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便见格侓眉头紧锁,已是难掩心绪。
阿七只觉不知该如何应对——忽而想到暮锦,与陈书禾临别一曲,凄楚决绝,与眼下这格侓竟有几分相似——心底一时似有些微脉络渐次清晰,却又好似全无头绪。
而一个念头在脑中已是挥之不去——自雁鸣古城之上引弩,到一路北上相随,乌末与这格侓,其间必是多有牵连。心底隐隐有几分慌乱,如今自己置身其间,左右为难,究竟该如何自处?
二人无言对坐。半晌,阿七先与格侓添了茶,复而向那薰笼之中加些香末。此时格侓便起身,背影萧索,默然离去。
格侓在时,无法与他多言;他这一走,阿七只觉更是沉闷,而千头万绪,索性向寝帐之中重重一躺,擎着手臂,将掌上缠的棉纱缓缓拆了,再缓缓绕上,翻来覆去,直到创口些微裂开。闷得久了,不知为何,心头恼意渐起,无可宣泄——与先前被苏岑擒住之时,另有不同——什么也不可做,什么也做不得,想她阿七,向来恣意无拘,如今为何任由这男子困在此处,倒如怨妇一般?
而一时温言软语,一时又抛诸脑后,难不成,那赵暄竟将自己看做府中姬人?阿七愤愤之余,又带了几分颓然——若非自己动了心念,如何会任他左右!一念至此,便觉一刻也难再停留,不可继续沉溺其间。即刻起身向帐中一顿翻找,无奈行囊早被赵暄收走,并无可用之物,只得开了妆奁,取了自己的黛粉匣子细细修补眉峰,继而又将匣子收在怀中。昏黄铜镜中,一双英眉微微颦起——心下暗悔,不该将那青潭归还,如今手无寸铁,亦无半分银钱,即便逃了,又能逃到何处?
一面暗自纠结,手中并不停顿,只将丝袍脱了,换上先时那轻便裘衣,抬手撕裂一缕纱幔,将长发束好。
此时走出毡帐,帐外立了两名侍卫,其中一名正是赵暄的近侍周进,年岁甚轻,阿七倒觉与自己不相上下。
阿七看了二人一眼,开口问道:“马拴在何处?”
世子并未限制阿七随意走动,周进与另一名侍卫递了一个眼色,口中迟疑道:“公子,此时天色已晚——”
阿七亦不理会,“并不走远,你带我去便是。”一面说着,径自走开。
周进无奈,只得紧随其后。
二人到了马厩跟前,阿七便向当值的士兵要自己的白马。不想那人竟牵了一匹辎重马出来。
阿七立时狠得咬牙,果然便听周进在一侧说道:“世子吩咐过,若非世子亲随,不得将快马交与公子。”
六十七 郡主燕初(8)
阿七将眼望着那粗笨矮马,无奈只得暂且断了念想,自去取些黍米豆粕,将手举着,喂与白马。那周进只远远看着,并不上前。
阿七便随口问道:“今日在那河滩之中,为何祭酒?”
那军士亦是随隋远征战多年,此时便答:“在下只知,祭的是一位前朝中土将军。”
阿七闻言,敛眉不语。
不多时,一名年岁稍长的军士走到近前,取了一斛煮好的豆粒,拌上些许盐巴,专去饲那黑色儿马。
阿七将眼望了半晌,张口向他讨要,“也分与我些——”
那军士看了看阿七,将长柄木勺稍稍舀出些,递上前来。
阿七一瞧,也不伸手去接,只微微拧了眉,“好生小气——多取些来又能怎样!”
那人也不客气,当下不悦道:“嫌少便罢了,公子以为如今身在中土?”
阿七闻言,赶紧将那勺子接到手中。
那军士便道:“不说远的,单单出来雁关,喂饲这一匹马,倒要专门一匹辎重骡马,运送它的精饲,竟比人还金贵了。”
阿七虽不通晓军旅之事,但也心知他所言非虚,口中便转而问道:“这马当真自西炎以外舶来?”
