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会,也没有停留多久。
嫦喜走的时候,那被泡得有些发胀的尸体就这么放在了地上。水流了出来,汇成一条河,顺着地面流了出去,就像是这些陆续散去的人。
这小院里是没有人敢住的了,丫鬟们和老妈子们匆忙收拾了些东西就奔到了外院去。即便是人挤人,也好过人挤鬼。
天慢慢暗了下来。嫦喜站在人群外,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凤笙那被泡的浮肿的脸。那两个眼泡看起来倒有几分像是荣嫂先前养的几条金鱼。只可惜,那些金鱼后来不知道被哪家的猫叼走了,荣嫂当时气得牙痒痒,恨不能把街坊四邻全都查个遍才好。
那时死了几条鱼,就这么兴师动众。可是如今死了个人,倒变得沉默起来。每个人都试图回避曾经存在过的这么一个名字。可是嫦喜不会忘。她更不会忘记的是凤笙最后一眼,看着她,嘴角微微朝上扬起,然后闭上了眼睛。
扑通一声,水花微微溅起。
这一夜,嫦喜又一次梦到了那个后来跳了井的女孩。还是荣嫂的那间小屋子,还是那冰凉的井水,只是她上前去看的时候,女孩的脸变成了凤笙的。那两个硕大的眼泡,一眨一眨。明明死了,怎么还能眨眼?嫦喜在梦里想,忽然,那人变成了一条肥的金鱼,动作灵活的跳进了河里,不见了踪迹。
嫦喜喘着气从梦里惊醒。
额头上是细细密密的冷汗,从关不紧的窗户里钻进来的风一吹,让人不禁打了个寒噤。塞了不知道多少人的房间里,各种声音响着,不清晰,却又不能忽视。嫦喜忽然感觉是不是时间从来没有走过,这还是她来到高家的第一个晚上。过会儿她会推开门出去,会看到那口井,然后在井边坐下。天亮了,小双起来梳头,和她闲话几句,然后凤笙风风火火地找到她,让她替自己的工……
不。
嫦喜甩了甩头,只感到喉咙里干涩得紧。但她还是强迫自己躺下,盖好被子,在这沉寂的夜里再一次睡过去,等到天亮了。嫦喜对自己说,等到天亮了,就好了。
高正白在起坐间里来回踱着步,好像脚下生了藓一般,只消一停下,就会痒得人心难耐。“你怎么还在这里?”赵秀林一边拢着头发,一边撩起门帘从卧室里走出来,见到高正白的时候脸上掠过明显的不悦。连看也不看他一眼,自顾自走到了矮炕上坐下。阿大端来一杯茶,赵秀林接过了,刚喝了一口就皱着眉头搁在一边。阿大有些怯生生地缩着脖子,等待着赵秀林的责骂,偏她今儿个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只是看了阿大一眼,没有再说什么。
“这是我家,难道我连回来都不行了?”高正白虽然底气不足,但还是摆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配着那一双躲闪的眼睛,更显得滑稽可笑。
“哼。是这样嘛?还是想要问问凤笙的事情?”赵秀林斜着眼看着高正白,讥讽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告诉你,凤笙的死你也脱不了干系。”
“我脱不了干系?平日里明里暗里碎碎叨叨的人是谁?还我也脱不了干系。呵。”高正白那圆滚滚的身体抖了一抖,像是为了衬托他的虚似的,浑身的肉都耷拉了下来。
“是,你二爷最是公道,你从来没有做过欺善怕恶的事情,你也没对哪个丫头动手动脚。我说得可对?”赵秀林也不气,只是笑着说。那话里处处藏着刺。高正白缩了缩脖子,跺了跺脚,哼了一声就回到卧房里躺了下来。
