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正卿看着曹七宝,忽然只觉得自己站在这儿听她说这些话是如此愚蠢。也不顾自己来这儿的目的,甩开了曹七宝的手,“你疯了。”说完,他转过身逃也似地下了台阶,一忽儿就化作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混着冰渣子的风刮过曹七宝苍白的脸,带走了她最后一丝力气。曹七宝顿时醒悟过来——自己竟是真的疯了,怎的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幸得这时候高慕琴寻了来,将她从这台阶上带走了。
高正卿匆匆回了家,刚进房门就看到一个十五六岁的丫鬟穿着一件暗红色夹袄,下身是一条黑色棉裤。一双手冻得通红,像一根根胡萝卜,那一张脸倒是生得水灵,鹅蛋脸上有两团红晕,漆黑的大眼睛,小巧、挺拔的鼻子,圆嘟嘟的嘴。
“干什么呢?”高正卿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个丫鬟,不禁皱着眉头问。
“三爷,我是来送应景儿的水仙的。”嫦喜说着指了指窗台上放着的水仙,尚未开花的茎上裹着层红纸,平添了几分喜气。
高正卿见状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嫦喜也就拿起桌上剩下的一些红纸和一把剪子走了。
“嫦喜。”正走出三房的院子,就听见秀婶的声音传来。嫦喜停下脚步,“秀姑姑。”
“看到你还真是巧了,刚好,二房那边的红纸用完了,我正要回去拿呢,既然你红纸还有剩,那就替我去二房把水仙裹了吧。”秀婶的脸愈发地圆了,但那条油光闪亮的粗辫子倒是稀疏了些,依稀可以看见掺杂其中的几丝白发。
“二房?”嫦喜有些犹豫。
“嗳,快去快回,趁着那儿没人,不然见着水仙茎儿上没贴红纸,又要嫌晦气。”秀婶说着,不待嫦喜回答,甩着大辫子一路走开了。
嫦喜站在原地,冰冷的天气里,手心却沁出冷汗。过了片刻后,终于还是迈开脚步往二房走去。
那几盆水仙被放在了桌上、窗台上和柜子上。微微绽开的花苞隐约有了香气。因着各房女眷外出,带走了不少人,加上高正白和高正卿又是不常回来的,因而二房里空空荡荡,连脚步声都在四处碰撞之后又传了回来。嫦喜小心翼翼地四下看了看,确信无人之后才放下了悬了许久的心,径自走到水仙花前,将红纸剪成两指宽的长条,绕在茎的根部,涂一些浆糊黏住。
这是极其简单的工作,比起没日没夜地坐在木盆前洗衣要好得多了。若非那些贴身丫鬟们尽数出了府,这种差事只怕也轮不到嫦喜。这是少有的轻松的一天。嫦喜想,也许贴完这些红纸,稍后回去便能休息了。
这样的念头让嫦喜整个人都轻快了些,从一盆水仙到另一盆,灵巧的手指缠绕着红纸,嘴里轻声哼着从湘寿那儿学来的不知名的歌谣。
高正白从账房那儿回来,心中正因着拿不到想要的款项而心中郁郁,想着今日一家女眷都不在,因而就绕到了二房的院子里,想要歇息一会儿再走。刚上楼,就听到楼梯口的起坐间里传来似有若无的歌谣,听那声音又是半生不熟的。高正白放轻脚步走到房门口,恰好看到嫦喜暗红色的侧影。那圆滚滚的脸上顿时扬起了笑容。看来是连天都要帮自己了。高正白想。原本那一次被高慕谦破坏之后,高正白也没有太多执念,不过是个年轻漂亮的丫鬟罢了,他只消挥一挥手,自会有一大把的人涌过来。比如这些日子来送衣裳的那个叫湘寿的。
但是,嫦喜又一次出现了。这如同送到了嘴边的肉,怎有不吃的道理?
