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淳风对李世民的作为不以为然,委婉说道:“记得隋炀帝之时,民间传言李姓将据有天下。炀帝妄杀数人,终不能止,最终还是高祖夺得天下。”
“依卿所言,《秘记》中语可以信之吗?”
李淳风叹道:“臣仰稽天象,俯察历数,其人已在陛下宫中,且为陛下亲属。自今开始不过三十年,此人当王天下,杀陛下子孙殆尽,其兆如今已成矣。”
李世民断然道:“其兆既成,朕将疑似者皆杀之,以绝其患。卿以为何如?”
贞观年间,李淳风、袁天罡以秘技驰名天下,二人实有真才实学,所以被天下人推重。是时,袁天罡已逝,李淳风因明天文推演,知星辰测算被人奉为圭臬,李世民也对其言听计从。
李淳风抬头向天,默默沉思顷刻,然后答道:“陛下,天之所命,不能违也。此人不死,徒然多杀无辜。臣默察天文,此后三十余年时,此人年龄已老,也许颇有慈善心肠,为祸尚浅。陛下若将疑似者杀尽,此人正好在此内,上天再降生年轻者替此人,臣恐怕陛下子孙,从此再无遗类。”李淳风的意思很明白,大唐皇帝遭此祸端为天命所归,人力不可逆转。若强行将此人斩杀,弄不好天降他人,大唐皇帝遭受的荼毒也许更深。
李世民非常信服李淳风之言,他默然片刻,然后说道:“李卿如此说,朕从此再不问此事。”
若李世民掘地三尺,定要将武氏之女找寻出来,武媚娘是时还在后宫,定然被轻易查出,如此就搭上一条命。
其实李淳风所说之话句句指向武媚娘,她后来因为机缘被李治宠爱,渐成后宫之主。李治逝后,她总揽朝政,后来干脆自己当了皇帝,改国号为大周,即为则天女皇帝。武则天为了推行革命,大肆斩杀李唐宗室子弟,到了其晚年,又想将自己的皇位传给武氏娘家。这时,有大臣问她,儿子与侄子孰亲?她方才开悟,恢复大唐的国号,传位与儿子。其经历与李淳风所言丝丝入扣,后人考证此事认为是虚言假托。然不管正史及野史记载,李君羡之死确实冤枉,完全是李世民疑心所致,则李淳风的预言不虚。
李淳风和袁天罡在贞观之时就被世人尊为神人,其预言及相人无不中。唐代以后,世上流传一本名为《推背图》的奇书,据说是李淳风和袁天罡合著。
袁天罡在世之时,一日曾为马周相面,他观罢说道:“马君伏犀贯脑,背若有负,贵验也。近古君臣相遇未有及公者。然马君面泽赤而耳无根,后骨不隆,寿不长也。”
袁天罡说马周的际遇之奇与官职日隆,后来一一应验;说其寿不长久,也不幸而言中。马周到了贞观二十二年,是时四十八岁,久病之后,于此年春天逝去。
马周得病之后,李世民认为他积劳成疾,需善加调养,遂让阎立德选择气候宜人且风景优美之地为其建造休闲之所;并让太医署派人日日问视,精心调药;又嘱皇太子李治代自己入府探视。
虽有李世民父子的百般关心,御医们进行多方调治,然马周沉疴积久,难有起色,其病情一日重于一日。到了其病逝前几日,马周知道大限将至,遂在病榻上挣扎起身,唤人将自己入仕以来的所有奏章取至榻前,然后亲眼看着这些奏章在一只大铜盆里焚毁。家人不解,惊问其故。
盆内火光熊熊,照亮了马周那张枯瘦的脸以及无神的眸子。他默默无语,一直看着最后一道奏章在盆中燃尽,方才颓然躺下身来。其喘息一阵,方才说道:“我这一生富贵,皆为皇上赐予。我唯有生前尽心竭节为皇上效力,这些奏章皆是因事而上,今我将死,留下此物再无用处,不如焚尽干净。”
家人流着泪,说这些奏章词正理直,可以让后人瞻仰。
