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嫦喜》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女子嫦喜- 第2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是是是,比不了比不了。”赵秀林忙不迭地附和,恨不能朝他作几个揖才好。

“唉,不和您说了,您什么都不懂。”高慕谦甩甩头,双手背在身后,仰着头走了出去。赵秀林看着他离开的样子,不自禁又笑了。多么神气的一个孩子,日后一定能出人头地,给自己长脸,最好能把曹七宝气个半死,那她就真的心满意足了。

赵秀林心里一直是怨着的,即便她掌握着高家的实权,可是二房就是二房,怎么也不能爬到大房的头上。想她堂堂大户人家出来的千金小姐,竟然被一个卖麻油的比了下去,心里怎么都堵着一口气。所以明里暗里她都在和她叫着劲儿,时时刻刻都不能放松。这倒也让她这么些年过得充实了不少,每天早上睁开眼睛,都觉得有很多事情要忙。相比高正白而言,更是精神。高正白难得回家的时候总会笑她,说她才是真正的革命党,是他的克星。

每到这时侯,赵秀林会微微一笑,然后低下头,随即又抬起头来,“你现在这生意做的不是也不错?怎么又恋着当官儿的时候。”其实她也是恋着他当官儿的时候的,那时候时局还算稳定,那时候老佛爷和光绪皇帝都还活着。那时候呀——赵秀林美美地想,那时候才是真正的过日子呢。
阳光在这个时候爬进了房间,一步步地走到她的手边,那放在一旁被遗忘的带着锈味的剪刀被拉进了光亮里,然后是小手指上断裂的指甲,参差不齐的长在手上,投下一条曲曲折折的线,像是谁的命一样。赵秀林累了,靠在椅背上一转眼就睡了过去。房间里又一次安静下来。那片断裂的指甲掉在了地板缝隙里,没有人再会想要找它,即使它依旧是好看的,米白色,像是蝉翼,有弯的弧度。

嫦喜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脚尖,阳光照进小院,然后又走开,一天就过去了。其实嫦喜倒也喜欢这样站着,看着天一点点暗下去,心里虽然会有些轻轻的难过,但是总好过忙碌。嫦喜一直都知晓,自己的心底是个多么懒散的人,可是偏偏要做一个丫鬟,即便是长大了,到了嫁人的年纪,也由主人家找个小厮配了,然后继续当个丫鬟。

她心底里羡慕着那些整日无所事事的太太小姐。随着荣嫂北上的时候途经天津,住了一个晚上。那一整个晚上嫦喜的耳边都是清脆的麻将声音,还有那断断续续的谈笑。等到天蒙蒙亮的时候,半开的窗户外面传来了食物的香味,葱、香菜混合着小磨麻油,钻进她的鼻子,将她肚子里的馋虫都引了出来。嫦喜就这么醒了,然后就听到踢踢拖拖的脚步声,女人纤细的声音先响起,然后是小贩那热烈的代表着食物的声响。片刻之后,踢踢拖拖的声音又回到了嫦喜的耳边,越来越近,她感觉自己也能闻到那碗小汤圆的甜香。

如果,她是想,如果,她也能过上那样的日子,该有多好。

“站好了,可别偷懒啊。”凤笙走过嫦喜身边,顺便叮嘱了一声。刚要离开,却看到三少奶奶的丫鬟,名叫小双的,走了过来。

“哟,凤笙姐。”小双是个胖胖的小姑娘,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梳着两条长辫子,笑起来左边嘴角有一个深深的酒窝。

“小双。你怎么来了?”凤笙只好停下脚步,微笑着问。

“我们奶奶让我给二奶奶送些东西,这不,就要回去了。”小双说着,一双肉里眼打量着一旁的嫦喜,“这是谁呀,怎么跟这儿站着?”

“咳,今儿个新来的丫鬟,这不,才刚来没一会儿就惹了事,挨罚呢。”凤笙说着,拍了拍嫦喜的手臂,“快,和小双姐打个招呼,日后都在一个府里做事,有什么不懂的,就算我不在,小双姐也能替你照应着点儿。”

“小双姐。”嫦喜木木地点点头。小双见状嘴角的笑僵了一僵,有些尴尬,毕竟才来高家没多久,自己还没有站稳脚跟儿呢就要照应谁了,怎么听都有些别扭,就像是早上起晚了,胡乱穿上的袜子,扭在一边,挤在布鞋里,每时每刻都在提醒着这种不舒适。

“呵呵,不敢当不敢当。”小双摆摆手,“不过,你犯了什么错了,才刚来就要挨罚?”

“说到底啊,还怪不得她。”凤笙叹了口气,随即四下看了看,确定没有人之后才凑到小双耳边,压低了声音说,“都是那谦哥儿,下了学不好好请安,反倒把人给吓了一下,这不,她好好给二奶奶绞指甲呢,手一滑就把奶奶那小指头上的指甲弄断了。”

“啧啧,这多可惜啊,要是我也要心疼得要死了。”小双一脸感同身受的样子,“留了很久了吧?”