那人却答:“在下只管喂饲,余者不知。”
周进不知何时走上前来,“公子说得却对。当日西炎国主见了此马,亦是十分惊喜,只可惜难以驾驭。后转赠沐阳潘氏,而潘氏借由长公主归省,献与皇上。”
阿七见他面上神色,便知这少年亦是爱马,有意说道:“我不曾独自骑过这马,倒想试试——你可曾骑过?”
周进一愣,“不曾。先时唯有世子,与苏将军,驯服过此马。世子说此马虽是难得,却有一处硬伤——性情乖戾,机敏过甚。”
硬伤?阿七心中暗道,他说的究竟是马,还是人?
此时周进顿了一顿,接着说道,“公子应是不在话下,竟不必试了。”
见阿七看了自己一眼,周进便道:“我曾骑过公子的白马。公子的马,慢跑之时,向左侧微倾。而昨日见过公子骑乘,竟不曾用缰绳拉扯,过后回想起来,便知公子不以鞭辔御马,多由身心感知,如此方是骑术上乘。”
阿七静静听他讲完,不置可否,抬手推开篱障,径自走到黑马跟前。那黑马只是耳梢微转,晃了晃脖颈,仍旧低头进食。周进阻拦不及,只得紧紧跟在她身后。
阿七侧过头来,对他悄声笑道:“你可敢牵出去一试?”
不料那周进却冷了脸,“世子吩咐过,万万不可受了公子蛊惑。且殿下将将替公子领了军杖,烦请公子收敛些——”
阿七面上一僵,愤愤将手丢开。而心有不甘,忽而问道:“还要颠簸几日,才能见到郡主?”
周进便如实说道:“祁王明日便赶至康里。”
阿七闻言,倒略略敛了心气,于是低声说道:“这样说来,在康里便可迎得郡主,继而返程?”
周进便道:“应是如此。隋将军已遣去信使,最早许是明日夜间,便可得见了。”
阿七心中一动,开口问道:“布苏宿在何处?你带我过去——”
周进似是面露难色。阿七只当不曾看见,掉头便走。
六十八 郡主燕初(9)
帐外并无侍卫。显是有人刚刚在此沐浴完毕,不算宽敞的毡帐之中,仍旧氤氲着湿暖水汽。阿七垂下眼,明亮的炉火边,跪坐着肩臂光裸的少女,蜜色肌肤,闪着异样的微光。
稍稍阖上双眼,旋即又睁开——眼前都与自己无关。只是,少女光滑饱满的额间,绕着一根细细的锦带,其上犹带了水渍。
阿七只觉胸口发紧,既非怨恨,又非恼怒,冷声说道,“将那丝带,摘了——”
布苏像是被突然惊醒,抬眼望着她,低声道:“不!”
布苏眼中的倔强,轻易便惹恼了她。有一瞬,她甚至想要强行将那锦带扯下。
理了理气息,阿七慢慢说道:“摘了它——不然,我自己动手。”
布苏丝毫不觉惊惧——面前的少年,纤细瘦弱,唇颊皆无多少血色。而她自己,十来岁上便可用红柳马杆,套住撒欢的半大马驹。
阿七见她不为所动,而话已说出,便上前两步。对方也立刻起身,牢牢盯着自己。
阿七原是决意抢回自己的发带,此时见她这副形容,稍愣了愣,继而眉头拧起,心下发狠——自己却要对这祁女做些什么?一掌将她击昏?还是索性上前扯了她的头发,如那些争风吃醋的女子一般?一边想着,人已闪身近了布苏面前,继而轻轻一晃,绕到对方身侧,未及她回过神来,抬手便扯下那锦带,转身便走。
将将走出两步,便觉后背受了重重一击,立时扑倒在地——却是那布苏冲上来将她撞倒。所幸身下铺了毡毯,不像先时几番跌倒那般狼狈。而恼意却丝毫不减,待要起身,无奈那布苏力气极大,被她用膝盖压着,动弹不得。
阿七便恨道:“放开!”
