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怎么说,白翠屏待自己还是好的,她有钱,可以给她很多东西。温饱更是无需担心。至于她对自己打什么主意。若真是为了打发时间,那她倒也幸运,况且还请人来教自己识字和洋文,还有日后的归宿……可即便没有这些,即便她也同四婶一样要卖了自己,那她也愿意。至少她不用担心吃穿,那么拿自由来交换又有什么不可呢?当活着都成了一种困难,还有什么可以执着与保留的?
嫦喜经过这几日,经过这一晚,心思早已拐了几个弯,较之前,更是看开了不少。如今她彻底明白了高府里的那些丫鬟们,甚至是曹七宝。况且,她如果不同白翠屏回去,又能去哪里呢?回乡下么?
乡下。
想到这个词,嫦喜就不由得心中一颤。从村子里流过的河水,河岸上,野花长到四五丈高。在阴沉的天上是密密点点的朱砂印子。终年初夏,初夏的黄昏,家家户户站在白墙外捧着碗吃饭乘凉。丰腴的土地,然而嫦喜过的却是挨饿的日子。采朵草花吸去花房里的蜜也要回头看看,防着脑后的爆栗。睡也睡不够,梦里总是挨打,或者是吃着吃不到的食物,醒过来枕头边一滩口水。黑房子里有潮湿的脚趾的气味,抬眼看去都是穷苦的面孔。这无情的地方,一村都是一姓的,她不属于哪一家,哪一姓,落了单,在那无情的地方。荒凉的岁月,竟是想要说句话,都是无人的,闷臭了嘴,也只是毒辣的日头在头顶嘲笑。
不,她不能回乡下。
如若自由与清白只能带来颠簸与死亡,那么,就让她污浊吧。
“你可愿认我作干娘?”白翠屏大亮着嫦喜的神色,从一开始的恍惚到矛盾到清明。
“嗯。”嫦喜点点头,微笑着说,“先谢谢干娘了。”
细细一手拎着托盘到了厨房,软软地倚在一把椅子的椅背上,经不住叹了口气。正在吃长生果的曲曲噗嗤一笑,那一口气倒把手心里的红的花生衣吹散了,落在了水门汀地上,天女散花一般。她也不收拾,只一面用鞋底磨着,一面朝细细道,“怎么,还没走?”
“可不是,还坐着呢。”细细向门外的客厅努努嘴,“茶都换了好几趟了,看来见不着少奶,她是不会走了。嗳,早知今朝还要回来,之前作甚大吵大闹地盘出去?她倒是拉的下脸。”
曲曲斜眼看着细细,嘴角噙着笑,“哟,还在为当年那个小开被抢走不高兴那。”
“瞎说什么呢,你别胡说八道,要是传到少奶耳朵里,指不定又要编排我什么不是了。”细细半真半假地瞪了曲曲一眼,随即又收敛了,低着头,“你说少奶对她如此好,怎的就为了个什么都没有的男人走了呢?”
