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密不透风,都快要喘不过起来。高正卿摇了摇头,二话不说就快步出了门。只留下孟茹一个人坐在梳妆镜前,仰着头,依旧是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可是,没有对手。
她如此孤独,连争吵的人都没有。有时候她甚至会恨恨地想,若瘫了的是高正卿,那日子会不会更好些?至少,是有声响的,即便是没有了话说,最起码,这个人还是在身边地。可是高正卿总是满不在乎,一切的言语都被他忽视——他是一个活在自己虚构世界里的人。这真是令人恨不能狠狠泼他几盆冷水,好让他从这万年的梦里醒来。
“奶奶。”小双带着窥探得逞的笑意走了进来。“怎么了?”孟茹收回视线,站起身来,将帕子塞进了手腕上的镯子里,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水,又坐了下来。“奶奶,二奶奶把人扔出去啦。”小双凑到孟茹的耳边,弯着腰小声说。孟茹闻言微微皱起眉头,侧过脸看着小双,“把谁扔出去了?”“嫦喜呀。”小双一脸神秘,“说是身上伤口化了脓,救不活了,所以就扔了出去。”孟茹听着,不由得会心一笑,目光望着二房的方向,“也亏得她想得出来。”
“呷,可不是嘛。”小双也笑了,“而且听说和二爷有一腿的另有其人。”
“哦?”孟茹挑了挑眉,正要再追问,偏生外面响起了喧闹的鞭炮声,硬是剪断了二人的对话。
这鞭炮好生热闹,铺天盖地的声响恨不能遮住一切,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那红色的碎屑随着寒风四处飘落,带着挥不去的火药味。乍看之下,倒像是一场红色的雨。这场雨落在了高家的每一处,也落在了高家以外的世界。
嫦喜躺在这条寂静的巷子里,四周堆积着腐坏了的木板、破了的竹篓,还有看不清原来模样的黑色布料,一些食物的碎屑零散地被倒在了地上,有瘦得皮包骨头的野狗过来觅食,可以看到它那一条条的骨头在一层皮毛下展现着自然的弧度,如同那一片薄如蝉翼的指甲。只见它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舔着嫦喜面前的那一块骨头,舌头上散发出阵阵热气,更让嫦喜感到自己的寒冷。
那白色的雪落了下来,覆盖住这一切的肮脏与混乱,夹杂着红的鞭炮纸衣,更是衬得白的白,红的红,好一片圣洁景象,仿佛眼前的所有丑陋都是幻境。
也许真的是幻境呢?嫦喜想。身上依旧裹着那一条羊毛毯子,但在这寒冷的天气里她还是冷得瑟瑟发抖,四肢都冻住了,没有知觉,恍惚间,似乎寒冷也成了虚假。
这几日来。只能说这几日,因着被关在那昏暗的柴房,嫦喜也不知已是几日。这几日来,嫦喜日日昏睡,却是难以缓和的疲累。躺在这冰天雪地只见,冷的麻木冻住了她身上化脓的臭味,冻住了寒冷的细节。嫦喜只觉得自己能睡个好觉了。
这般疲倦,只想休息。
高老太太的屋子里散发着弥久不散的檀香香气,仿佛驻足在了每一件器具家什之间,钻进人的皮肤里,成了血液的一部分。湘寿拨弄着半熄的炭火炉,暗下来的炭在火钳的撩拨下又发出红色的光,但有些也因此碎了。就如同不同的人,因着相反的选择而走上不同的路。
湘寿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炭火炉。那张本就深邃的脸愈发浓墨重彩起来。严实的门帘不知为何到底还是钻进了风,湘寿放下火钳去整理门帘,刚掀开一角,就看到门外地上、屋檐上、栏杆上铺天盖地的雪,星星点点的红色碎屑轻轻落在上面,像是谁哭出的血。湘寿心头猛地一颤,只觉得四肢冰凉,忙不迭放下了帘子,一头钻回房间坐回到炭火炉前。