布苏却是不肯,“还我!”
若拼蛮力,阿七自是敌不过布苏,当下却也不肯乖乖就范,“再不放开,我要喊人了——”
只听背后那祁女嗤笑道:“竟连女人也不敌,果然没用——”
阿七后悔方才为何不捎带着将她一掌劈昏,此时懒怠与她多说,张口便大声喊人。
布苏仍是不依不饶,一面摁着阿七,一面向她手中抢那带子。
阿七左手受了伤,拉扯不过布苏,索性张口将带子一端死死咬住。
季长与周进听到阿七呼喊,即刻赶来,猛地掀开帘子,原本剑拔弩张,一望却俱是愣在当场,垮下脸来。
只见地下两个女子——实则应是一男一女——章法全无,连撕带咬,扭作一团。显见反倒是男子落在下风,被那彪悍祁女牢牢压着,狼狈不堪,口中兀自咬着一截发带,不肯松开;而祁女却是仅着小衣与中裤,发髻散乱。
二人不便上前拉扯,互递一个眼色。周进掉头便走,季长则低声喝道:“快住手!”
无奈祁女毫不理会,阿七亦是被她压得恼了,偏偏不松口,一时僵持不下。季长面露不耐,又不好走开,便立在一旁。
不多时,阿七只觉背上一轻,布苏已跪在自己身侧。抬头看时,果见赵暄远远立着,穿了素白衬袍,湿发披在肩后,也无甚表情,淡淡打量自己。而那季长与周进,早已躲得不见踪影。
阿七见布苏先收了手,只当自己占了上风,便也偃旗息鼓,慢慢起身,不想唇间一紧,低头看时,那布苏双目含泪,带子一头还攥在她手中。
阿七只得恨恨对暄说道:“你,还不过来!”
六十九 郡主燕初(10)
一张口,锦带便掉了下来,被布苏收起。而阿七见布苏一哭,怒气便消了大半,心知这布苏不喜自己,索性让赵暄过来劝慰两句。
先时听那周进所说,明日便可得见祁王与郡主。而世子明晨必会更换衍帝御赐袍服。既是御赐,阿七便想到按礼制需先行沐浴焚香,如今在这祁地,只怕亦是不可减免。而思及许是布苏服侍,心底竟有些按捺不住——一番折腾,颜面尽失。回头再想,不知方才哪来的怨气,现下只觉意味索然,连赵暄也懒怠搭理,抬脚便走。
暄望了一眼布苏,只温言唤她起身,接着便跟了阿七出去。
如今这一身装扮,自己先时的意图不言自明。阿七无处可去,讪讪随那赵暄回到帐中。
暄也不理会,心知她必是不敌布苏,便低声笑道:“方才你竟不曾占了便宜——还是换做女装,我面上也好过些。”
晨间之事,他竟不肯再提——阿七心中有几分酸楚,却只开口冷笑道:“殿下的脸面,比那靖州旧城的城楼拐角还略厚些,有什么不好过的?”
暄即刻笑着反驳:“若说拉得下脸面,你我彼此相当。”
二人皆不在意旁人眼光,他说得也对——阿七不再理会这个,转而说道:“我那丝带,记得向布苏讨来。”
暄便笑道:“莫不是有什么来历,非要讨回来?”
阿七微怔,开口说道:“并无什么来历,只不过用得久了,不愿随手丢开。”
“即是这样,不讨也罢了。”暄一面说着,便去捉了她的手。只觉指尖湿腻,低头却见她手心复又渗出血来,不禁低声叹道:“你这蠢材,布苏心机全无,也知道在我面前装装委屈;反倒是你,明明吃了亏——”
未及说完,便听阿七低声打断自己,“那祁女心中确是委屈,殿下竟不知么?”
