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征开篇言道:“臣观自古帝王受图定鼎,皆欲传之万代,贻厥孙谋。故其垂拱檐廊,布政天下,其语道也必先淳朴而抑浮华,其论人也必贵忠良而鄙邪佞,言制度也则绝奢靡而崇俭约,谈物产也则重谷帛而贱珍奇。然受命之初,皆遵之以成治,稍安之后,多反之而败俗。其故何哉?岂不以居万乘之尊,有四海之富,出言而莫己逆,所为而人必从,公道溺于私情,礼节亏于嗜欲故也?语曰:‘非知之难,行之唯难;非行之难,终之斯难。’所言信矣。”
李世民读到这里,随手翻了后面的折子,发现此文写得挺长。心想这老儿不知又动了哪一根筋,接连上二疏不说,还一篇比一篇长。观其中“然受命之初,皆遵之以成治,稍安之后,多反之而败俗”的意思,其大约要在这方面大做文章,以劝谏自己在国家富康之时不可懈怠。
果然,魏征下面的话先是猛捧李世民,其赞扬道:“伏唯陛下,年甫弱冠,大拯横流,削平寰宇,肇开帝业。”这是说李世民年轻英武,纵横天下,取得辉煌功业。“贞观之初,时方克壮,抑损嗜欲,躬行节俭,内外康宁,遂臻至治。论功则汤、武不足方;语德则尧、舜未为远。臣自擢居左右,十有余年,每侍帷幄,屡奉明旨。常怀仁义之道,守之而不失;俭约之志,终始而不渝:一言兴邦,斯之谓也。德音在耳,敢忘之乎?”这是赞颂李世民在贞观初年采取各种措施,以文治武功,终于取得天下大治。说其功劳连商汤、周武王都不足以相比,其道德则与尧、舜相差不远。
李世民读到这里不免有些得意,能从魏征的口中说自己与古代贤君尧、舜、商汤、周武王相比肩,委实不容易,不由得面露欣喜。然他知道,魏征在开篇先赞自己,以使有一个可比照之物,后面的话好不到哪里去。果真,就见魏征语气一转:“而顷年以来,稍乖曩志,淳朴之理,渐不克终。谨以所闻,列之如左。”这是说李世民近年违背了原来的一些志向,将那些淳真朴素的道理,渐渐不能坚持。
李世民瞪大双眼仔细向左看去。
“陛下贞观之初,无为无欲,清净之化,远被遐荒。考之于今,其风渐坠,听言则远超于上圣,论事则未逾于中主。何以言之?汉文、晋武俱非上哲,汉文辞千里之马,晋武焚雉头之裘。今则求骏马于万里,市珍奇于域外,取怪于道路,见轻于戎狄,此其渐不克终,一也。”
魏征在这里说李世民贞观初年无为无欲,近年来却有变化,像去西域诸国求马,到国外购买珍奇之物,这些都是事实,因而说李世民连中等君主都不如。
魏征的话让李世民难以接受,李世民认为他只顾一点,不顾其余,自己求马买珍奇是实,然各项有益措施未失,国运蒸蒸日上,岂能因一点小事就将举国抹黑?但魏征举出了汉文帝拒收千里马,晋武帝焚烧雉头裘的例子,这些都是事实,此两人的功业只能算是中等君主,则所说并不为错。李世民无奈地摇摇头,继续向左看。
“昔子贡问理人于孔子,孔子曰:‘懔乎若朽索之驭六马。’子贡曰:‘何其畏也?’子曰:‘不以道导之,则吾仇也,若何其不畏?’故《书》曰:‘民唯邦本,本固邦宁。’为人上者奈何不敬?陛下贞观之初,视人如伤,恤其勤劳,爱民犹子,每存简约,无所营为。顷年以来,意在奢纵,忽忘卑俭,轻用人力,乃云:‘百姓无事则骄逸,劳役则易使。’自古以来,未有由百姓逸乐而致倾败者也,何有逆畏其骄逸,而故欲劳役者哉?恐非兴邦之至言,岂安人之长算?此其渐不克终,二也。”