赵秀林看着那还在晃荡的帘子,心里竟有些怅怅的,不由得堵得慌。于是站起身来由阿大扶着,径自去了孟茹房里闲话散心了。
嫦喜捧着洗好的衣裳进了二房的院子,不免又想起不久前凤笙还在的日子。她想起那个晚上,站在墙边,凤笙走过来让她别再站了,随即又自己走了。她想着凤笙那一双塞满了棉花的装作天足的小脚,咚咚咚,走在地板上,是沉的,闷的,没有生气的。
这么想着,好像就真能听见似的。咚。咚。咚。愈来愈近,愈来愈近,嫦喜只觉得这声响是敲在了自己心上。猛地一回头,高正白那圆滚滚的身体就在眼前,那张浑圆的,通红的圆脸上肥得快要流出油来。
嫦喜忙后退一步,低着头,唤了声,“二爷。”
高正白嘻嘻笑着,双手笼在了衣袖里,闲闲往一旁的高背椅上一坐,整个人把那张椅子塞得慢慢的,没有一丁点儿缝隙。他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在嫦喜身上一扫,瞥见了她手中所捧的东西。“来送衣裳?”他问。语气柔和,带着亲切的笑意。
“是。”嫦喜被他看得整个人都发毛,恨不能立刻撇下一切逃开这间屋子。高正白是个混蛋。嫦喜这些年来听那些老妈子和丫鬟们闲言碎语的,对高正白之前所做的那些龌龊事儿略有耳闻。且不说先前做官时欺压民女,丢了官儿后更是堂而皇之地狎妓、建小公馆。难得回家一趟还不放过府里的丫鬟们。凤笙是早就半明半暗得了手的,红榴则是宁可吞生鸦片也不从,后来被赵秀林配了个人送了出去,也算躲过了一劫。
“幸好呀。”那时候湘寿对嫦喜说,“幸好你早早离开了那火坑,不然真不知今儿个会成个什么样儿了。”嫦喜看着湘寿紧拧着眉头,嘴角向下耷拉着,眼睛里不知是庆幸还是惋惜。
嫦喜晓得,在这高家,有太多人想要往上爬。丫鬟们什么都没有,只有这赤条条的身子和手里不知还剩多少的青春。高正安是个瘫子,高正卿又常年在外,也从未听说过他和哪个丫鬟有过什么私情,因而所有的目标都被放在了高正白的身上。如今凤笙死了,有多少人暗中窥视着那个还带着别人余温的位置?高正白自己心里恐怕也清楚,难免在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一种挑挑拣拣的欢喜来。
一个逛窑子的男人。
“去吧,这是奶奶的衣裳吧。放到卧室的床上,当心些,莫要弄皱了。”高正白抖着脚,朝那掀起的门帘后努了努嘴,眼睛从嫦喜身上挪开了会儿,又滴溜溜地回来了。
嫦喜站在原地,有些犹豫。此刻这屋子里只有自己和高正白,赵秀林不知何时才回来。若自己此刻去了里间,保不准会发生什么事情。不,嫦喜想,是定要发生什么事儿的。
“怎么还杵着,没听见我说的话?”高正白沉下脸道。他感觉自己快要控制不住了,心头蠢蠢欲动的欲望烧得他整个人都热了,在这寒冬腊月的天气里,竟嫌身上衣衫闷得慌,恨不能全都脱光了才好。当然,那样的话他又会冷,因而要选一条香甜嫩滑的身子,好好搂着,又恶狠狠地欺压着。这种快活是他无论花多少钱都无法从那些个外面的女人身上得到的。
嫦喜紧抿着嘴唇,她能清晰地看到高正白脸上毫无遮掩的雀跃。只感觉整个人都凉了,迈出的每一步都像是在走近那口井,冰冷的,墨一般的井水在等待着她。
高正白重又笑嘻嘻地看着嫦喜,白的脸,黑的眼,红的嘴,微微隆起的细小的羞涩的胸脯,纤细的腰肢……高正白蹭地站了起来,浑身的肉随着这个动作抖了一抖,双手依旧笼在袖子管里,腆着笑,跟在嫦喜身后正要走近卧房,却听到门口传来高慕谦那处于变声期末端的声音,沙沙的,又忍不住高亢着。“爹,你在家啊。”