马周叹口气道:“正因这些奏章词正理直,其中多谏皇上之失,我才不愿意将这些奏章传之后世。管仲、晏子贤名传之后世,其事迹多暴露君王之过而显己能,我不为也。”
贞观十五年之后,马周的地位日渐显赫,实为朝中重臣。像其主持政事堂一事,与温彦博相比,其往往一锤定音,分量颇重。其所上奏章无数,多切合时政,指出利弊。马周现在焚其奏章,表明自己的一生为李世民尽力,绝不留身后之名。后来贞观名臣流传后世的事迹甚多,唯马周的事迹流传甚少,与此举大有干系。
后来马周逝后,李世民闻听马周此举,大为感动,流泪说道:“马周想事过于偏颇了,朕一生纳谏无数,岂畏露己之短?他仅想一心辅佐我,难道忘了还有太子及其后人吗?可惜,这些奏章未留底稿,世人再难见到了。”马周逝去,李世民赠其为幽州都督、高唐县公,让其陪葬昭陵。
贞观二十二年注定是让李世民悲伤的年份,自马周逝后,高士廉、萧瑀也先后辞世。这二位老臣皆与李世民沾亲带故,在李世民谋取皇位的过程中出力不小,又同辅朝政,成就盛世之业,李世民对他们的感情自然不同一般。
比较而言,李世民对高士廉的感情更加深厚一些。萧瑀性格执拗,且多偏见,后来为李世民所不喜。像他曾向李世民告状道:“玄龄辈朋党盗权,若胶固然,只不过未反罢了。”李世民对房玄龄何等信任,又知房玄龄小心翼翼不敢有一点过分的地方,遂斥道:“知臣莫如君。朕虽不明,也知道玄龄绝对不会反。”萧瑀见李世民不理他的茬儿,认为其偏听偏信;而李世民见萧瑀如此固执,且屡与自己争论,纯粹没事找事,对其非常恼火。萧瑀逝后,李世民赠其为司空、荆州都督,让其陪葬昭陵,给予其无尽的哀荣。然在谥号一事上,李世民坚持自己的主张。当时太常寺拟谥号为肃,李世民认为不准确,没有表达出其性格全貌,遂改其谥号为贞褊,既赞扬其“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之坚贞性格,又表其性格褊狭之意。萧瑀此时长眠地下,无法再与李世民争论,只好任由李世民评判自己,其若地下有知,少不了又要怒发冲冠一番。
高士廉辞世时,李世民闻讯,少不了痛哭流涕,并要亲往送葬。房玄龄此时也有病在身,他撑着病体入宫谏道:“陛下如今服食丹药,不宜临丧。”按照道家规矩,人服食丹药后,不宜近丧,否则相冲,与人不利。
李世民不听谏言,说道:“我与他有旧故姻戚之重,君臣之分,岂能不送他一程?我知你身体不好,不用临丧,不要再劝我。”
房玄龄流泪道:“皇太子已代陛下临丧,望陛下善视龙体,不可临丧。”
李世民不听,当即带领数百骑出宫,前往高士廉的宅第。
长孙无忌作为高士廉的亲外甥,一直在高士廉宅中守灵。这日为出丧之时,长孙无忌正在那里主持起灵事宜,这时飞骑过来,告知皇上已出宫门,欲来临丧。长孙无忌闻言大惊,急忙扯下丧袍,飞身上马,向前疾奔。他驰骋一会儿,就望见李世民的车仗辘辘而来。他到了其前滚鞍下马,跪在道中,大声喊道:“陛下不可再前行了。”
李世民在车内探出头来,看到长孙无忌拦在车前,知道其来意,将手指向房玄龄,说道:“无忌,你想说的话,玄龄刚才已经说过。你勿复拦阻,赶快让开路,我们一同前去,不要耽搁了时辰。”
长孙无忌叩首道:“陛下,舅舅临终之时,臣一直侍候在榻前。舅舅弥留之际,独对臣说道:‘无忌,我死之后,皇上定要前来临丧,届时你一定要将我的遗言告诉皇上。’”
“什么遗言?”