李世民某一日偶然对群臣感叹道:“看来百姓无事就骄奢安逸,让其劳役则容易驱使。”这句话是其随口说来,不料被魏征记得如此牢固。他先用圣贤道理铺垫,说明百姓是唯一的国家根本,继而直斥自己的妄言,嘲笑道:“没听说过因为百姓逸乐而导致国家败亡的事。”这使李世民面红耳赤,觉得魏征真是揭了自己的疮疤:自己贞观初年心想百姓,近来对百姓确实有奴役之意。
下面的这段话,即是直斥李世民追求享乐,往往编造理由营造宫殿(如大明宫、飞山宫、洛阳宫),以杜绝谏官之口:“陛下贞观之初,损己以利物,至于今日,纵欲以劳人,卑俭之迹岁改,骄侈之情日异。虽忧人之言不绝于口,而乐身之事实切于心。或时欲有所营,虑人致谏,乃云:‘若不为此,不便我身。’人臣之情,何可复争?此直意在杜绝谏者之口,岂曰择善而行者乎?此其渐不克终,三也。”
李世民每次欲营造新宫的时候,因怕群臣谏止,先找来爱谏诤的臣子说明自己的理由,不料还是被魏征瞧出了自己的真实心思。读到这里,李世民又无奈地摇摇头。
“立身成败,在于所染,兰芷鲍鱼,与之俱化,慎乎所习,不可不思。陛下贞观之初,砥砺名节,不私于物,唯善是与,亲爱君子,疏斥小人。今则不然,轻亵小人,礼重君子。重君子也,敬而远之;轻小人也,狎而近之。近之则不见其非,远之则莫知其是。莫知其是,则不间自疏;不见其非,则有时而自昵。昵近小人,非致理之道;疏远君子,岂兴邦之义?此其渐不克终,四也。”
李世民读到这里,见魏征说自己亲小人远君子,不禁拍案怒道:“好一个利嘴的魏征,竟然将我说得如此不堪!”想想这些年来,自己能纳谏言,朝中的忠直之臣蔚为壮观,他们在朝中发挥着主要作用,怎么能说自己远君子呢?回忆这些年亲小人的事,无非是那次听信权万纪和李仁发之言,因而错杀张蕴古的那档子事。然自己明白真相之后,已经断然改错,除了这两人之外,还有谁是小人呢?如此,自己怎么算是亲近小人呢?李世民觉得魏征夸大其词,断难接受此点。他哼了一声,又坐下继续看。
“《书》曰:‘不作无益害有益,功乃成;不贵异物贱用物,人乃足。犬马非其土性不畜,珍禽奇兽弗育于国。’陛下贞观之初,动遵尧舜,捐金抵璧,返璞归真。顷年以来,好尚奇异,难得之货,无远不臻;珍玩之作,无时能止。上好奢靡而望下淳朴,未之有也。末作滋兴,而求丰实,其不可得亦已明矣。此其渐不克终,五也。”
李世民读到这里,不禁有些上火。魏征在前面已经说过自己到外国求马取珍,到了这里又重复一次。这些年,外番知道李世民爱马,因常常进贡宝马。其朝贡之时,将其珍奇之物选来送入宫中,那也是有的。魏征借此大做文章,说自己好尚奇珍,追求奢靡,何其危言耸听!
李世民喃喃自语:“这老儿,前面说我不及中等之君,到了这里,我恐怕要与隋炀帝等昏君为伍了。若按他所说,外番贡来之物只好锁入仓库,这样才是返璞归真吗?”