“可不是嘛,到了后来啊,连衣服都要我们来扣扣子,那一个个盘口,可把我累得,手指头都能肿一圈儿。说带个金指甲套吧,还不愿,说是不好,太沉,其实还不是怕别人看不到。”

“奶奶们要求是多一些,谁让她们是主子呢。”小双点点头,“我们那边那个也不好伺候,这不,刚来高家没多久,还算是收敛,日后可真是不知道要怎么办了。也不知道这三爷能不能受得了。”

“呷,他受不受得了倒要你来着急。”凤笙笑着戳了戳小双的腰,小双笑着要躲,却看到一旁的嫦喜还是那么站着,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再念及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若是被她告诉了谁,那可了不得了,忙扯了个借口,匆匆和凤笙作别,回到了三房的院子里。

凤笙看着小双走远,收起了笑,走到嫦喜跟前,“刚才那些话你要是敢说出去,我一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知道了?”

“知道了。”嫦喜应了一声,没有再说话,一副木讷的样子,凤笙这才放心了,随即走开了去。
嫦喜仍旧站在那里,人来人往,都会看她一眼,带着幸灾乐祸的笑意和局外人的冷淡,嫦喜始终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影子慢慢变长,然后又变淡了,最后融在了这一片毫无光亮的夜色里。她的腿酸了,小腿肚上的肉层层叠叠打着结,一路牵着跑到脚跟,又爬上大腿。脚底板似乎并没有踩在地上,但也不是飘着的,这种感觉像是听到猫拿爪子挠门,让人鸡皮疙瘩掉一地的声音,想要堵住,偏又不能,于是自己挣扎着,咬牙切齿,终究还是没有办法。

就在嫦喜以为自己要被这种感觉包围住,快要窒息的时候,凤笙的声音传了过来,“走吧,奶奶开恩,你不用再站了。”

嫦喜闻言松了一口气,想要走,那脚偏是怎么也迈不开。凤笙开始催促,“快些啊,你不要休息我还要呢,磨蹭什么呀?”

凤笙虽然有些不耐烦,但是却不走过来,想来是这一片地方太暗,她心里终究是有些怕的。嫦喜发现了这一点,嘴角上扬,难得的笑了,她索性蹲了下来,让一直笔直的腿可以弯一下。关节里咯咯的声音在即将入睡的高府透着鬼魅。凤笙心一颤,感觉凉意滴溜溜钻进了身体里,忙退后一步,“我不等你了,自己想走了再回去,秀婶带你认过路了,走错了可怪不得我。”说完,也不待嫦喜应声,飞也似地跑了。凤笙的脚从前是裹过小脚的,后来老佛爷下了旨不让裹了,也不流行了,所以就拆了。如今长的倒有些不尴不尬,说是小脚,又不止三寸,说是天足,偏又小了些。因而凤笙总是穿着天足大小的鞋,然后往鞋子里塞些棉花,看起来倒也有模有样,只是这样的脚走在木地板的地上,传来木愣愣的声响,倒透着股死气。

嫦喜蹲在地上,双手抱着膝盖,头枕在膝盖上,虽然冬天穿得多,但她整个人都偏瘦,那膝盖骨透过棉裤还是嫌咯得慌。这一个晚上没有月亮,只有屋檐下挂着的几盏灯笼,写着又黑又粗的“高”字。可是嫦喜并不识字,这些线条在她的眼里不过是些陌生的面孔而已。有时候想想,就算识得字又怎么样呢?那时候住在隔壁的那个老秀才,常常说自己满肚子墨水,最后还不是饿死了?

说到底,墨水终究还是不能当饭吃。

等到蹲得腿也快麻了,嫦喜这才站起身来。入夜的高府宅邸黑得吓人,因着要节约天光,高家早早就关了灯,连灯笼也是隔了很久才能见着一个。嫦喜慢慢走着,好像这地方只有自己一个人一样。从二房走到下人住的院子,要绕这府邸半圈。嫦喜凭着记忆走着,只是夜太暗,沉得好像要把人压死了才高兴,嫦喜来这儿毕竟还不满一天,终于在转了几圈后迷了路。

高慕生是个白净的孩子,脸上总是挂着诚惶诚恐的表情,许是因着父亲瘫在床上,母亲在家中没有地位,所以整个人都是蜷缩着的,生怕被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似的。说话也细声细气。曹七宝总是恨铁不成钢地干着急,每每看到他那瑟缩的样子都要训斥一番,结果反而让他更胆怯了。

曹七宝因着这些日子赵秀林仗着有喜,趾高气昂,心中本已不快,加上今天兄长曹大山来看望,惹起了心中的伤心事。故而一看到高慕生下了学,小心翼翼地来向自己请安,心里的火登时就冒了起来,二话不说就把他骂了一顿。这才感觉气息平了不少。

不过如此可就苦了高慕生。今日本就在学里受了先生打骂,回了家还要被责备,虽然是天生的好脾气,但终究还是怨着的。因而这一晚偷偷等着别人都睡下了,独自出了院子溜达。

高慕生走进黑暗里的时候,顷刻间就被这样的浓重吸引了。脚步不由自主地往那深处走去。寂静而空旷的四周,回荡着他的心跳声,还有那由于兴奋而努力吞咽口水的声音,在黑夜被放大,变成可怕的回响。

