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太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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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太宗- 第2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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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中秋之夜,李世民果然不叫别人,仅与房玄龄一起在芙蓉园里相对赏月。夜幕张起来,如镜的曲江水中央,映照着月亮的清影;对面繁密的绿树,静静地在月光下现出一片清幽。李世民观看此景,喟然叹道:“玄龄,多少年来,我们没有如此安静相对的时刻。记得洛阳之战时,我们二人沿涧水漫步,屈指算来已近三十年了。”

房玄龄也大为感叹,答道:“是啊,陛下那时勇冠三军,那是何等的胆魄!不料这些年过来,陛下操劳国事,也日渐憔悴。陛下,臣年龄已老,死不足惜,唯望陛下自惜龙体,则为天下之福。”

洛阳之战时,李世民年仅二十余岁,其身挎长剑,腰悬长弓,手持青偃回龙大砍刀,每至对阵之时,往往一马当先率先杀入敌阵中。再观李世民此时的脸色和缓慢的步伐,一点儿都看不出他昔日的雄风。

李世民眼观水池中的倒影,缓缓说道:“是啊,玄龄,人在岁月长河中不过一瞬,岁月催人老,那是无可奈何之事。这么多年过来,我们都老了。”

房玄龄坐直身体,以满怀感激的目光直视李世民道:“陛下雄图大略,待属下诚恳,使天下归心。臣等幸运,遭遇英主,又逢盛世,则一生足矣。”

李世民摇摇头,说道:“我早就说过君臣共治的话,天下之大,君主不过一人,若没有群臣辅佐、百姓拥戴,难成其事。我今天与你单独赏月,心里呀,其实念起多年来随我征战天下和共治国家的老臣。这些年来,文臣如刘文静、如晦、戴胄、薛收、魏征、温彦博、王珪、岑文本、虞世南等,武将如罗士信、秦叔宝、张公谨、段志玄、长孙顺德、刘弘基、李大亮等人,一个个离我而去。今年以来,马周、萧瑀、高士廉也相继撒手西去。没有这些人浴血奋战和勤勉理政,我再多出几双手来,又有何用?”

大凡一个国家或者一方地域,只要有一名英明主人出现,其手下各色人才定然群星灿烂。李世民取得贞观盛世,遂成就一代贞观名臣。人们常常说天时、地利、人和,一个凡人能否成就一番大业,除了其自身才能为基础外,以上三要素也缺一不可。房玄龄四十岁前郁郁不得志,缘何遇到李世民之后而大放异彩,成为一代名相?盖缘于此也!李世民现在说君臣共治,房玄龄心里对其更为感激。这时,一阵夜风拂来,一片树叶飘飘荡荡落到水面上,激起细微涟漪。所谓一叶知秋,房玄龄眼神定定地看着水中的浮叶,心中大起悲音:莫非此为与李世民共同度过的最后一个中秋之夜吗?房玄龄想到这里,眼中忽然溢出几滴浊泪。

李世民未体察房玄龄的内心,也未注意其落泪。他忽然耸起耳朵,说道:“玄龄,你听!何处飘来的乐声?实在美妙。”

从水面上隐隐飘来阵阵箫声,其呜呜咽咽,将天地间的肃穆和明月的纯净裹挟在一起,似一阵清风,荡涤着赏月者的心灵。

房玄龄是时已经耳背,他凝神听了片刻,难辨其音,遂颓然道:“陛下,臣耳背,实在听不见此乐声。”

李世民此时注意到房玄龄颓然的神态,其心思如电,知道他心中所思,遂说道:“玄龄,我刚才忆起旧事,又想过我们这些年共同走过的路,觉得此生不枉。”

房玄龄揉了一下眼睛,默然片刻,答道:“臣跟随陛下三十余年,有时心想,哪怕仅跟随陛下三年,则此生已足矣。”

李世民微笑道:“玄龄,你此生确实不枉。知道我最推重你何处吗?”

