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妹妹,既然这丫头死活不承认,兴许真的不是她拿的呢?”待一盏茶喝得差不多了,曹七宝才将茶盏一放,抽出手帕抹了抹嘴,朝赵秀林微微侧着头,说道,“只凭一把剪子,能说明什么呢?”
赵秀林听着曹七宝一派云淡风轻的口气,心中恨不能一口将她吞了下去方才解气。一副翡翠头面的确不算什么,她赵秀林也不是什么睚眦必报的人,但是这头面是因着何等原因被拿走了,却是她不能忍受的。
就在不久前,就在阿大去找人来的时候,她在床上的矮柜里发现了一条里裤——那是高正白的——里裤上湿漉漉的,粘稠,散发着腥气。赵秀林登时就猜到了发生了什么,于是又跑到床后头,果然在那装要洗的衣裳的竹篓里找到了一条染了星星点点血迹的床单。
“一把剪子,还不能说明什么?”赵秀林压住心头的怒火,挑着眉毛侧着头看着曹七宝,眼角的余光落在嫦喜身上,嘴角遗落的丝丝寒意不偏不倚,砸在少女的脸上,成了那几个通红的巴掌印——这当然是她命人打的。
“呷,这自然是要看二妹妹你想要说的是什么了。”曹七宝掩嘴一笑,眼睛里闪着精光。孟茹坐在对面看着这两个人绵里藏针地你来我往,心中也暗自明了事情并没有面上那么简单,况且这出了事儿的是前些日子目睹了凤笙死亡的嫦喜,这些细枝末节里总透着些诡秘——莫非凤笙仍不愿走?这个念头盘旋在孟茹心头,又砰地一声敲在她的头顶,激起一层鸡皮疙瘩,背脊陡然间涌起阵阵寒意。她不由自主地暗自攥住衣袖,手心都潮了。
“我想说什么,有必要让无关的人知晓吗?”赵秀林冷冷一笑。
“既然不让无关的人知晓,你又让我们来作甚?”曹七宝颇为笃定的神情更是衬出了赵秀林的恐慌。只见她避开曹七宝审视的目光,“大家伙儿都住在一个屋檐下,我这屋儿丢了东西,也难保这贼手不会伸到你们屋里去。将你们叫来,也是为了提个醒儿。”
赵秀林胡乱捏了个理由,心中不禁暗骂阿大擅作主张,去将嫦喜寻了来的路上遇到了曹七宝,随即又把各房的人都叫了来。毕竟是才跟自己的,总归没有凤笙贴心。呷,她又想到了这个死掉的人,阴魂不散,这年过得还真是晦气。
高慕生走在院子间的长廊上,见高慕谦同阿大匆匆而来,高慕谦的视线在高慕生身上一扫而过,草草点了个头就擦肩而过。倒是阿大跟在后面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几个词被那走过的两个人丢了下来,跳进了高慕生的耳朵里,像是块石头,打破了一池的宁静。
装在镂牡丹木盒里的翡翠头面,和,嫦喜,发怒的二奶奶。
高慕生看着那两个人慢慢走远,心头犹豫了片刻,脚尖一会儿往二房的方向,一忽儿又朝着大房的方向,始终下不了决定。
早已走进二房院子的高慕谦并不知身后的少年正在如此挣扎,刚踏上楼梯到了起坐间门口,就听到一阵打骂声。快步上前,只见鸡毛掸子利落地在半空中划出一个弧线,落在跪在中间的少女的肩头、背上。
“娘。”高慕谦眉头一皱,跨进门槛,细长的身子遮住了一道阳光,拉成常常的影子,落在嫦喜面前的地板上。那惹了尘埃的缝隙里,嫦喜忽然很想知道,五年前那一天断了的指甲是否还在这里。
身上火辣辣的痛,即便隔着厚厚的衣裳,依旧无法忽视,从荣嫂到高府,也不过是从一间小屋子去到另一间小屋子罢了,连那混合的气味都未曾改变过,浮在半空中,令人不知不觉间就麻木了。
高慕谦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气氛的不寻常,自然地走到赵秀林面前,“听说娘掉东西了?”
