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在太常寺人员的引导下,在母亲墓前燃烛焚香,然后烧纸钱叩拜。按照唐朝规制,皇太子祭拜母后本来有一套相当繁复的仪式,今日之礼却相对简单,似寻常百姓扫墓一般。
李世民站在妻子墓前,心中默默说道:“敏妹,你在地下还好吗?我此去辽东,一直思念你啊。”其感叹发乎真情,许是人年龄渐长,愈念旧情。
父子二人在长孙嘉敏墓前呆了片刻,然后转身下山。
自从李世民下诏允许文武大臣逝世可以陪葬昭陵之后,如今昭陵周围已堆起不少坟茔。下山甬道两侧,文官坟茔立于左边,武官坟茔排于右边。文宫中杜如晦、魏征、苏世长、薛收、戴胄等人的坟墓一溜儿排开,静静地立在那里,仿佛还在那里深思熟虑;武官中,秦叔宝、张公谨、李孝恭等人的坟墓,墓碑高大,依旧显出英武本色。是时,太常寺逐个派人到这些人的墓前燃烛焚香,山间跳跃着数十堆火苗,以祭其魂灵。
群臣是时立在魏征墓前,由于李世民下令仆其墓碑,逐其家人,魏征的坟茔与其他坟茔相比,显得有些破败。太常寺之人此时从近旁取来新土来培坟,转眼间将坟堆培得焕然一新,又成一座新坟。
太常卿吕才见李世民驾到,急忙到李世民面前请旨,李世民点点头,说道:“好吧,开始吧。”
于是,太常寺以少牢之礼祭祀魏征。诸般仪式相当繁复,用时一个多时辰。
少牢之礼祭毕,李世民转对阎立德道:“阎卿,把那块碑再立起来吧。”
阎立德接旨,急忙指挥工匠在墓前挖坑,须臾坑成,他们小心翼翼将碑石直立坑中。
李世民接锨在手,然后取土撒入坑中,又对群臣说道:“你们,都来为魏征添一把土吧。”
群臣跟随李世民来到昭陵,本想是一同来祭祀皇后,孰料李世民不许他们上山,仅让他们在魏征墓前等候。如此来看,今日的重头戏实为祭祀魏征。他们不敢多言,皆默默地依次挥锨取土,很快将碑墓埋起。
李世民上前手抚墓碑,面向群臣说道:“朕当初亲撰此碑文,以彰魏征之功,然不久又将之仆倒。今日复立,众卿可知其含义否?”
群臣不明其意,皆不敢言声。
李世民接着道:“朕此次远征辽东,事前群臣劝谏不少,奈何朕不听,遂有此行。若魏征不死,事情还会这样吗?”
群臣到现在方识李世民的意思,原来皇上把远征辽东之举,归咎于群臣不能如魏征那样苦谏不已。其中有人想到,假若魏征不死,皇上坚持自己的主意,魏征果然能劝阻辽东之行吗?那比干劝谏殷纣王,却最终被杀。由此看来,谏臣能否发挥作用,关键在于皇帝是否开明。李世民虽然还算得上是一位开明皇帝,然魏征死后,其纳谏的态度有了变化,最近又将最敢于说话的刘洎赐死,群臣明哲保身,皆小心翼翼不敢大胆进谏。
长孙无忌开言说道:“陛下所训甚是。自魏征逝后,臣等缺乏魏征的见识以及苦谏之精神,遂使朝廷大政受损,此为臣等之过也。”
李世民道:“此非群臣之过,还是朕之过。魏征在日,多次劝朕与民休息,不可轻用民力,朕当时激于一时之愤,遂启辽东之战。朕回京之后,多次反思此节,感叹若魏征还在,必不使我有此行也。朕今日带同你们来祭魏征之灵,再复此碑,一者是怀念魏征铁骨铮铮之精神,二者是想借此告诉大家,今后须以魏征为榜样,可以据理来谏,让朕少有错谬。”
群臣闻言,莫不感动。褚遂良恭颂道:“陛下贞观之初,恐人不言,导之使谏,遂有魏征等人敢逆龙鳞,开一代诤谏之风,成就了贞观盛世。陛下今日再复魏征碑石,臣等今后定以魏征为楷模,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褚遂良的话大合李世民心意,赞道:“遂良此言,甚合吾意。魏征在贞观初年就说过,‘兼听则明,偏听则暗’,朕若不听群臣之言,即会偏听偏信,失却事情本来意义,以致铸成大错。还记得魏征逝去不久,朕曾说过的一段话吗?”
“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朕尝宝此三镜,以防己过。今魏征殂失,遂失一镜矣。”在李世民身侧的李治大声将此话诵出。
李世民向李治投去赞赏的一瞥,说道:“就是这话。朕当时说魏征亡去即失一镜,其实有些绝对。朕希冀众卿皆如魏征一样,则人镜多矣,定能防朕之过失。太子,你能记住此话,不枉群臣对你的多日辅佐。”
李世民又问房玄龄道:“玄龄,魏征妻子安在?”
