赞同。至于下一步如何,待拿下慈涧后,徐图发展吧。”
李世民遍视众人,鼓励他们说话,说道:“士信兄,四郎刚才所说极是,要攻打洛阳你最有发言权,谈谈你的想法。还有世兄、叔宝兄、咬金兄,你们的意思呢?”
罗士信昂然道:“士信这次丢了慈涧,若再兴兵,愿为前锋,若不能拿下提头来见。”
李世缓缓道:“我军重兵之下,拿下慈涧易如反掌。之后的事情,还要徐徐图之。我知洛阳城坚壁厚,若硬攻死拼,伤亡必大。”
秦叔宝、程咬金点头称是。
褚亮离席说道:“夫战,收心也。方今天下百姓厌战,人心安定,当初收河东百般顺利就是顺了民心。我朝如今渐统国土,士子仰望正统所归。此次出征,既要攻坚,又要派人广出洛阳周围宣知我朝正义,借以收心。我闻王世充貌似宽仁,骨子里处政苛暴,若能抚慰众心当能收到奇效。”
杜如晦深以为然,补充道:“王世充为一机巧胡人,外托勇猛,实无大志,成就今日气候,机遇和其居东都使然!褚亮兄所言极是,攻心为上。”
一时间,堂内众人纷纷议论,李世民倾心听讲,不时插言。那边,李元吉显然无法融入这场议论之中,偶尔插言几句又离题太远,弄得自己冷场半天,到了最后,他自己也觉得实在无趣,干脆闭起了嘴巴不再说话。
堂议到日头偏西,李世民看到已经议论得差不多了,遂说道:“今天就到这里吧,人言本王打仗喜欢坚壁不出,并非常势,此次去攻慈涧我就要变一变法子。明天请士信兄、敬德随我到慈涧阵前走一趟。我的习惯大家都知道,就是要眼见为实。至于拿下慈涧以后的事情,大家还要多想想,屈公,我让玄龄、如晦帮你,你们多琢磨一些办法,随后再议。听说这里的涧水夕照算是一景,左右无事,我们一同去观赏一番如何?”
众人兴致皆高步出园外,唯李元吉心里不是滋味。他从李世民的眼色中可以看出,这个二哥压根就没有把他这个兄弟放在眼里,好像自己不在这里,还在长安似的。
第十四回 陡遇强敌惊突围 夜渡涧水出奇兵
新安距离慈涧二十六里,连日来,唐、郑两军各安城寨,仅在白日派出小股部队出城打探。他们也有遭遇的时候,一般匆匆接触并不恋战,各自收兵回营。到了后来,他们心有灵犀般,皆避开官道,在山莽草丛间辟路,形成各自的巡行路线。唐军沿着涧河行走,郑军则在官道以南。
早晨的露珠尚未消散,李世民骑着“特勒骠”,带领罗士信、尉迟敬德和随从二十人开始上路。沿着涧水边上,唐兵前些日子已经踏出一条清晰可辨的小路。其时太阳刚刚升起,通红的阳光洒过来,渐渐驱散河水上方那一层薄雾。
尉迟敬德跟在李世民身后,罗士信则与他有十步距离。昨天李世民派了这趟差使,罗士信心里很不以为然,心想新安、慈涧方圆以内自己都烂熟于心,何必要再枉走一趟?然不能当场驳了李世民的面子,今天出来,他一路上并无话可说。
他们一行人下了八陡山,向东约行五里就到了涧水拐弯处,水流开始向东南流去,山势也变得舒缓起来。小路上不时窜出一只只野兔,色彩斑斓的雉鸡听到人声振翅离去,美丽的身影在林间一晃而过。李世民在路上也不说话,想起近来戎马倥偬,竟然没有时间出外狩猎,这次若把洛阳拿下来,应该可以喘口气了。思想间,他们不觉已经走了近一个时辰,太阳高高地挂在东方,阳光透进林间,气温渐渐升高,蒸腾出的水汽弥散开来,大家都感到湿热无比。
不觉他们已经登上面向慈涧的小山,李世民率先下马,透过林子向对面观察。只见慈涧城墙上遍树郑军旗幡,一杆帅旗立在西门之上迎风猎猎,上面书有“右辅大将军单”的字样。据斥候来报,因城中狭小,单雄信在城内仅留军五万,其余人马放归洛阳。李世民在那里注视良久,将罗士信叫过来问道:“士信兄,当初单雄信攻城多日,终以火攻奏效,由此看来,城墙还算是坚固吧。我们若再来攻,用什么法儿避免伤亡呢?”
罗士信道:“近来反复攻伐,互相各知路数。攻慈涧别无他路,唯有攻坚。”
李世民叹道:“慈涧西门之前,并无太多腾挪之地,若要硬攻,恐伤亡太大。此山又离慈涧太远,在此发射弓弩纯粹是无效之功。”
他们一时无话,李世民眼光漫过城门,向城北方仔细观察。那里涧水又向东北拐弯,河面宽阔,水流较急,发出的声响远远地传了开去。七月盛夏,平日里河面上多有撒网挥鹰捉鱼之人,近年来战乱频繁,百姓逃亡,加之这里是兵家必争之地,河面上见不到一个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