“舅舅说:‘陛下身体不好,近来又服丹药,千万不能让皇上前来。’陛下,此为舅舅的原话,臣不敢说错一字。”
“嗯,我知道了。你让开吧,我自有道理。”
长孙无忌见李世民不听劝阻,遂伏地大哭道:“陛下心爱臣子,至此已足矣。请陛下念及国家大计,勿伤龙体,就此回宫吧。若陛下不答应,臣一定在此长跪不起。”
长孙无忌位列三公之职,为朝中重臣之首,如今当街伏地,痛哭流涕,两边观望之人及随行宿卫见之,不禁唏嘘动容,随之发出一片抽泣声。
房玄龄蹒跚来到李世民面前,与长孙无忌并排跪下,奏道:“陛下,高仆射临终遗言透出一片至诚,臣等再拜陛下,希望陛下念及苍生大计,就此回车。”
两旁观望之人和随行宿卫也随之齐刷刷地跪下,齐声喊道:“请陛下回宫。”
李世民被现场气氛所感染,眼中不绝地流出泪水,叹道:“如此简单之事,你们定要百般拦阻。也罢,朕就此回宫吧。”
车仗缓缓掉头返回宫城,行至半途,李世民又指示直驶西内苑。他入苑后步上高台,南向望着高士廉起灵的地方痛苦志哀。高士廉之灵起运后,直驶昭陵,李世民赠其为司徒,并州都督,谥曰文献。
高士廉为长孙无忌和长孙嘉敏的舅舅,又佐李世民取得玄武门之变成功,此后担当大任,忠心耿耿辅佐李世民理国治世。其实李世民如此坚持要去送葬,还有更深的含义。他是感激于高士廉收留妻子一家,并玉成了自己的婚姻。由此来看,李世民其实为性情中人。
李世民晚年时,每至夏日,定要带领李治及众大臣入玉华宫避暑。京中的庶务,照例交给房玄龄办理。
因马周逝去,李世民授褚遂良为中书令,负责文书诏敕的起草。这日,李世民欲授司农卿李纬为民部尚书,嘱褚遂良起草授任诏书。这时,李世民想起了房玄龄,非常想听听房玄龄对此授任的意见,遂派人前去问询。
此人入京面见房玄龄,第二日即返回玉华宫。
李世民询问结果。
此人道:“小人面见房大人,见他身体不适,说话非常费力,不敢耽搁太多时辰,急忙将圣旨传给他。”
“房玄龄如何说?”
“房大人什么也没说,仅说李大人有一脸好胡子。”
李世民闻言大笑道:“这个玄龄,愈老愈谨慎起来。什么好胡子,无非不认可罢了。”
李世民毕竟非常在乎房玄龄的意见,他现在听房玄龄仅赞扬李纬有一脸好胡子,其隐言即是说李纬没有任户部尚书的才干。李世民唤来褚遂良道:“遂良,将李纬改任太子詹事吧,另授崔敦礼为户部尚书。”
太子詹事负责东宫十率府之政令,和户部尚书一样,其品秩皆为正三品。然户部尚书负责全国事务,而太子詹事仅为东宫属官,其孰轻孰重一比便知。
李世民接着道:“遂良,你办完这件事,就与太子一起回京去吧。朕听来人说,玄龄身体状况不好,让他主持京中庶务,是不恤其身体了。你回京后,可佐太子总理庶务,让玄龄好好静养一阵。”
褚遂良躬身答应,第二日一早,即陪伴李治返回京城。
此年夏秋的转换非常短暂,时间进入八月,本来应该是秋高气爽的季节,然秋雨绵绵,似乎无止无歇。如此持续数日,早将夏末的暑气驱得无影无踪,代之以越来越凉的寒意。人们居家抑或出外,早早地将夹衣穿在身上,即使如此,疾风刮来,仍感浸凉。
房玄龄猛然遇到如此剧烈变化的天气,非常不适应,竟然病倒在榻上,不能行动。李世民闻讯,急忙亲入其府探望。
七十岁的房玄龄躺在榻上,忍受着病魔的折磨,身子枯瘦,脸色憔悴,愈显老迈。
李世民坐到榻前,房玄龄挣扎着说道:“陛下近来龙体欠佳,不宜轻动。臣近来偶感风寒,并无大碍,怎可劳动大驾?”