“臣不知。”

“你事我三十二年,天下大计,多由你我和如晦一起定之,那日我说过,我们名为君臣,实为兄弟。我们亲密如此,你又多年为相,官至三公,权柄可谓重矣。然三十余年,你无迹可寻,其德却惠及天下。王珪、魏征善谏诤你能让其贤,李靖、李世能将兵你能行其道,所有这些功劳,你从未一语争功,皆将之归功于我身上。唉,三十余年如一日,玄龄啊,从古到今,又有哪位臣子能如你这样?”

“陛下,此为臣子的本分,亦为人臣之德,臣不觉有什么特别。”

“至于你的其他功劳,数不胜数。世人说我能招贤纳士,他们其实不知,我自当秦王开始乃至当了皇帝,这选人一节,皆由你主之。前些日子,我欲授李纬为户部尚书,得知你对他‘好胡子’的评价,我当即改授。玄龄啊,网罗人物,选贤任能,实为你的头功;第二件,你总揆百司,尽心竭节,闻人有善,若己有之,明达吏事,不欲一物失所,不以求备取人,不以己长格物,随能收敛,无隔疏浅,所以有‘贤相’称谓;第三件,你与无忌一起审定法令,意在宽平,制定《贞观律》;第四件,你总修国史,成就《北齐书》、《周书》、《梁书》、《陈书》、《隋书》、《晋书》六部正史。玄龄,你有如此成就,此生确实不枉。”

李世民说到这里,房玄龄已老泪纵横,其涕泣道:“陛下,这些事其实皆由陛下旨意而成,臣实在不敢言功。”

李世民话锋一转,说道:“玄龄,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不言功为人之美德,然太过于谨慎了。你能善建嘉谋,忠诚勤勉,这是你的好处,然你不能像魏征等人那样犯颜直谏,此为你的缺失。我非昏君,知道纳谏能够匡正过失的道理,然三十余年来,你什么时候在我面前强项直谏一回?没有,你从来没有。玄龄啊,这么多年来我曾经责罚过你,你一味顺从,不知辩解,我其实多为此生气。皇后临终之时,说你‘小心缜密,奇谋秘计,未尝宣泄’,让我‘苟无大故,愿勿弃之’。其实不用皇后劝我,我永远不会舍弃你的。除非,你弃我而去。”

“陛下,臣早就下定决心,此生永远追随皇上。”

李世民内心将房玄龄看成贴心的人,像辽东之战时,李世民让房玄龄留守长安,下诏曰:“公当萧何之任,朕无西顾忧矣。”将其比作西汉时的萧何,由此可见对房玄龄的信任。李靖要求致仕归家,李世民仅虚让一下即同意;而房玄龄深恐权隆招嫌,遂以年老为由要求致仕,李世民坚决不许,下诏道:“让,诚美德也。然国家相眷赖久,一日去良弼,如亡左右手。愿公筋力未衰,毋多让!”所以房玄龄自从在泾阳投奔李世民后,一直到贞观二十二年,三十二年间,除了数次被遣居家思过以外,一直伴随在李世民的左右。这样日积月累,李世民将房玄龄比为左右手一点不为过。

房玄龄佝偻着身子,眼中噙着泪花,说道:“陛下,臣十八岁时举为进士,被授为羽骑尉。此后二十年间,臣困守薄俸,苟全性命,如此苦熬至三十八岁。若遇不到陛下,臣一生定会默默无闻,郁郁而终。臣如今耄耋老矣,体弱多病,自知时日无多。回思往事,尤其后半生位显绩彰,皆因陛下之故。陛下,臣就是现在死了,亦会含笑九泉,感到此生不枉。”他停顿一下,继续说道:“陛下责臣不敢直谏,此为臣缺失之处。只是……只是臣今后领会圣意,恐怕如此机会也不多了。”