房玄龄答道:“魏征逝去不久,其妻裴氏带领家人迁回河北,现在久无音讯。”李世民当初雷霆一怒,仆魏征墓前之碑,罢魏叔玉之婚,使魏家在京城呆不下去。裴氏无奈之际,只好带领家人返回魏征故乡,种田为生。
李世民脸现愧疚之色,说道:“是啊,魏征之墓破败如此,敢是其家人离此太远不能洒扫的缘故。玄龄,你可派人寻回其家人,让他们依旧回京居住。其安家费用,可从内府拨给。你再嘱吏部,可复魏征爵位,其子可以袭爵。若其子有才堪用,考核后亦可授任。”
房玄龄躬身答应。
李世民的这一句话,由此改变了魏征后人的命运。魏征有子四人:长子叔玉、次子叔琬、三子叔磷、四子叔瑜,他们此时在家种地,没有翻身的机会。此次奉旨回京,叔玉和叔琬很快被授予官职,一年后,魏叔玉被授为光禄少卿。
李世民除了对魏征有此作为外,对刘洎之死也有些悔意。马周那日向他禀报道:“臣听说刘洎自尽之前,曾索笔欲写出一书禀与陛下。”
“其书安在?”李世民急忙问道。
“其看守之人说奉有严令,不敢将纸笔给他,所以未能成书。”
李世民沉默片刻,幽幽说道:“刘洎临终之前,想来有许多话要说。现在人鬼殊途,他的话只好藏于幽冥之界了。”
马周听其言,知道他已有悔意。然刘洎新死,若让李世民再复其官荫,眼见是不可能之事,他也不敢深追下去。
李世民迁怒那些看守之人,唤来薛仁贵道:“你立即去查查,当时看守刘泊的是哪几个人?他们为何不给刘洎纸笔?若查据为实,定予处分。”
刘洎之死,实为冤情。史书写到此处,赞其才之烈,如《易》中所谓“王臣蹇蹇”者。其中感叹道:“以太宗之明,蔽于所忿,洎之忠不能自申于上,况其下哉?古人以言为戒,可不慎欤!”由此可见祸从口出,宜慎宜戒!
李世民对高丽毕竟不能释怀,这日,他在太极殿西暖阁召集群臣,商议伐高丽之事。
李世民待众人坐定,开言说道:“盖苏文无礼,朕已罢其朝贡。我军此战在安市受阻,未能抵达平壤城下,那盖苏文定是猖狂之极!朕今日召你们来,即是商议再伐高丽之事,不将盖苏文擒拿回京,朕誓不回兵。”
群臣面面相觑,李世民前日还在魏征墓前述说伐高丽的悔意,怎么事隔一天,他又提出要伐高丽呢?
李世民显然察觉到群臣的踌躇之情,又说道:“你们定是以为朕言不由衷吧!刚刚复了魏征墓碑,马上又要攻辽东,其心思变动何其快也。是不是这样?非也。朕对四夷之事,不主张以武力相迫,然盖苏文无礼之甚,朕若不理他,盖苏文愈发骄横。如此,他国见之,定会轻视大唐,所以此战不可避免。”李世民语气决绝,其伐高丽的念头,任何人难以拗过来。
李世问道:“陛下欲伐高丽,欲何日为期呢?”
“明年。明年三月,我军要抵达高丽境内。”
座中的房玄龄、陈君宾、阎立德等人皆面露难色,此次班师,所携辎重损失殆尽。若明年三月开始伐高丽,大军年底前就要出发,如今国内粮草充溢,不足为虑,然监造船只、车辆以及抛石车、撞车等物,时间就过于仓促了。
李世向来主张伐高丽,他毕竟是军事内行,也明白短期内难以将诸物筹足。
李世民见群臣无语,遂问阎立德道:“阎卿,那些舟船还完好吗?”
“所有舟船没有缺失,现在集于莱州。”阎立德老老实实答道。
“嗯,诸物中以建造舟船最为费时,现在舟船不失,其他物件就不足为虑了。”李世民又问道:“阎卿,高丽诸城坚固,用抛石车和撞车攻城无功。你此次参与高丽之战始末,就近观察其城防形势,可有妙法儿攻破其城墙吗?”
阎立德道:“臣就近观察,其城依险山而建,寻常攻城之具难以奏效,就是再多造一些抛石车、撞车,终归无用。臣日思夜想,实在想不出妙法儿。”
李世民有些失望,说道:“朕以往对付坚城,多采用围城不打,待其粮尽其内必乱的法子。辽东那里到了冬日高寒无比,我军难以在那里持久待下去,此法儿也就失灵了。”
长孙无忌骂道:“是呀,那盖苏文似乌龟一样,凭其地势与严寒与我国相持。他若有种,何不野战一回?”
李世此时言道:“陛下,臣以为盖苏文实在无礼,若任其在高丽肆虐,非是天下之福。然我国刚刚班师不久,再调派重兵前去征讨,实在是高看了盖苏文。臣以为派偏师前去袭扰即可。”
“选派偏师?将以何法袭扰呢?”李世民知道李世不轻易出言,他现在说以偏师袭扰,定是经深思熟虑而成。
“我军此次围安市,费时三月有余。高丽人善于依山为城,攻之不可猝拔。正如长孙司徒刚才所言,盖苏文凭借坚城和严寒与我国相抗,我们应该避其长击其短。”
“嗯,其凭坚城与严寒与我国相抗,是为其长,其短处呢?”