正在此时,一种不属于他的声音慢慢靠近,像是脚步声,又像是衣料相互间摩擦的声响。高慕生心中一慌,只感觉从头到脚一阵发麻,僵在了原地,竟是一丝一毫都动弹不得。

一个比夜还浓一些的身影跳脱了黑夜的背景走了出来。高慕生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幕。一双明亮的眼睛首先被看清,然后是鼻子、嘴巴、脸,最后成了一个人。

高慕生顿时松了口气。





前世03

嫦喜看着站在眼前的高慕生。她不知道他是谁。她甚至不能肯定他是人还是鬼。不过好歹是遇到谁了,好歹,这死寂里不仅仅只有她一个人。这样的感觉多好,嫦喜无论在何时想起此刻,都会觉得满心欢喜,就像是那个误入桃花源的武陵人,以为自己将死,偏又望见了一片怡然景色。

“你……是谁?”高慕生犹豫着开口了。两个人面对面,谁也不认识谁,可是偏偏又在同一屋檐下。他不得不承认心里对这样的情景欢喜得紧,像是彻底改头换面了,没有人知道他的怯弱和窝囊,即便他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他成了高慕生,也只是高慕生而已。

“嫦喜。”她回答。

“哦。”高慕生一时间愣住了,他不知晓自己在这个时候应该要说些什么。若是换做了高慕谦,只怕早已侃侃而谈了吧。高慕谦,无论是在学堂,还是在家里,他总是比他耀眼,光芒拖出大片大片的阴影,而他就站在这阴影里,缩成无人看得着的一个小点。

“我得走了。”高慕生思量了半晌,吐出了这么一句话。

“嗯。”嫦喜闻言点点头。明亮的眼睛依旧看着他,看不见的嘴角带着笑意。

高慕生的左脚迈开了一步,又缩回来了些,再迈出去一点,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跟着迈出了右脚,“我走了。”他又一次说。

嫦喜忽然噗嗤一声笑了,整个死寂都因着这短暂的笑而流动起来。高慕生也咧了咧嘴,有些不好意思地伸手挠了挠头,看着她一抖一抖的肩膀,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谁在外面?”突然间,头顶上的一扇窗推开了,赵秀林不耐的声音响起,嫦喜一把拉过高慕生躲进了更深一些的阴影里,靠着墙,冬夜彻骨的冷钻进了背脊,让人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这时候怎么会有人?”高正白懒洋洋的声音随之传来,赵秀林嘀咕了一句后也关上了窗。折回身看着高正白。那一双白皙的手扶在了椅背上,在摇曳的灯火下透着几分蜡黄。

“今儿个怎回来得这么晚?”

高正白是个圆滚滚的男人,球一样的头,球一样的身体,连那眼睛都是球一样的滚圆,穿一件灰色长衫,外面套一件万字藏青色滚边窄袖短袄,把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再也塞不进一点东西。他习惯性地伸手摸了摸那红润的脸,粗短的手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刻名字的金戒指,被烛火反射的光正巧投在了赵秀林的脸上,是一个形迹可疑的斑点。

“忙。”高正白一面说着,一面解开短袄,赵秀林上前替他脱下,挂到了一旁的架子上,嘴里碎碎叨叨,“整天听你说忙忙忙,怎只见这钱流水似的往外花,一点进账都没有?大房那边早就在嚷嚷了,说公帐尽被咱们挪着用了。你也不知道给我挣点面子。”

“怕什么,这不还有老三呢嘛,他那花销,我是望尘莫及喽。”高正白笃定地说,挽起衣袖走到脸盆前倒了些热水洗了把脸,那张连被热水熏得更红了几分。

“你知道什么,三爷自从这新奶奶进了门儿,愣是一个月没出去过。倒是你,天天往外跑,倒是一天比一天勤了。”赵秀林不依不饶,一边把汤婆子塞进被褥里,一边说,“如今那大房可是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们那。”

“嗳,我说我难得回来一趟,你非要啰啰嗦嗦个老半天,你是要我再出去还是怎么着?”高正白有些不耐烦,坐到桌前喝了口半冷的茶,皱着眉头抱怨道,“真是,里面外面都不让人安生。”
“好好好,算是我错了,我千不该万不该,偏偏长了这张嘴,害你二爷受苦了,行了吧?”赵秀林说完,吹灭了蜡烛,钻进冰冷的被子里。冷的脚小心翼翼地贴着包了层绒布的汤婆子,却又烫到了似的缩了回来。这么些年了,她还是没有习惯北京的天气,想想南方的湿润,竟是不由得感慨起来。

高正白一个人坐在黑暗的房间里,自觉没趣,站起身,却又不知道是去睡呢还是索性出去。只听到床那边悉悉索索的声音。因着他眼睛不好,听说菊花晒干了放进枕头里可以治眼病,赵秀林便亲自动手为他做了这么个枕头,可是这些年他回家的日子也不多,就算回来了,两个人也不多话,各自忙各自的。那枕头他也没有用多少次,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