人之欲望是无穷尽的,对于钱物的追求也如是。美的东西赏心悦目,好吃的东西撩起食欲,以及大屋、美色,都是人孜孜追求的东西。试想想,当国家富足,钱物充实的时候,李世民作为皇帝,可以支配天下的钱物,阅尽人间美色。其置身于这样一个锦衣玉食的环境中,魏征却让他像贞观初年那样克制己欲,来返璞归真,不由得李世民不恼火。
李世民愤愤道:“这老儿,终究要让我如苦行僧那样去生活,他才满意。难道说,百姓尚且能够从容生活,我就不能吗?我什么都没干,却把我说得如此不堪。”
他强压火气,埋头向左看。
“贞观之初,求贤若渴,善人所举,信而用之,取其所长,唯恐不及。近岁以来,由心好恶,或众善举而用之,或一人毁而弃之,或积年任而用之,或一朝疑而远之。夫行有素履,事有成迹,所毁之人,未必可信于所举;积年之行,不应顿失于一朝。君子之怀,蹈仁义而弘大德;小人之性,好谗佞以为身谋。陛下不审察其根源,而轻为之臧否,是以守道者日疏,干求者日进,所以人思苟免,莫能尽力。此其渐不克终,六也。”
魏征在这里说李世民现在用人之时,根据自己的好恶而随意舍弃,不像贞观初年那样,能够求贤若渴,用其所长。李世民读到这里,心中怒火腾腾而起,猛然立起,骂道:“我若是如此不堪,焉能容忍你这老儿在我耳边喋喋不休至今?”
李世民求贤若渴,善用人之所长,为朝野所共赞,也是李世民得意之事。
如此的得意之事却被魏征说得一团黑,怎么不让李世民分外恼火?李世民回味了前面列举的五件事,其手法大致相同。即是抓住一点小事,然后尽力往大道理上扯,无限上纲,夸大其词,竭力渲染紧张的气氛,以达到耸人听闻的效果。想到这里,李世民怒言出声:“好一个魏征,你整日让我处事要不偏不倚,力求中正。可你呢?难道只会教训他人,自己行事之时就可以肆无忌惮,就可以刻薄谩骂吗?”
李世民心想,我为国家大计包容了你们多少的难听话儿,可你们也不能视皇帝威严于不见,来任意羞辱我呀!
这时,太阳已经升起,阳光透过窗棂射入殿内。一名太监看到李世民低着头在殿内转悠,不知道此时的皇帝正怒火万丈,遂在其后面轻声提醒道:“皇上,该是进早膳的时候了。”
李世民正在恼火之时,听到这名不识趣的太监在这里多嘴,遂唤人将其拖下掌嘴。他现在无心进膳,唤人道:“去,传魏征即刻见朕。”
第二十七回 纳谏言停建新宫 退吐蕃急出劲兵
待传唤魏征的太监走出殿门,李世民的心中怒火中烧,心想待魏征入殿之后,定劈头盖脸将其斥责一番,以解心头之恨。至于如何定其罪,则是之后的事情。
李世民想到这里,心里忽然一激灵,心道:“对呀,如何定其罪呢?是说他狂悖逆忤,还是说他侮慢君王?”
想起以前的无数次交手,李世民大多落在下风。魏征觑准了李世民希望治理好国家,方肯折节纳谏这个软肋,每次出击多获全胜。想起此篇上疏条理清楚,语句凝练,且旁征博引,显然是魏征多日琢磨而成。李世民知道,这老儿向来不打无准备之仗,他所以敢这样大胆,必有所恃!
李世民又走到案前,快速翻到上疏的末篇,赫然看到魏征在篇末这样写道:“伏愿陛下采臣狂瞽之言,参以刍荛之议,冀千虑一得,衮职有补,则死日生年,甘从斧钺。”看到此节,李世民暗暗恨道:“哼,这老儿原来也知道所写是狂逆之言,已抱有必死之心。怎么了?你原来不是想当良臣吗?缘何这次要当忠臣?想以此让我当昏君吗?”