如此一想,高正白蹑手蹑脚地走进房间,轻轻关上房门。
木门移动的声响惊动了嫦喜,她连忙回过身,只看见高正白站在背光的地方,一双眼睛闪着光,像是狼。
“二……爷……”嫦喜整个人都在发抖,手里的剪子冰冷,传到了手指,一路奔到心底。高正白只是嘻嘻笑着,并不答话。上一回他觉得自己就是吃了慢条斯理的亏,这一遭倒不如先得了再说。如此想着,高正白一步步走近嫦喜,却又突然停下了。
那尖的剪子正对着高正白。
“把剪子放下。”高正白脸色一沉,嫦喜摇摇头。高正白见状二话不说大步上前一把从她手里夺过剪子,嫦喜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哪争得过高正白?没几下,剪子就被扔到了一边的地上,而嫦喜也被推倒在了身后的矮炕上。
高正白笑容得意,欺身上前。两指粗短的手动作麻利地撕扯开嫦喜的衣衫,连气息也变粗了不少。
前世09
嫦喜瞪大了眼睛,漆黑的眼睛里透着惊恐。那灼热的、浑浊的鼻息如此地近,喷在她的脖颈上、脸颊上,一路滑向胸口。湿腻的触感即便在多年后想起都不禁犯呕。嫦喜知道,恐怕自己是逃不过了。但是她还是试图挣扎。身上的高正白神色雀跃,那双眼睛里填塞着满满的欲望。
但是这样的细节已经不能吸引嫦喜的注意了,她所有的害怕和惊恐都被高正白下身的坚硬所激发出来。凤笙临死前的那抹笑又一次出现在嫦喜的面前,她突然使了把劲儿,用力朝高正白一推,正在得意的高正白怎料到还有后招,来不及反应就被推倒在了地上。
嫦喜气喘吁吁地坐起身逃也似地窜了出去,她是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会有这般大的力气,好像是有谁潜伏在了她的身体里帮助她一般似的。但是也没有细想,只感觉这一双脚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只是一味地跑着跑着,跑出了二房的院子,一路到了外面,才算是安全了。
那冷冽的风刮在嫦喜的脸上、手上,还有那因着衣裳被撕开而□在了空气中的皮肤上。激起一片片的鸡皮疙瘩,但是嫦喜的心里竟是从未有过的欢喜。她还是好的。她还是躲开了。她总算,不用和凤笙那样去跳了井。
一想起那寒冷刺骨的井水,嫦喜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忙拉紧了领口低着头一路往自己外院走去。
高慕生刚从外头回来便看见高正白低着头匆匆走来。双手笼在衣袖里,腋下夹着一个镂牡丹的楠木盒子。“二叔。”高慕生让到一边,主动打招呼。高正白显然正在想别的事情,并未看到高慕生,听他唤自己,硬生生吓了一下,脚步都快走过高慕生了,又往后退了几步,走到他面前。
只见高正白清了清嗓子,正了正神色,“慕生啊,回来啦?”