嫦喜站在卧室中间,直愣愣的目光登时一亮,忙把衣裳往床上一放,快步回到了起坐间。高慕谦看到嫦喜的时候并没有表现出惊讶,反倒透出几分笃定来。高正白心头一寒——想来这是高慕谦存心破坏他的好事,也许是赵秀林指使的。想到这里,不由得背上冒出冷汗,嘴上也只是虚应了一声,“是啊。”
“二爷,衣裳放好了,我先退下了。”嫦喜说着朝高正白拜了拜,随即逃也似地离开了。高慕谦那双丹凤眼半真半假地看了眼消失的背影,嘴角一抹高深的笑一闪而过。“爹,我也走了。”说完,把高正白独自一人扔在了沉寂的房间里,连离去的脚步声都像是嘲弄一般。
高正白只感觉身体里的热和突然袭来的冷交替着,浑身说不出的难受。看了眼这又一次只有孤寂气味的屋子,厌烦地倒在了一旁的矮炕上,闭着眼睛,仿佛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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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08
嫦喜这些天都恹恹的,整个人仿佛失了魂儿似的,别人与她说话时要颠来倒去的好些遍才能被听进去。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妈子们都说是凤笙的死让她受了惊。又有些人说凤笙有心愿未了,于是那破碎了的魂便黏在了几片在嫦喜身上——只因这是她死前最后见到的那个人。这样的传言多了,不仅是下人堆里,连几房主子加上高老太太,都心中有些惴惴不安起来。估摸着年近岁末,也就沿袭昔日里的传统,一家女眷上庙里进香,也好了结了这一桩无头公案。
曹七宝今天带着高慕琴一道去庙里上香,偌大的寺庙里被高氏一族统统包下,人声鼎沸,闹闹嚷嚷,所有旁支、主干的人都来齐了。一时间,香粉的气味混合着汗味和头皮的油味席卷而来,令人不禁作呕。曹七宝上了香,从大雄宝殿里走了出来。屋外冷冽的而空气里仿佛还夹杂着冰渣,刮在脸上生疼。曹七宝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敛了敛衣襟。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玄色绣万字绸袄的男人正拾级而上。
男人三十七八岁左右的年纪,身材修长,一双细长的眉眼时刻透着不羁的笑意。那薄薄的紧抿的嘴唇上总挂着些讥讽。曹七宝想走,但却是动也动不了。那一双尖尖细细的小脚像是被钉在了地上似的。喉咙里干得发紧,毛毛的触角一路往上爬。曹七宝努力忍着,吞咽着口水,偏又是怎么也解不了那难耐的干涩。
“大嫂。”高正卿走上台阶,朝曹七宝笑着打招呼。曹七宝也点点头,想要开口,却化作一阵咳嗽。高正卿看着那涨得通红的脸,微微一笑,很是关心地说,“外头风大,大嫂仔细身体。”
“嗳。”曹七宝有些讪讪的,活了这三十五个年头,她曹七宝这一张嘴何曾闲着?偏只是见着了他,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爹爹。”一声清脆的呼唤从曹七宝身后传了来,回身望去,四岁的高慕芝跌跌撞撞而来,张开一双手朝高正卿咧开嘴笑着,高正卿整张脸都柔和了起来,刚要笑,却对上了跟在女儿后头的孟茹,面容又一次僵硬了。最后只是淡淡点点头。
曹七宝觉察到二人之间的沉默,不由得感到自己理应担负起调解的责任来,于是开口道,“三妹妹也出来啦?”