嫦喜,权当作是我对不住你,待日后有了机会,我给你多烧些纸钱,让你在下面花销不愁就是了。
在荣嫂的小黑屋子里生活,好像是一生下来就是如此了。但是嫦喜的脑海里,还依稀能识得一些零碎的印象。
记忆力微笑的女人,穿着好看的衣裳,轻声哼着歌,煤油灯的光芒映上女人的脸,眉眼熟悉。只见她淡淡一笑,美目流转,目光从对面的人落到了手边的鸡缸杯。上扬的嘴角噙着笑,却又突然顿住了——噢,她是看着了自己。嫦喜想。随即场景一转,女人垂着头,坐在红木大床前,两旁的帐子半垂半挂,地上是散了的首饰头面、绣着精细图案的绸缎衣裳、,还有一杆鸦片烟枪和几枚烧好了的眼泡。女人眼睛红肿,头发散乱着,缓缓侧过头,又顿住了。目光里透着恨,或是比恨更复杂的神色——她又看到了自己。嫦喜见她站起身,那水色绸缎窄脚裤一点点离自己近了,唱戏心里蓦地升起惊恐,下意识地往后退——
梦醒了。
嫦喜动了动手指,睁开眼。
身下硬的木板和身上沉重却冰冷单薄的被褥告诉她,她并没有死。背上的伤不那么痛了,许是有人替她请了大夫。她感觉自己能闻到淡淡地药香,混合在了房间种那积年累月的寒酸气味里。
门被推开,伴着吱呀的声响,嫦喜扭头看过去,一个佝偻矮小的身影走了进来,步履有些蹒跚。唱戏看着这个人徐徐走来,恍惚间她将这个人和梦里的人联系到了一起,可也只是一个瞬间罢了。因为他从那个人点上的一小截蜡烛的光芒里看清了对方的模样——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妇人,苍老的脸,双目混沌,脸色蜡黄,左边的嘴角上有一道细长的伤疤,直延到了耳根,混着皱纹,细细密密,像是枚怎么都收不回的笑。灰的、白的头发粗糙而凌乱,在脑后胡乱盘了个髻。举着蜡烛的手,指甲发黑,有一片还翻了起来。只见她将蜡烛往硬板床上一放,自顾自在嫦喜身边坐了下来。
“你可醒了,我正估摸着要不要再把你扔出去呢。”老妇人的声音沙沙的,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卡在了里面。嫦喜后来才想到,许是年轻时饮酒、抽大烟太过放纵才会如此。但这些都是后话了。
“你救了我。”嫦喜由于是趴着睡,所以要扭头与她说话,这姿势很是不舒服,可老妇人并没有觉察,自顾自点点头,咂咂嘴,“若不是冲着那条羊毛毯子,我可懒得救你。”
嫦喜闻言抿了抿嘴,微微一笑,“谢谢你。”
“嗳,不过那床毯子我拿去当了,否则哪来得钱给你治?”老妇人站起身,径直走到屋子另一头的煤球炉旁,炉子上放着个小锅子,只见她从一旁的水桶里舀了勺水,倒进锅子里,蹲下身擦亮火折子点起了炉子,温暖的火光映在她脸上。“把蜡烛吹了,省的浪费。”
嫦喜依言微微撑起身,将不远处的蜡烛吹熄了。小小的屋子因着这炉火,也变暖了不少。她懒懒的重新躺好,昏昏沉沉,仿佛要睡过去了,但她睡不着——老妇人始终在一旁嘀嘀咕咕着。
作者有话要说:祝大家元旦快乐~
另外谢谢收藏的同学~当然,还有留言的同学和看文的同学~
前世12
“我家那死男人没死前在家排行老四,大家伙儿都叫我四婶。”四婶一边说着,一边用一双长竹筷搅拌着锅里的东西,一股食物的香气慢慢在小屋里弥散开来,细闻之下,又带着淡淡的腐烂的味道。嫦喜就在这样一种象征这贫穷与底层的气味中听着四婶唠叨。