暄先时一愣,继而明白过来,言语轻飘,又似调笑:“知晓又能怎样?难不成要我收在房里?只怕你又不肯——”
阿七待要再说些什么,想想终觉不妥,便淡淡笑道:“是我多嘴了。如今被你这样囚着,心思竟也琐碎许多!”一面说着,悄然自他掌中抽出手来。
不多时,红炉火暖,釜中烈酒微温,凛冽酒香,与淡淡血腥,扰在一处。
阿七摊开左手,任由他重新取了棉纱替自己包裹伤处,右手斟酒入杯,放上一粒丸药。眼看杯中那药丸便要化开,她递上前去,对方却是不接。阿七便将酒擎在他唇边,如那教坊中劝酒的姬人一般,眉目轻接,缓缓抬腕,徐徐送入他口中——心中有片刻恍惚,倒不如只是一名姬人,也可抛开前事,今生只随在他左右。
此时却见他淡淡说道:“先时便罢了——明日到了康里,记得少招惹事端。”
阿七一愣,心中有几分明白,又似有些惑然。
翌日。
却说那康里,并非一处城郭,倒有一方如碧湖面,与那玉镜不同,丰水之时,水面甚是开阔。如今因久旱,只余湖心方圆数十丈大小,周遭皆是细沙滩地,遍布芦苇鸥雁,再往远处,禾草稍矮,却是十分丰美。
冒鞊将本部迁至此处,族众临湖搭建起毡房,放牧牛羊。
湖水碧蓝如晴空,湖边饮水的羊群便如散布的云朵。此时湖畔燃起袅袅白烟,有牧民结伴将奶酒与稻米撒入湖中,敬献天地河湖。
七十 郡主燕初(11)
临近康里,阿七独自一人坐在车辇之中,隔着那方烟色窗纱,痴望着沿途景色——天幕笼罩着原野,正如祁人口中的牧歌,阔朗悠长,时而高亢华美,时而婉转哀伤。收回目光,此时听闻车帘轻响,阿七便侧身缓缓向锦垫上靠了。
正是赵暄下马进来探视——车辇内,香炉之中薄烟袅袅,香末中添了些些水安息——抬眼却见阿七面色恹恹。
那阿七箭伤之后,面上本就血色无多,手脚亦是寒凉。如今只在锦垫上伏着,气息轻浅,双目微阖。暄即刻向她身侧坐了,将她拉到自己怀中靠着,探了探她的额头,低声道:“可是昨日受了风寒?我让医士过来——”
阿七却低低说道:“不必。许是先时失血的缘故。你不来烦我便好——不如让布苏过来吧。”
暄见她不同往日,便也不与她争执,果真只命布苏进来守着。
布苏跪坐在阿七身侧,心中不情不愿,却也无法。而阿七并不吩咐她做什么,只管闭目养神,时候稍久,倒觉自己真如病了一般。
正当那布苏渐渐不耐,阿七却一反常态,开口絮絮与她说起闲话,无非便是北祁民风,并些王室婚嫁习俗。布苏自幼跟着康城公主,知道的倒也详尽,见阿七面色和悦,便如实一一与她说了。
问及迎娶一事,果然便听那布苏说起:“若按我们的规矩,郡主应是今夜装扮之后,便要呆在自己的毡帐之中,除却身边侍女,不可再见旁人。”
阿七继而道:“若世子并不即刻返程,倒要逗留几日呢?”
布苏便答:“若依祁礼,迎亲的男子到了,新嫁娘便要即刻装扮起来,直至被夫家接走,不可再踏出那喜帐半步。”
阿七便点头笑道:“倒也有趣,只是在帐中呆得久了,吃喝倒也罢了,至于其他的——岂不是麻烦?”
布苏面上一红,“这些。。。。。。自是有办法。”
待到暮间,队伍离湖数里之外安下营寨,不再前行。隋远与那冒鞊互派来使;继而隋远便命佘进留守营中,自己与世子率百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