赵秀林埋怨地瞪了阿大一眼,后者缩了缩脖子,知道自己恐怕又做了什么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了。
“是啊,你娘的一副翡翠头面不见了。”曹七宝见赵秀林不吱声,自顾自回答,“谦哥儿,快来劝劝你娘,莫要气了,不过是副头面,她一个当家的,又不像是咱们这样,还能少得了自己个儿这些?”
听出了曹七宝话里的刺,赵秀林却来不及开口,只听得高慕谦问,“找着是谁偷的了?”
“嗳。”赵秀林被高慕谦这一番颇为冷静的话怔住了。她突然有些迷茫——如此怒气冲冲是为了什么?高正白和下人们乱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被他染指的又何止这一个?她气的不过是自己辛辛苦苦赶走的人还是回来了,印证了心中的不安——她觉得自己的地位被侵犯了。况且,自己掉首饰的事情也时有发生,想来是那些和高正白苟且过的丫头们取走的,当然,高正白自己也常动这些东西的念头。只是这一次闹大了,一整副头面失了踪。若没有高正白的暗许,这嫦喜能拿走?
想来,高正白对嫦喜是甚是中意的。她可以忍受自己的丈夫拈花惹草,只因她永远是他名正言顺的妻,他的心虽未托付于她,但至少也没有托付给别人。可是这一次,她却不确定了。嫦喜年轻,嫦喜算是漂亮,嫦喜吸引着她的丈夫。她感到未知的的恐慌将她包围起来。这种恐慌如火把,点燃了她的愤怒,她恨不能活活把这丫头打死!
对,就是打死。
赵秀林蓦地清醒了。那双大眼睛在厚重的刘海儿下冰冷而残酷。“就是这丫头偷了我的首饰,要人证要物证都有。”赵秀林噌地站起身来,指着嫦喜,“来人,把这丫头给我拉下去,狠狠地打,打到招认为止!”
“等一下。”正在几个粗使丫头架起嫦喜往外走的时候,一把温和的声音传了过来。曹七宝愣住了,高慕生正用一种她从未见到过的神情和姿态站在门口。虽然柔弱,却无比坚持。
“慕生,你在做什么?”曹七宝咬着牙,一边问,一边望了赵秀林一眼。后者并没有做出任何表示,曹七宝由燕燕扶着走到高慕生面前,“这边儿也没事儿了,与我回去。”
“娘,二婶儿,三婶儿,大哥。”高慕生没有理会曹七宝,“二婶儿掉的东西是二叔拿去的。”
“慕生!”曹七宝使劲儿拽着高慕生的衣袖。
“二婶儿,我下午回来得时候看到二叔出门儿,腋下就夹着个镂牡丹的盒子。”
“这屋子里镂牡丹的盒子多得是,你怎知是你二叔拿的?况且,你二叔犯得着拿我的东西?”赵秀林感觉自己的秘密就要被揭开了,忿忿地看着曹七宝。曹七宝知道赵秀林是误以为这是自己指使的,心里登时也松了一口气——到底她还是没有怪到高慕生头上。这会儿她也没心情去看好戏了,一心只想带着慕生离开这是非、
“那这屋里出出进进这么多丫鬟,二婶儿又是怎的知道是嫦喜做的?”慕生反问。曹七宝顿时停下了所有动作,徐徐转过头,看着嫦喜。为来为去,是为了这个丫头。赵秀林瞥见曹七宝咬牙切齿的模样,心中了然,也不再理会高慕生说什么,朝那几个粗使丫头使了个眼色,嫦喜被带走了。高慕生还要挣扎,却被曹七宝吼住了,“闭嘴,随我回去!女人当家的地方,干你个毛头小子什么事儿?!”