“嗳,这种事情谁说得清楚。”
“反正我是怎么也不会的,”细细挺起胸脯,认真地说,好像这高耸的胸脯就是她的决心一般,她能奉献出的,最好的,也就是这胸脯了。曲曲见了,笑了,拍了她胸口一记,“晓得你最讨少奶欢心,等明朝我们一道去少奶面前夸夸你,好叫少奶认了你做四小姐,也省得浪费了这么个人才。”
细细听曲曲这么说,不禁又气又恼,涨红了脸抡起拳头就往曲曲身上砸。曲曲一面笑着躲闪一面讨饶,“哎哟哟,要出人命了出人命了,你要杀了你恩人呀。”
细细也不作答,依旧这么打着,末了自己也笑了,两个人闹做了一团。嬉笑声从厨房飘了出来,钻进客厅,只留下点点欢喜的印子。坐在沙发上的女人面容憔悴,一身鹅黄色滚窄金边长袖立领旗袍,长至脚背,旗袍上开着繁复的花,更衬着女人的苍白。但这女人再苍白,也是好看的,一张小巧的瓜子脸上,描着双长而媚的丹凤眼,眼角一直要划到发鬓里去,细小的鼻子不算挺,但同那张樱桃小口甚是登对。唇上涂着的猩红油光闪亮,是脸上唯一的亮点,偏又带着一股凛然的肃杀。
客厅里的壁炉烧着火,如今也渐渐熄了。这屋子的主人热衷于执着一些古旧的东西,比如这烧着火的壁炉,但偏又是个顶摩登的人,比如这装饰格局全按照洋人那一套来。这样的偏好以至于整幢房子都是矛盾的,混乱着,偏生又和谐,如同这个年代,这个时间,所有的都是不对的都是苦痛的可是每个人脸上又都挂着笑。
女人觉得有些冷了,但大衣挂在了玄关,桌上的茶也凉了,她不自觉的发起抖来,唯有捏紧了拳头,一动不动。
俄而,就听到门外传来汽车的喇叭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只见细细和曲曲一溜烟儿地跑了出去,再进来的时候,已是四个人,除了白翠屏外,还有一个灰头土脸却分外精神的少女。
“姆妈。”女人忙站起身来,恭敬地问好。她就是那个白三小姐,白荟茹。
白翠屏轻轻哼了一声,瞟了她一眼,并不接话,只是朝曲曲吩咐,“你带四小姐上楼,就住原先三小姐那间,有什么需要的,你尽管办妥了。”
曲曲看了眼嫦喜,应了一声便带着她一路上了楼安置去了。
“姆妈。”白荟茹脸上挂着笑,在这冷下来的客厅里,显得有些僵硬,倒像是刚落下来的水冻住了,成了冰渣,一根根地,好不刺人。白翠屏依旧不予理会,自顾自有细细脱了披肩和小帽后在沙发上坐了,捧着刚泡好的参茶,刚要喝,又皱起了眉头,“怎么有些冷?去,把壁炉点上。”
此时的客厅里只有白翠屏与白荟茹二人,并无其他伺候的丫鬟,她这么吩咐,显然是在让白荟茹动手。只见后者有些犹豫,看了看壁炉,又瞧了眼白翠屏的神色,终还是咬咬牙走到壁炉前蹲下身。壁炉并非嵌在墙壁里,而是凸出来一块,刚好在两旁可以放些木柴,白翠屏又不愿让这些木柴坏了客厅的摆设,因而特为在两旁造了两个柜子,好将这些东西隐了去。
白翠屏靠在沙发背上,半眯着眼看白荟茹无错的背影,只有袅袅的烟升起,却是不见一点火。半晌,冷冷一笑,“连个火都不会生,你在外面是怎么过日子的?”
白荟茹的身形一滞,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得白翠屏用一种恍然大悟的语气道,“噢,我倒是忘了,你早已觅得了一个对你一心一意体贴入微的丈夫,他待你这样好,又怎会让你亲自动手生火呢?”白翠屏看着那略微颤抖的人儿,嘴角是一抹冷酷而嘲弄的笑,“怎么,梁太太,少奶奶的生活过得可写意?”
“姆妈,”白荟茹缓缓站起身,双手交叠握在身前,却不转过身,徒留一个背影,生怕被谁看出自己的胆怯和无奈似的,“你同我都晓得,梁伯齐现在早已丢了洋行的营生,也没有别处肯又能要他。他还有一个正在读书的弟弟要供,还有乡下的娘等着他寄钱过去,如今都快要走投无路了,这些不都是您安排的么?”