“嗳。”高慕生的视线落在了那个盒子上,高正白察觉了,忙伸出另一只手将盒子护住了。“我还有事儿要忙,先走了。”说着,他别过身火急火燎地出了门。
高慕生看着高正白的背影,那圆滚滚的身体理应笨拙,却偏又走得甚快,乍一看去,倒像是个球在滚似的,滑稽可笑。但高慕生没有笑,他习惯了收敛自己的情绪,表情永远是平淡,有时候却又太淡了,像是月光的影子,又像是玻璃灯罩上的灰尘,轻轻一抹,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慕生你怎么站在这儿?”高慕谦透着轻蔑语气的声音传了过来,高慕生这才回神,缩了缩脖子,“大哥。”
高慕谦比高慕生高出大半个头,本就颐气指使的神奇因着这身高的差距变得愈发高高在上起来。高慕谦其实是个好看的男孩子,偏偏是由于这好看,使得他总觉得自己有太多的脂粉气,故而时时显出大大咧咧的样子,偏又做得不伦不类,只是平添了几分阴阳怪气罢了。但这也怪不得他,这种年纪的少年总是在摸索的,要过个几年,才能清晰地知晓自己顶适合什么模样。
“嗯。”高慕谦点点头,随即没有再说什么,迈开脚步就走了。
高慕生自觉地有些讪讪,二房的人他是习惯能躲就躲的,偏着今日接连遇着了两个。高慕生甚至想,若是一直站在这儿会不会连着赵秀林和那才四岁半的妹妹慕芬一道见了?想到这儿,高慕生再也不敢逗留了,忙迈开步子就往自家院子走去。不是赵秀林让他有多么害怕——虽然说怕还是有一些的——但更多的是因着今日一家女眷外出,赵秀林理应和他母亲一道回来,若是见着了他,准又是一番唇枪舌战了。
嫦喜回到外院的住处,大部分人都去忙了,空气里都是寂寂。她快步跑回房间,倒了盆热水擦了身子,换身衣裳,这才觉得自己又干净了。她嫌恶地看了眼地上的那件暗红夹袄,不由得又想起了自己刚来高家的那一天,身上穿着的就是件暗红色的袄子。后来,她身上的衣裳多半是暗红,或是藏青、墨绿。低沉的,代表了穷苦和被欺辱的色彩。嫦喜跺了跺脚,一把抱起地上的衣裳到了院子里,二话不说点了把火就看着它烧着。
风不大,火就这么燃着,破旧的棉絮和布迅速蜷缩成越来越小的一团,灰突突的烟随着微微的风左摇右摆,一股气味冒上来,激得嫦喜有些晕乎,转而弯下腰咳嗽起来。
“哟,这是在做什么那。”秀婶尖锐的声音传了来,顿时连那肆意的火都仿佛收敛了。“秀姑姑。”嫦喜止了咳,打了声招呼。“在这儿烧东西,你当高家是什么地方?出了事儿是你扛还是我扛?”秀婶两条眉毛竖了起来,责备道。嫦喜低着头,扯了个谎,“秀姑姑,这衣裳上有跳蚤,咬得人浑身痒,所以我就烧了,免得害了大家伙儿一道不好受。”
“呷,跳蚤怎么了?你当你是哪个太太小姐那?矫情。”秀婶翻了个白眼,看了看正慢慢烧尽了的火,“呵,烧衣服,我看你是嫌自己个儿命太长,急着烧几件衣裳给自个儿,省的日后死了,连个烧纸的人都没有”
在年关将至的时候,说这么一番不吉利的话,饶是再好脾气的人也会心里不舒服。只见嫦喜脸色苍白,紧咬着嘴唇一言不发,秀婶倒也不在乎,反正这院子上上下下谁敢和她唱反调?只见她朝一旁的地上啐了一口痰,看也不看嫦喜,骂骂咧咧地走了。
那熄灭了的火被风一吹,就再也找不到原来的样子了。连那零星的火花都似乎成了幻觉。只有一团漆黑,还有着余温,在这个冬天的寒冷里倒显得令人向往起来。
可是嫦喜的嘴角往下一弯,踢了那团灰烬一脚,转身回了房间。
赵秀林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左右的光景。慕芬在怀里闹得慌,惹得她一阵心烦。一回到家就把孩子塞给了乳娘,自己走到起坐间。刚要坐下,却看到地上掉了把剪子。“这是谁收拾的房间?”