那高慕生本就是犹豫再三才鼓起勇气来说出真相的,说了两句后这勇气也到了极限,被曹七宝这么一吼,忙又缩回了头,一声不响。
高慕谦鄙夷地看了高慕生一眼,耸耸肩,扁扁嘴,朝赵秀林一笑,转身就走了。这怪不得他,他来是要化解僵局的,可他那不成器的弟弟偏偏来搅了一搅,他是想救人也救不了了。不过这又有什么呢,一个丫鬟罢了。正如那一日,他也只是恰好路过,使得她得以逃脱高正白的魔爪。
举手之劳,加上心情尚可。就是这样而已。
嫦喜躺在漆黑的柴房里,空气中还漂浮着零星的木屑,窜进鼻子里,痒痒的,偏又凑不出一个爽利的喷嚏。身上是痛,也是麻木。当痛成了这一刻的所有的时候,也就分不清了。那浸了血的衣裳黏在被打得绽开了的皮肉伤,时间久了,也不知什么是皮肉,什么是衣裳。嫦喜只觉得自己已经听到了死亡的脚步声。湿的,缠着水草的□的一双泡的发白的足朝她走来。每一步,都是一个水印,伴随着水滴到地上的声音,滴答,滴答。那双足愈来愈近,嫦喜可以看到那双足有些畸形,半大不大的脚,蜷曲的、僵硬了的脚趾,皮肉包裹着死了的骨头。
愈来愈近,愈来愈近……
这是凤笙的脚!
嫦喜猛地睁开了眼睛。
黑暗里,她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还有隐隐约约的脚步声。细细听那声音,朝自己而来,嫦喜只
觉得浑身发毛。只看到那扇漏风的门被推开了,清冷的月光流了进来,勾勒出一个女人妖娆的轮廓。
“嫦喜。”湘寿的声音传了来。嫦喜登时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手心尽是黏腻的汗。
“嫦喜。”湘寿手里提着个篮子,走进了柴房。因着是偷偷来看她,不能被人发现,所以湘寿不敢点灯,唯有开着门,任由那月光被寒风吹了进来,撒上一片水色的波澜。“呀!怎的伤得这么严重?”湘寿走近了些,低头一看,那月光恰好照在嫦喜的背上,暗红的血结了块,在土黄色的衣衫上甚是显眼,再看那趴着的少女,半侧着的头,露出一片苍白的脸,衬着那隐在了黑暗中的另一部分脸庞,更是白得透着死气了。
嫦喜无力地笑了,她喉咙干涩,每日只有一碗肮脏的时不时混着枯草的水和一个干硬的如石头一般的窝窝头。她心里清楚,赵秀林做出这样的安排,是要她死。就像当初的凤笙。
凤笙,凤笙,凤笙。嫦喜这几日愈发频繁地响起这个人。莫非是死期将至了?
“嗳。”湘寿轻轻叹了口气,从篮子里取出一条羊毛毯子,轻柔地盖在了嫦喜身上,“天寒地冻的,他们怎么下得了手?”说着,她又将一碗热气腾腾的粥端到嫦喜面前,那新鲜的食物的香气冲进了嫦喜的鼻子,直钻入早已冰冷的胃,激起一阵期待。“来,喝点热粥吧。”
嫦喜感激地看着湘寿,漆黑的眼眸里升腾起水汽,慢慢凝聚到了一起,结成一滴泪,落到了湘寿凑到嘴边的一勺白粥里。吃进嘴里,苦而涩,混着粮食的香甜,成了毕生都无法忘怀的回忆。
“好好睡吧,我明晚再来看你。”湘寿喂完了粥,收拾好东西,又替她将毯子掖掖紧,这才站起身挎着篮子走了。听着门被关上的声音,嫦喜只觉得倦极了,闭上眼睛,伴着又一次温暖而饱实的胃,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次的梦里,凤笙没有上前,只是坐在井边,唱着歌,那畸形的足伴着节奏晃荡着,缠着丝丝缕缕的腐烂水草。
嫦喜知道,那首歌,是湘寿时常哼的。后来连那声音都成了湘寿的。
羊毛的毯子,可真是暖和。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收藏的亲~谢谢看文的亲~谢谢留言的亲~
前世11
接近年关,连风都变得犀利,高慕生跺着脚站在风里,搓着早已冻僵了的手,只见远远走来一个人,手上挽着个竹篮。此人正是刚从柴房离开的湘寿。“二少爷。”湘寿低声招呼,一双吊梢眼明亮而狐媚,“这儿是风口,您可仔细身子。”
“嗳。”高慕生有些急切,毕竟这可是瞒着曹七宝偷偷出来的,“东西送去了吗?”