他又转念一想,恍然大悟:“好一个处心积虑的老儿,你魏征似抱有必死之心,知道我定然不会杀你,所以才如此大胆,将我羞辱到极致。”
李世民的心情渐渐平息下来,十余年来,魏征所上谏章无数,其中固然言辞激烈,直揭其短,让李世民多次下不了台,然其谏章高屋建瓴,多是真知灼见,纳其言确实对国家有利。李世民多年来感到,采纳了魏征的意见,除了面子上有点委屈以外,其他的对己对国都非常有利。眼前的这篇奏章也是这样,因为魏征到了现在的年龄和地位,他不会再以言语邀宠,也不会存心找皇帝的别扭,他所以写出如此激烈的话来,定是禀承其一贯的宗旨。
这样又促使李世民坐到案前,耐下心来,继续看魏征的谏章。
“陛下初登大位,高居深视,事唯清静,心无嗜欲,内除毕弋之物,外绝畋猎之源。数载之后,不能固志,虽无十旬之逸,或过三驱之礼,遂使盘游之娱,见讥于百姓,鹰犬之贡,远及于四夷。或时教习之处,道路遥远,侵晨而出,入夜方还,以驰骋为欢,莫虑不虞之变,事之不测,其可救乎?此其渐不克终,七也。”
这几年,李世民见天下安定,出外围猎、游历的机会比较多起来。按照魏征等人的意思,若百姓见皇上动辄带领从人出外围猎,会认为这是嬉于国事的行为,因此要尽量减少。李世民读到这里,点点头,心道:“这段话还算说得恰切,并未夸大,我出外的次数确实频繁一些。”
“孔子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然则君之待臣,义不可薄。陛下初践大位,敬以接下,君思下流,臣情上达,咸思竭力,心无所隐。顷年以来,多所忽略,或外官充使,奏事入朝,思睹阙庭,将陈所见,欲言则颜色不接,欲请又恩礼不加,间因所短,诘其细过,虽有聪辩之略,莫能申其忠款,而望上下同心,君臣交泰,不亦难乎?此其渐不克终,八也。”
近年以来,因天下大治,李世民自视其能力超卓使然,不自觉地变换了态度,群臣奏事时,他或对不感兴趣的话题“颜色不接”,或打断奏事者的话而直斥其短,使群臣奏事时心有所忌,不敢随意说话。魏征认为这样会堵塞言路,渐渐会使君臣产生隔膜。
李世民此时的心情渐渐平复起来,心道:“所谓旁观者清,许是我果真如此,然不自觉。”
“傲不可长,欲不可取,乐不可极,志不可满。四者,前王所以致福,通贤以为深戒。陛下贞观之初,孜孜不怠,屈己从人,恒若不足。顷年以来,微有矜放,恃功业之大,意蔑前王,负圣智之明,心轻当代,此傲之长也。欲有所为,皆取遂意,纵或抑情从谏,终是不能忘怀,此欲之纵也。志在嬉游,情无厌倦,虽未全妨政事,不复专心治道,此乐将极也。率土义安,四夷款服,仍远劳士马,问罪遐裔,此志将满也。亲狎者阿旨而不肯言,疏远者畏威而莫敢谏,积而不已,将亏圣德。此其渐不克终,九也。
“昔陶唐、成汤之时,非无灾患,而称其圣德者,以其有始有终,无为无欲,遇灾则极其忧勤,时安则不骄不逸故也。贞观之初,频年霜旱,畿内户口并就关外,携扶老幼,来往数年,曾无一户逃之,一人怨苦。此诚由识陛下矜育之怀,所以至死无携贰。顷年以来,疲于徭役,关中之人,劳敝尤甚。杂匠之徒,下日悉留和雇;正兵之辈,上番多所驱使;和市之物不绝于乡闾,递送之夫相继于道路。既有积弊,易为惊扰,脱因水旱,谷麦不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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