李世民摇摇头,说道:“我知你有旧病,此次因风寒引发,其势汹汹,怎么能说无大碍?唉,玄龄,说到底,是我不恤你了。夏日之时,你其实已有病之前兆,我不该让你留守京中,以致被庶务缠身。多少年来,你在我身边默默无闻,不着痕迹将诸事理顺,我用你顺手,而忘了你已是年老多病之身。”
李世民的女儿高阳公主嫁给房玄龄次子房遗爱,高阳公主此时也候在堂内。她端来一盏茶奉给李世民,李世民摇手不接,转对她说道:“高阳,你入了房府即是房家之人,须奉事舅姑,小心侍候。你家翁为我朝重臣,你未出生时他已随在朕的身侧,此刻卧床不起,更要加倍侍奉。”
高阳公主答道:“自家翁病卧榻上,女儿与驸马一起移居家小,以便小心侍候,女儿不敢忘父皇多次教诲。”
李世民点点头,表示满意。
房玄龄大为感动,流泪道:“臣以布衣之身,今生得遇陛下,遂成就一生富贵。陛下对臣尽心如此,臣唯有感激涕零,不知所言。”
李世民伸手拉起房玄龄之手,抚之曰:“玄龄,这么多年来,我们难道仅是君臣之间吗?其实自我们相识以来,我心中始终把你当成一位宽厚的兄长。你勿提感激之言,要说感激,我还要多感激你。”
侍立堂中的房家之人闻听皇上说出这等掏心窝之语,不禁唏嘘动容。房玄龄躺在榻上,也是老泪纵横,高阳公主见状,急忙持干巾为其揩去泪水。
李世民见房玄龄神情憔悴,深怕扰了其清静,遂轻轻放下其手,说道:“玄龄,你好好静养吧,不要过于劳神。你将病养好,还要上朝,我还有许多大事要与你商量。”他立起身,对随行的李治说道:“治儿,你嘱太医署派人来此值守,早日将玄龄之病诊好。”
李治躬身答应。
李世民又转对房玄龄道:“玄龄,你病好后入朝,我准你乘舆行走。”
乘舆在宫内行走,本来为皇帝的特权。房玄龄被准乘舆,实为莫大的宠荣。
房家人闻言,急忙跪倒谢恩。
太医署日日将房玄龄的病况禀告给李世民,每至房玄龄病情有些起色的时候,李世民立刻喜形于色。
当秋季过半的时候,秋雨方才停歇。明媚的阳光露出头来,渐渐驱散空气中浓厚的水汽,还大地一个朗朗的晴天。随着气温的回升,房玄龄的病情大有好转,偶尔能够乘舆入宫。李世民见之大喜,因过几日即为中秋节,遂对房玄龄道:“中秋将近,我们一同赏月如何?”
房玄龄自然满口答应,但忧于自己病体未能康复,不能在夜里坐太久,深恐扰了李世民的兴致。
李世民道:“我这些年也偏爱清静,届时我们在芙蓉园内小坐一会儿,不叫其他人,有小半个时辰即可尽兴。”
到了中秋之夜,李世民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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