“送去了。”湘寿点点头,“难为二少爷慈悲。”
高慕生闻言微微摇摇头,他帮不了她,只能送去一些食物。可是他为什么要帮她?其实高慕生自己心里也不知道,许是第一次的见面实在太过难忘,总让他觉得若是不做些什么,便对不起那一夜的月光一般。但也许,也只是由于唯有在这样的事情上,他才能觉得自己并不是尽数无用的。
“不早了,你也早些休息去吧。”高慕生说着,朝湘寿点点头,算是告别。随即转身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湘寿看着高慕生的背影,脸上是说不出的表情,像是轻蔑嘲弄,又像是怜悯无奈。就如同湘寿自己。但这又算得了什么呢?她如今很快活。这么快活,恨不能告诉给每一个人听。即便高正白是个油腻的胖子,身上散发着腐朽的气息;即便嫦喜成了替死鬼,伤痕累累,不知能能否捱过这个冬天,哪怕捱过了,赵秀林又是不是会放过她?但这些都不能夺走她心中的喜悦——可以告别那些木盆、脏衣服、冬天刺骨的水,夏天火一般的太阳。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了。有时候湘寿甚至觉得连平日里指手画脚的秀婶都变得讨喜了——若不是那一日秀婶让她去二房找嫦喜,她又怎么会遇到正急于找一个人纾解自己欲望的高正白?
湘寿下意识地哼着歌,脚步轻快,往最中间的院落而去——如今她已被调去服侍高老太太。这个将死的、依旧徘徊着的老人,每天每夜敲着木鱼念着佛,双眼混沌,内心清明。她这一生最得意的事情就是生下了这三个儿子,哪怕大儿子是个瘫的。可是至少都是儿子,她的地位如此稳固,给了湘寿一个提示——兴许,她也可以为高正白生个一儿半女,那日后的生活就更不用担心了。
小年夜这一天,孟茹坐在梳妆镜前,仔细端详了自己的妆容片刻,这才抽出手帕按了按鼻翼两侧过浮的粉,朝身后那半躺在床头的高正卿道,“今儿个还出去?”
“不出去了。”高正卿站起身来,双手反剪在身后,慢慢踱步到孟茹身后,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她面前的妆奁上。孟茹察觉到了,冷冷一哼,“砰”一声就关上了妆奁,斜睨着眼看着高正卿,“怎么?你也要送谁一副头面?可惜了,我这儿可没有一整套的翡翠头面,若是您三爷不介意,取了对翡翠莲蓬去可好?”
高正卿没有因为孟茹的冷言冷语而感到不快,只是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他虽然这些日子手头上有些周转不开,但是也不至于用自己女人的钱财。“呷,我要那东西干什么。”
“我怎知你要干什么?”孟茹转了个身,背对着镜子,一只手肘往后伸,撑在梳妆台上,抬起头看着高正卿,“这些年来你做什么事情,可曾让我知道?”
高正卿望着孟茹,心里升起一阵厌烦。这个世界上,这些女人,全都想要把自己绑在身边,为了钱,为了名,偏偏没有谁是为了他这个人。高正卿忽然觉得悲哀起来。慢慢的,一丝一缕的,将他从头到脚包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