“陛下此次亲征,高丽人忙于迎战,去岁以来不得耕种;我们连克十城,全收其城内谷物。如此一来,高丽安市以西无复人烟,城邑萧条,极度缺粮。陛下若能发二路偏师,一路自莱州渡海袭扰,一路自营州扰其边疆,使其疲于奔命,无暇种粮,数年之间,其人心自离,可以不战而胜。”
李世民和群臣听完李世的这条建议,皆默想了一会儿,认为是条妙计。
李世民目视高延寿道:“高卿,你以为此计如何?”
高延寿接替唐俭为鸿胪卿,此时坐在后排,他起身答道:“李尚书此计果然妙绝,数年之后,高丽国定会破败。只是如此一来,高丽百姓苦不堪言,臣本为高丽人,心甚不忍。”
李世民让高延寿坐下,说道:“对了,朕忘了你为高丽人,如此问你,过于残酷。你有此仁恕之心,并不为错。不过,你现为大唐之官,当从大处着眼,不能囿于细微。你应当看到,高丽百姓先苦上数年,由此摆脱盖苏文暴虐统治,也是一种福分。”李世民说出此话,显示其必克高丽的决心。
高延寿默默不语,心内以为李世民若采用此计,两年下来,高丽国定会破败无比。大唐再觑准时机,遣重兵大举征讨,高丽难挡此致命一击。他又想起盖苏文,其与大唐为敌,实在是犯了一个致命错误。以螳臂当车来喻之,非常贴切。
李世民目视群臣道:“你们以为选派偏师袭扰高丽,此计可堪为用吗?”
房玄龄是年六十九岁,近年来许是上了年纪,小病不断,容色有些憔悴,他率先答道:“李尚书此计,对高丽人而言有些残酷,然对我大唐及天下诸国,实为一条妙计。选派偏师前去袭扰,不用动我国根本,对高丽实为致命一击。那盖苏文若识趣,可以罢手停攻新罗,再与我国修好,如此不用大动干戈,实为百姓之福。”
长孙无忌笑道:“房司空宅心仁厚,以为盖苏文可以罢手不攻,实在是过于乐观了。”
李世民接口道:“无忌说得对,那盖苏文心性如此,任十头牛的气力也拉不回头来。我们就选派偏师前去袭扰,过上两年,朕还要御驾亲征,定将盖苏文擒获。”
房玄龄一直对李世民亲征高丽不以为然,现在听李世民要再度亲征,遂谏道:“陛下,如今天下安澜,唯讨高丽不止,且陛下还要亲征,臣以为不可。”
李世民起身走到房玄龄面前,以手抚其背曰:“玄龄,朕明白你说的道理,也知道没必要对盖苏文动怒,然朕临决天下之事以来,凡事不能半途而废,盖苏文无礼于朕,其看到我国难克其城,定然更加骄横,朕难咽下此口气,非将其制服不可。玄龄,你勿复再劝。”
马周、褚遂良等人也有劝谏的念头,看到李世民志在必得,遂不敢再劝。
李世民见群臣默默,遂说道:“也罢,此事就如此定下了。李卿,朕授你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可自国内挑选三千精兵,到营州与张俭会合一起,前去袭扰高丽边境;再授程名振为青丘道行军大总管,将兵万余人,乘船自莱州泛海而进。”
李世起身接旨,问道:“请陛下示意出征时辰。”
“你们可在年底时到达前线,俟明年三月天气转暖时,分头进发。李卿,此二路偏师,由你总制之。你们入了高丽境内,不要执意攻城,可分成小股部队四处袭扰,见城即焚,见粮必烧,让盖苏文疲于应付。”
李世躬身答应。
高丽国从此再无宁日,唐军如此飘忽不定的战术,起初让盖苏文不明其意,待到他明白了唐军的意图,也终无好的办法来应对,只好听之任之。
李世民还让陈君宾为馈运使,让他准备粮草,并着手解决长途运输问题,为此要多造运粮车辆;另让阎立德继续监造战船,使战船源源不断地集于莱州,以为舟师之用。这样,李世民一面派出二路唐军前去袭扰高丽,达到使其逐步破败的目的;另一方面,他又大力准备征战物资,欲数年之后给予高丽致命一击。可以想象,下一次的征讨之举比第一次要猛烈得多。
议罢了高丽之事,高延寿又奏道:“陛下,新罗国昨日来使,欲求陛下接见。”
李世民以为新罗国来使,定是来诉高丽、百济来攻,因求大唐派出救兵,遂言道:“高卿,今日之事已定,你可将其中详细告诉新罗来使,让他们收缩战线,凭坚城与高丽相抗,不要主动出击。待二年后,朕亲征克定高丽,定将其占领的新罗土地还给他们。”
“臣回衙后,定将陛下之旨传达给新罗使者,让新罗王戒约臣民,与高丽、百济顽强相抗,撑过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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