房玄龄说出如此不祥之语,令李世民怦然心动,两人对视,皆知道此为无法挽回之事。

李世民伸手抹了一把眼泪,仰望当空的皓月,叹道:“大空悠悠,婵娟裴回,桂华上浮。如此仲秋月明之夜,我们应该赏月联诗,不该对答如此悲语。玄龄,我们应该说些高兴的事。”

两人对坐此时已近一个时辰,房玄龄久病之后,身子太虚,已现疲惫之状。他挪动了一下身体,老脸上顿时现出几丝苦楚。只是缘于夜色较暗,李世民未曾发现。房玄龄强忍苦楚,脸上挣扎着露出笑容,说道:“陛下所言甚是。想月宫中的嫦娥,身边仅有玉兔银蟾相伴,我们不该再添落寞之情。陛下,若言高兴之事,臣以为如今天下安澜,百姓富足,为最大之乐,所以方能以恬然心境赏月联诗。”

房玄龄的这句话说到李世民的心坎上,他立刻变得眉飞色舞,答道:“不错,就是此话。我回忆往事,觉得此生主要做了两件事:第一件,即是佐高祖取得天下;第二件,面对破敝山河,我们君臣协力,共同打造盛世。你说得对,人一生寿夭有期,我们此生不是碌碌无为,就是现在死了,也该含笑九泉。”

两人今晚的话题始终脱不开一个“死”字,许是他们冥冥之中,感到死亡的阴影在步步逼近,以致言发心声。

四周万籁俱寂,皎洁的月光洒在曲江的水面上,洒在池畔的树木丛上,显得更加幽静。一阵轻风过来,引起树丛间的一阵骚动,枝叶低垂,仿佛向水面倾诉自己的密语。

李世民此时注意到了房玄龄的疲惫之态,仰望天上的月亮,自责道:“噢,我只顾自己高兴,一味与你说话,却忘了你大病刚愈,是不恤你了。玄龄,我们君臣难有如此清静单独赏月的时候,有此一聚,亦尽了我们君臣、兄弟之谊。时辰不早了,你该回去了。”

房玄龄颤悠悠地立起身来,倒身相拜,说道:“陛下,请受老臣一拜。臣今后到金殿面圣的日子,眼见是越来越少了。”李世民急忙将房玄龄搀了起来,眼中也滚动着泪花。

自中秋节过后,房玄龄的病情加重,不能入朝。李世民闻讯,殷勤前来探望。房玄龄的宅第坐北朝南,其府门面南而立,李世民若来探望,需绕一个大圈子方才入门。如此数回后,李世民感到非常不方便,召来阎立德吩咐道:“玄龄病重,朕去探望需绕行一圈,太费时辰。你今日立刻派人,从其东墙之北打开一门,以便朕能就近探望。”

阎立德躬身领旨,午后即将此门建成。京城之人眼见皇帝御驾一趟趟地出入房府,又见房府新开东门,唏嘘声中,更叹皇恩浩荡,房大人此生实为荣光。

房玄龄躺在病榻上,想起李世民责己不善直谏一事,遂挣扎着在病榻上写就一道奏章,让高阳公主入宫送至李世民手上。

李世民阅罢,流泪对高阳公主说道:“乃翁病笃如此,尚能忧我国家。”

那日房玄龄沉睡之后,刚刚睁开眼,对侍候在身边的房遗直、房遗爱说道:“我刚才睡梦之中,好像到了辽东战场,满目所及皆为火光及地下横躺着的尸体。唉,我受主上厚恩,现在天下无事,唯东征未已,群臣莫敢谏。我若知而不言,死有余责。”说罢,他令房遗爱取来笔纸,自己口述,由其记录。奏章中写道:“《老子》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陛下威名功德亦足矣,拓地开疆亦可止矣……愿陛下许高丽自新,焚凌波之船,罢应募之众,自然华夷庆赖,远肃迩安。臣旦夕入地,傥蒙录此哀鸣,死且不朽!”