“嗳哟,难为你这么看得起我,把我想得这么有手段有炉子。”白翠屏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旋即又沉下脸来,“我可忙得很,没有功夫耍这些小伎俩。”
“呵,你不耍,自有人替你去做这些。”白荟茹转回身,讽刺道。
“那你找我来作甚?冤有头债有主,怎么轮也轮不到我吧?”白翠屏说着将杯子往茶几上一放,“我可忙得很,没有时间应酬你,梁太太。”
“呵,确实忙,”白荟茹睨眼望着楼梯口,“忙着弄人来替你收敛钱财。既然找人顶替我的位置这么容易,你为什么不放过我?这几年来我替你做的还不够么?欠你的,也应该都还清了罢?算是我求你,放过我们。”
白翠屏挑了挑眉,“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总之梁伯齐的事我没有插手过。”说完,她噌地站起身来,“时间不早了,梁太太还是早些回去吧,不然路上出了什么事情,再怪罪到我头上,我也担不起。以后是兴师问罪也好,求情讨饶也罢,恕我不接待了。”说完,白翠屏起身径自上了楼。
白荟茹站在原地,手心、脸颊,还有旗袍上都沾上了黑的灰,脏兮兮的,甚是碍眼,一如她的过去。“你放心,就算伯齐要去拉黄包车糊口,我也不会再来找你!”她恨恨地说,随即走到门口拿起大衣就走了。白翠屏站在楼梯转弯处,脸上、眼中,都浮上了疲倦。
如果你这能等到他为你拉黄包车的那一天,倒是走运了。傻丫头,这世间哪有什么情啊爱啊的,能比自己重要。
白翠屏迈开略嫌沉重的脚步往自己房间走去。她倦了,倦得未来得及听见那一扇偷偷开着一道缝的门轻轻关上的声音。
已是午夜,四周静谧,白的月亮悬在头顶,这么近,这么亮,像是白天。
坐在黑屋子里的嫦喜感受着隔着衣物传来的地板的凉意,不由得蜷缩起来,紧紧抱着自己。那一地的月光洋洋洒洒,落在柔软的床上,拉出长的影子,如同鬼魅,恍若永恒。
作者有话要说:前世卷结束了。嫦喜的人生算是有重大转变了吧。
抱歉没有及时更新,因为想一次都结束了再传上来。
谢谢支持嫦喜的同学~如果可以的话,露个面好不,至少可以让我知道有谁在看啊~
不要霸王了呀~大家霸王着霸王着,苏就会忧伤啊忧伤啊忧伤,忧伤多了就会不小心写的很虐的呀……
(呃,这么说的话,会不会有更多的亲保持沉默了?_!)
今生01
作者有话要说:嫦喜第二卷今生开始了。
这一卷里,更多的还是情感。
成年后的嫦喜、慕生、慕谦,还有叶世钧。以及湘寿、曹七宝、高正卿、高慕琴。
不同的经历,不同的处境,不同的性格,对于感情也有不同的要求、执念与处理方式。
接下来的故事里,苏自己也不知道嫦喜会更倾心于谁,或者,日后与谁在一起。
也许会谁都不要呢。说不定。
所以~一起来看看吧~(*^__^*)
谢谢每一位支持的亲~来~拥抱一下~
黄梅天,又下起了雨,打湿了水门汀街沿。细的、缠绵的雨丝在半空中结成一张密的网,笼在人的面上,害得呼吸都不爽利了。狠狠缩起脖子耸着肩,把所有的力气都汇聚到了胸前,才能将那一口污浊送干净了。霞飞路上的早晨甚是安静,只有寥寥几辆黑色汽车开过,路面上的积水里有样梧桐团团的影子,被轮子碾过,打散了,又汇拢起来,挡开几圈涟漪后重又平静,像是一场怎么都不会醒的浮华梦。
高慕谦从小弄堂里走了出来。今年他二十一岁了,整个人出落得愈发漂亮挺括,一双丹凤眼,眼梢上扬,仍旧是那副三分不耐烦的表情。高。但这几年长了不少肉,看上去更匀称了些。穿一套浅灰色的三件套西装,一双白色皮鞋,像是影画片里的男明星,好不摩登。