这是一个早年丧夫、中年丧子,如今以捡垃圾度日的女人,把人生所有的时间与希望都放在了赌上,结果总是一败涂地。但正如其他所有赌徒一样,四婶执着地相信下一次,下一次她一定会扳回所有。“嗳,当年啊……”四婶一脸感怀地砸吧砸吧嘴,神色暧昧地朝嫦喜眨眼一笑,话又不说下去了,留着一条细长的尾巴,弯弯延延地,爬在这一室的昏暗里,像是要爬到谁的心里去。
“好了,来,吃饭吧。”四婶弯着腰从锅子里盛起薄薄的粥,白的米混着黑青色的从菜贩那里捡来的烂了的菜叶,那双已是突出的眼睛狠狠地瞪着那锅粥,好像不舍得这本就稀少的粮食一般,可是那手偏又一勺一勺地从锅里舀着,仿佛她的身上存在着两个人似的。
嫦喜看着四婶端着碗走过来,这才发现她的左脚有些瘸了,走路一摇一摆,一高一低,甚是吃力。她不禁想着这个女人是要多么辛苦才能把她带回来,不由得觉得鼻子酸酸的。撑着坐起身,被褥外的空气冷冽,激得嫦喜打了个寒噤,随即伸手接过那缺了个口的瓷碗,小心翼翼地凑到碗边喝了一口。腐烂的气味钻入口腔,引起胃里一阵阵的翻腾。昔日里在高家,虽然只是一个低下的粗使丫头,但一日三餐到底还是干净新鲜的。这显是加了不少水的粥里只浮着几粒米,半沉不沉地在碗里漂浮着。嫦喜皱起眉头,抬眼望了望四婶,后者正用一种近乎期待的羡慕看着她,更确切地说,是她手里的碗——这许是她能提供的最好的了。嫦喜想。随即又低下头,一口口地喝完了粥。
四婶从嫦喜手中接过碗,又一瘸一拐地走回到炉子边,“你叫什么名字?”
“嫦喜。”
“噢。”四婶应了一声,没有再说话,嫦喜本以为她要再问些什么,因此并没有马上躺下,胃里的东西虽不甚可口,但至少是暖的,与外面的冷对抗着,却最终还是败了。嫦喜有些讪讪地躺了回去,动作太大有些牵动背上的伤,引得一阵火辣辣的疼。身后是四婶喝粥喝得稀里哗啦的声音,带着生活的喜气,好像在庆祝什么,又像是秀婶那大红大绿的粗布被面。嫦喜感到又一波的困意,头贴着散发着油腻的头皮气味的枕头,恍恍睡了过去。
梦里,依旧是四婶那响彻小屋的声响,慢慢的,连她都分布清这声音是四婶的,还是自己的。嫦喜猛地醒了过来,屋子里一片漆黑。是夜了。嫦喜想,又不禁庆幸起那只是一个梦。随即安心地吐了口气,转了转头又睡了过去。
曹七宝侧身躺在烟榻上,那一盏放在烟榻的矮炕上的灯亮着,光映在她的眼睛里,有些恍惚。屋外是喧闹的声响,快乐的,喜气的,仿佛什么压抑、灰暗都不曾存在过一样。一只缎面拖鞋半挂不挂地勾在她的左脚上,晃荡着,摇摇欲坠,又偏要在那里挣扎着,就像是此刻身后房间里的那个男人。
高正安不好了。日咳夜咳,有时候看着他起伏的胸膛,一跳一跳地,好像要把那心都挤出来似的——要是真能挤了出来,倒也好了。早先的时候,曹七宝还忙前忙后地照料着,可日子久了,也就厌了,懒了——兴许最重要的是关注的人愈发地少了。起初,高氏一族的人都来探望,高老太太也对这一房格外照拂,一时间,曹七宝成了高家上上下下最有特权的那一个,于是她乐得表现出一副为了高正安心力交瘁的贤惠模样。但后来,四周的人都淡了,除了高老太偶尔想起会差人来问一声儿,高家大院里都开始相信高正安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即便是要死了,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曹七宝自己个儿也累了,日日夜夜的咳嗽、痰盂、药罐,这个躺在身边的正在走向死亡的男人。曹七宝皱着眉从烟榻上坐起身来——现下她就睡在起坐间的烟榻上,懒得再踏进卧房一步。既然别人能对她置之不理,自己又何必处处上心?她上的心这些年来还不够多么?