自从李世民决意征讨高丽,房玄龄一直不赞同,其间虽出声反对,然毕竟委婉。及至李世民铩羽而归,其盛怒之下决意誓报此仇,群臣见此,再无人敢出声反对。房玄龄重病之中写此奏章,实乃呕心沥血之作,其忠君忧国之情溢于言表,李世民阅之,不禁动容。

深秋的凉风吹黄了树上的叶子,一场寒潮过来,黄叶飘然而落,树木成了光秃秃的枝干。既而初冬的第一场雪飘然而至,气温随之而降。房玄龄的病情也越来越重。

太医令告诉李世民,房玄龄近日来的状况越来越不好,其脉象虚弱,难以撑过三日。李世民闻言大惊,匆匆来到房玄龄的病榻前,只见房玄龄躺在那里虚弱不堪,眼神暗淡无光,其看见李世民前来,有心想欠起身来,然无力坐起。李世民察知其意,伸手轻按他的肩膀,轻声说道:“玄龄,不可轻动,好好躺着。”

房玄龄断断续续说道:“陛下……陛下……忙于国事,不可……不可为臣……操心……操心太多。”

李世民伸手将其手握着,流泪道:“玄龄啊,你病笃如此,何必再忧劳国事呢?你的那篇奏章,我仔细看了数遍。我今日来此,就是来告诉你,我决意罢辽东之事。”说罢,他转头对随行来的李治说道:“你马上告诉兵部,让其拟诏罢辽东之事。所遣舟师及陆上兵士,让他们各还旧地。”

房玄龄眼中泛出几滴浑浊的老泪,手紧了一紧,谢道:“臣……臣感谢陛下……采纳臣言,臣代天下苍生……谢……陛下圣恩。”

数日后罢辽东之事诏书发出,程名振、张俭接诏后领兵退回国内。唐军奉命袭扰高丽数年,早弄得高丽山河破敝,人们苦不堪言。如今唐军撤兵,其压力骤降,使高丽人获得了喘息时机。李世民本想在有生之年,待高丽破败之后再给予其奋勇一击,现在经房玄龄之谏丢开手来,无法完成其当初宏愿。李世民逝后李治即位,后来遣李世和薛仁贵征讨高丽国,一举破灭之,以此慰李世民地下亡灵,此为后话。

李世民凝视房玄龄那有气无力的样子,想起数日之后,这位如同宽厚兄长的老臣要撒手离去,心里一阵收紧,就想再安慰他一番。他抬眼看到房遗直、房遗爱哥俩,心中有了计较,遂面带笑容说道:“玄龄,我们一直忙忙碌碌,不觉得年龄已经老了。人寿夭有期,那是勉强不来的。然人之生命可以通过后代传续下去,亦为人生之一大安慰。你看,治儿在你的教导之下,现在越来越练达了。遗直、遗爱二人一文一武,将来定会成为我朝的栋梁之臣。我前来之时已吩咐吏部,让其授遗直为右卫中郎将,遗爱为中散大夫,此事未事先征询你的意见,你觉得还算妥当吗?”

房玄龄明白,皇上此举的唯一目的,即是宽慰己心。他大为感动,有心想推辞,然稍一激动,顿时大咳起来。那边,房家人见一下子升了哥俩的职,顿时大喜,齐齐地拜伏谢恩。

李世民见房玄龄情绪激动,深怕在此扰了其清静,遂想离去。他用双手紧紧握着房玄龄之手,说道:“玄龄,好生养着吧。过上二日,我再来看你。”

君臣二人现在重重握手,实为诀别。后二日,房玄龄病重不治,到了夜晚子时,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李世民闻听此噩耗,为之垂泪不已,并决意废朝三日以示哀悼。

朝廷为房玄龄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将其送往昭陵归葬。李世民赠其太尉、并州都督,谥曰文昭。

李世民后来数次到西内苑,遥对昭陵方向,想起长眠在那里的长孙皇后以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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