孟茹看了高正卿一眼,转而朝曹七宝点点头,“嗳。”
“里头闹得紧,出来了是舒坦点儿。”曹七宝没话找话,偏又舍不得离开。总觉得自己非要把二人之间的尴尬融化了才甘心。
“是呀。”孟茹这几年来都鲜少与曹七宝往来,即便见着了也都是匆匆忙忙的。
“嘻,三妹妹,你可真是好福气,三爷儿竟是找你来了。”曹七宝说着,翘着兰花指指着高正卿,“这么些年,感情还这么好,真是让我羡慕呢。”
这话一出,不仅是孟茹,连高正卿都有些讪讪。高正卿与孟茹成亲之后没安分多久,便又跑了出去。甚至比往日玩得更凶了。不止在北京,时不时还跑到上海和广州,一呆就是个把月。因而这一句话在孟茹听来竟像是一个响亮的大耳刮子扇在了脸上,火辣辣的疼。只见她没有接话,抱起慕芝,朝曹七宝望了一眼后就一声不吭地走了。
又一次只留下了曹七宝和高正卿。
“嗳,我又说错话了。”曹七宝叹了口气,自责地说。偏那一双眼睛里看不到半分内疚,只是乌黑的眼珠,映着手中揉着的一方手帕。
“她这个人就是这样。”高正卿无奈地摇摇头,无目的地走了几步,作势要走,却又被曹七宝的话拦住了。“三弟。”曹七宝难得认真的表情挂在了脸上,有些虚,像是唱戏的角儿那画坏了的脸谱似的。她说,“三弟啊,三妹妹这么好一个女人,你怎的会舍得将她放在家里自顾自往外跑?”
高正卿怔住了,随即又是那惯常的讽刺的笑,“大嫂,有些事儿你不知道。”
“呷,我不知道?那你倒是与我说说,怎么个因由来?”曹七宝笑了,她忽然又觉着没什么了,她是大嫂,他是三弟。她凭什么不能同他心平气和地聊会儿天呢?一想到这里,曹七宝只感到无比的理直气壮来。话语间更是透着股亲昵,连身体都不由自主地靠近了些许。
“嗐,大嫂,这是我与孟茹之间的事儿,没必要告诉你吧?”高正卿笑着说,那一双眼睛微微眯起,扬起的嘴角像是个孩子。
“这说的是什么话儿,我好歹还是你大嫂不是,关心你有什么不对?”曹七宝说着,甩了甩手绢按了按鼻翼两侧,吸去一些油光。一阵香气从高正卿的鼻下拂过,他从心底一怔,不由警告起自己来。这个女人,比不得外头那些。她是他大嫂,在家里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若是惹上了,就是湿手沾面粉,是甩也甩不脱了的。这么一想,高正卿忙正了神色,“嗳,大嫂,你关心好大哥就行了。”
“你大哥哪用得着我关系?整日个儿吃药、吃饭、抽大烟,有什么好操心的。”曹七宝提起高正安,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厌恶的表情,让高正卿心里难免有些不舒服——那个毕竟是自己的亲兄弟。曹七宝也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但更强烈的是心中一腔的委屈无处宣泄,嘴唇颤抖着拉起高正卿的手臂,“你去挨着他坐坐,你去挨着他坐坐,这个人是死的,只是比死人多了口气罢了。那肉啊,像是腿麻了之后摸上去的样子。你说说,你倒是说说,我容易吗我?这么些年来,我哪一天睡过一个安生觉来着?”
高正卿满不在乎地笑笑,“大嫂,这么些年了,生哥儿和琴姐儿都这么大了……”
“莫要和我提孩子。”曹七宝的眼睛直愣愣的,近乎疯魔了一般,只见她倏地举起左手,伸出食指、中指和无名指,“我敢赌咒,我敢赌咒,你敢吗?我自己个儿也不知道这两个孩子是怎么来的。”
高正卿看着曹七宝,忽然只觉得自己站在这儿听她说这些话是如此愚蠢。也不顾自己来这儿的目的,甩开了曹七宝的手,“你疯了。”说完,他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