只见他单手插在西裤口袋里,另一只手捏着一定同色系的礼帽,正要戴上,却看到对面一幢样房里走出来一个女人。他的动作不由得停住了,礼帽滞留在胸前,一如某年某天被剪断的关联。女人穿一身珍珠白的旗袍,齐眉的刘海在额前虚笼着,头发在脑后梳一个髻,一双漆黑的眼睛里有淡淡的疲惫和笑意,粉色的唇由耳朵上那一对珍珠耳环映着,整张脸流露出一股童真的娇媚雅致。
这是哪一家的太太,还是小姐?高慕谦不禁暗想。如今时事变了,女人即便盘起了头发,也不一定是嫁了人的,所以也无法看出什么来。只是,从这样的房子走出来,非富即贵,许是哪位达官政要的小公馆也不一定。
正这么想着,一辆黑色汽车停在了女人面前,穿着笔挺制服的司机下了车,走到女人面前,替她开了车门,弯着腰,一脸恭敬,“四小姐。”白宝雯带着矜持的点点头,钻进了车子里,随手将一缕滑下的头发别在了耳后,略一侧头,瞥见马路对面站着的一个年轻男人,心里不禁一震。还来不及细想究竟触动了心中的什么,司机阿发就踩了油门。
一阵湿漉漉的风拂过,吹得满脸水汽。高慕谦收回目光,将礼帽一戴,伸手招了辆黄包车报上了地址就走了。
高家在一年半前因躲避内地的纷乱,终是举家搬到了上海。高正卿找的弄堂里的房子,挤挤挨挨的,塞了满满的人和东西,连绞个指甲都要当心窗户外有人看着。高慕谦随了高正白的性子,早早地就出去完了,连去账房讨钱都是极其顺手了的。因着房子小,人又多,这几个月来高慕谦愈发乐意到外头玩到天亮才回来。有时倦了,甚至跑到高正白外头的小公馆里去睡一觉。那些女人们也习惯了,加上高正白也不管,她们更乐得讨好这位少爷,好巩固自己在高正白面前的地位。
“谦哥儿。”高慕谦刚付了车钱,正要进门,便听得有人在叫他,回过头一看,一身短打的曹大山正向他招着手,从弄堂口一路小跑了过来。
“我道是谁呢,原来是曹家舅爷。”高慕谦斜斜瞥了曹大山一眼,扬起的嘴角带着从赵秀林那儿学来的嘲弄。照理说曹大山是高慕谦的长辈,他是怎么也要叫一声舅的,可是因着曹七宝在高家并无地位,因而对于曹大山,称呼一声“曹家舅爷”已经算是客气。
曹大山胖了不少,随着高家一路也到了上海避难。酱色的脸上是讨好又委屈的笑,虚虚地应了一声,“嗳。”
“舅爷怎想着今儿个来?莫不是怕咱们分家的时候亏待了大伯母不成?”
高老太太新近过世了,也终于到了三房分家的时候,虽然高家没落了,那些钱财也被几个儿子花得七七八八,但毕竟还是有些底子的,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呢。曹大山自从妹子嫁来高家以后,就一直惦记着今天,如今好不容易等到了,大房里只有一个女人,他自然是要多来帮衬帮衬的。可是这样的心思被高慕谦这个后辈直白地说了出来,神情鄙夷,曹大山不免有些讪讪,缩着脖子,搓着手,只嘻嘻地笑,不说话,更显出一股穷酸相来。
高慕谦见他这副模样,也懒得再说什么,嗤笑一声,自顾自进去了。
曹大山站在门口,看着高慕谦的背影,这才慢慢直起身来,心里冷冷一哼,“什么玩意儿。”随即双手背在身后,大摇大摆地往曹七宝的房间走去。
因着家中忙着张罗高老太太的后事,也没有人注意到曹大山,由着他一路上了楼,进了房间。
“你来做什么?”曹七宝有些惊讶地看着曹大山,不悦地皱起眉头。
“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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