“娘。”高慕琴掀起厚重的门帘走了进来。这个十八岁的少女生得平淡,扔到了人堆里就再也寻不着了。但她也不是不美——曹七宝的女儿怎会有不美的道理?——只不过她的没事不惹人注意的美,像是流动的水,没有形状,连曹七宝自己也说不上来,这个养了十八年的女儿到底是圆脸还是尖脸。
“来得正好,替我烧一筒烟。”曹七宝起身漱口,将烟枪递给高慕琴。高慕琴毫不犹豫地伸手接过了烟枪,脱了鞋爬上烟榻,在另一边躺下,专心致志地烧着烟,那低垂的睫毛有些短,投了抹细小的影子在眼眶下,像是什么昆虫的脚,细细短短,让人看得心里一阵痒。“嗳,琴姐儿,手艺不错嘛。”曹七宝轻轻地踢了踢高慕琴,嬉笑着说。高慕琴闻言笑了,半埋怨半开玩笑地说,“可不是,小时候被您又打又骂,我怎能不好好学?”
想起几年前,曹七宝让她烧烟,她哆嗦着说不会的时候,愣是被曹七宝捉住了一顿痛打。当时的谩骂和疼痛似乎都烟消云散了,如今还能当做笑话来提起,但是高慕琴心里清楚,这就像是她手腕上那被烧红的烟枪烫出的泡,虽然褪了,虽然化作了过去,但这疤,却是怎么也消不掉的。
“生哥儿呢?这几日怎的连影子都不见?”曹七宝就着高慕琴的手,将这一筒烟滋溜溜一口气吸到底,这才悠然地躺了回去,气定神闲地吐出烟雾,鸦片的香气好不虚无,连她的声音都似乎不属于这里一般。
慕生么?高慕琴回想着这几日见到的少年,神情低落,时不时地失神。高慕琴知道,他不仅仅是为了高正安的病——毕竟他们两个人都和高正安不亲——更是为了那个不久前被扔了出去的粗使丫头,嫦喜。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这么看重这个人?难道他们有什么交集?高慕琴不想了,她怕自己再想下去会又一次触动那细小的记忆。像是什么东西的脚,毛茸茸地,挠在她的心上,痒,却又抓不到。于是她只是一笑,“嗳,谁知到呢,许是学堂里的功课太重了些。”
“嗐,功课怎么了?”曹七宝挑挑眉,推开了烟灯,坐起身,从燕燕手里接过了银水烟筒,哧溜哧溜地抽着,过了半晌后才抬起头来,“我待他也不薄,老佛爷和皇帝还在的时候,我送他去私塾,先两年革了命了,兴起新学堂了,我又二话不说送他去学那些洋人的玩意儿。他好好学是应该的,不然不就和他那没用的老爹一样了?”
仿佛是为了配合曹七宝的话似的,高正安在卧室里猛地咳嗽了几声,听那声响,像是要把屋顶都掀了一般。曹七宝斜睨了燕燕一眼,后者立刻去了卧房,只安静了没多久,便听到燕燕惊惶的声音,“奶奶不好了!”
“怎么说话的?你奶奶我好好的跟这儿坐着呢。”曹七宝皱起眉头,只见燕燕跑了出来,手里拿了条白绸帕子,展开在曹七宝面前,“奶奶,大爷咳血了!”
嫦喜推开门,门外是一条堆满了垃圾的小河,各类东西混在了一起,最终成了黑如墨的汁,把河水了都染黑了。若是到了夏天,定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