阿大在一旁见着了,忙上前去把那剪子捡了起来,一看,却不禁“咦”了一声,“奶奶,这不是我们的剪子。”
“不是我们的?”赵秀林蹙眉,伸手接过了剪子,细细端详了一番。要知道在高家这种大户人家,即便是针线之类的细琐物品都是有各房的标记的,因而是不是自己的物事,看了标记就清楚。
“奶奶,这好像是外院那边的东西。”阿大眼睛尖,指着那剪子头上刻着的字说,随即看了看四周,又望见了桌上那盆水仙,喜庆的红纸头裹着白的茎,看上去倒有些欲盖弥彰的热闹来。“也许是来送水仙的丫头不小心落下的。”
“底下人真是越来越没规矩,赶明儿我要好好整治整治。”赵秀林浑身酸痛,没有心情再计较这些,将剪子往阿大手里一放,径自往卧室去卸下头面。谁知未曾安静多久,就听到她一声惊呼。阿大忙放下手里的活儿走进去,只见梳妆台前的一只镂花木柜打开着,里面空空如也,赵秀林脸色发白,哆嗦着嘴唇伸手指着那柜子。
“我的那盒翡翠头面呢?”
“奶奶,这我怎么知晓?今儿早上不是开柜子的时候还见到过吗?”阿大忙撇清,那双手在胸前晃着,好像下一刻就要断掉了似的。
赵秀林握着拳头,那细长的指甲都快要掐到肉里面去了。“那是怎么回事儿?”
“奶奶,我们随您一道出的门,一道回的家,怎的会晓得这些事情?”阿大无辜地两手一摊,突然灵光一闪说,“会不会是哪个底下人不懂事儿,来偷了?”
“是谁?”赵秀林侧着头,那张嘴紧紧抿着,好看的细白的牙齿咬着,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恨不能咬碎了,才解气。
“这我怎么会知道。”阿大又好气又好笑,可是被赵秀林一瞪,又不敢吱声儿了。唯有低着头畏畏缩缩,“奶奶,会不会是那个把剪子掉在这儿的人?”
快到晚饭的时间,高慕谦才从账房里出来。他拿着手里好不容易刮来的有些钱,正喜滋滋地往衣襟里塞,就看到阿大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嘴里说着“不好了不好了。”高慕谦不喜欢阿大这样的女人,看上去那样的土气,好像凑近些都能闻到一股腌咸菜的味道,不像是凤笙,那样明媚而柔软,会对他小心翼翼照顾,身上也是香香的。不可否认,高慕谦的心里,也许凤笙更像是一个母亲。
“怎么不好了?”高慕谦皱着眉头不悦地问。
阿大丝毫没有察觉到高慕谦对她的讨厌,只是拉着他的衣袖道,“谦哥儿你快与我回去吧,奶奶正在气头上,一副翡翠头面不见了。”
“翡翠头面不见了管我什么事儿?又不是我拿的。”
“嗳,谦哥儿,人已经抓着啦。”
“人抓着了那不更不管我的事儿了么?”高慕谦笑了,嘲弄而轻视。阿大缓了缓气儿,又吞了口唾沫,这才道,“是原先被奶奶打发出去的那个嫦喜拿的,可是这丫头不肯承认,奶奶是气得呀,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可是那丫头就是不开口。大家伙儿见这样儿也不好,所以让我来找谦哥儿你,好劝劝奶奶,莫要气坏了身子。”
“呵,气坏身子?只怕是不要牵连到你们头上吧。”高慕谦一针见血。阿大有些讪讪的笑了。高慕谦也不再多说什么,自顾自往二房的院子走去。
前世10
曹七宝坐在二房起坐间里,冷眼看着赵秀林暴跳如雷,一双倒三角眼斜睨着跪在地上的嫦喜,嘴角浮起一抹冷笑。一副翡翠头面罢了,犯得着如此生气?曹七宝相信,赵秀林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已。抱着看戏的心态,曹七宝闲适地往高背椅上一靠,伸手端起一旁三脚茶几上的茶盏,掀起盖子,细细拣着浮在面上的茶叶,久久才喝上一口。
“二妹妹,既然这丫头死活不承认,兴许真的不是她拿的呢?”待一盏茶喝得差不多了,曹七宝才将茶盏一放,抽出手帕抹了抹嘴,朝赵秀林微微侧着头,说道,“只凭一把剪子,能说明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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