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 郡主燕初(3)
公主虽是先帝族妹,年岁却与衍帝、宁王一辈相差无多。豆蔻之年,只身远嫁异域蕃王,至此再难得见亲人,而祁地荒芜凋敝,且与北衍风俗迥异,颠沛流离三十余年,其间万般悲苦幽怨,一时反倒无从言说。
暄心中亦是喟叹,面上却也恭顺有度,将所带珠玉贡香等物奉上,略略温言问候几句,劝慰公主此番不必忧心西迁之事。
康城公主得知此行世子将派数百骑兵护送,并可暗中避过坦鞑,心底稍觉宽解,又见暄驱马而来,满身沙尘,便命侍女取了些洁净衣衫。暄一见俱是衍国服饰,倒有几分讶异。
康城公主便叹道:“我儿尚在年幼之时,其父逝去,余下我孤儿寡母,在这荒蛮之地。而族中纷争,令我母子几难立足。我曾上书先帝,乞求携子归衍。。。。。。无奈先帝与祁王皆不应允。。。。。。故而滞在祁地三十余载。”说道此处,公主面上并无凄楚之色,唯余几分萧寂,淡淡又道,“先时年少,身在此间,却时常感怀故土风物;闲暇之时,便寻了陪嫁丝帛锦缎,按着衍服式样,每年做些衫袍衣饰。只是岱儿肖父,最不喜衍国装束,竟不曾穿过。。。。。。”
暄心知这些衣饰原是为班岱所备,谢过公主,便向内中选了身量稍小的,却是一袭苍色丝袍——纹饰较底色稍浅,并无金银丝线绞边,只织入银线,其上另覆有素面罗纱,轻捻几无丝鸣。
暄收了衣袍,请公主转告班岱须速速启程,自己便也要告辞。此时公主却交与暄一封信笺,口中说道:“我有一名侍女,乖巧伶俐,烦请世子带回京中去吧——”
暄稍一犹疑,而见了那信笺之上的落款,终是应允下来。
至此便也不再逗留,暄携了那侍女,与一名近侍先行返回营地。而班岱得了北衍骑兵护卫,大喜过望,亦命族人即刻开拔,启程西去。
待避过坦鞑本部,北衍兵众便折返归营,班岱率众自去。
而赵暄亦算好了行程——众军士返回营地之前,苏岑便会先行抵达。。。。。。
。。。。。。其间曲折,阿七自是不知。再说这日晨间,诸事打点妥当,暄便与她一道上了车舆,随众人继续北去。
昨日奔波劳顿,加之肩背伤痛,阿七见那赵暄较之先时安生了许多,亦不与她调笑,只伏在车厢内阖目养神。如此一来,阿七倒得了闲暇,便缩在一角,暗自出神——自己不曾开口,赵暄便留下格侓随行,应是他思及雪隼难驯,此举倒也无甚可疑;反倒是这格侓,虽知他与乌末应是挚交,阿七仍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妥,至于究竟有何不妥,思来想去,终是不得要领。
而此时那祁女正骑了马,与几名近侍一道,随车辇徐徐而行。布苏年岁不大,生得活泼娇俏,与季长等人相处,竟似十分融洽。外间不时有女子的轻笑私语传至阿七耳中,阿七便有些闷闷——周遭一众侍卫见了自己,皆是面若冰霜,其间尤以季长为甚;原本以为这些人都如继沧一般,生来一张苦瓜面相,不会说笑,谁承想却是如此这般。
脑中正片刻不得停歇,低头却见赵暄抬眼望着自己,早将自己审视了半天。
六十三 郡主燕初(4)
见这呆女身着女装,但男子的装束,于她却十分合宜。明艳抑或清丽的女子,他见过许多——唯有她,即便只是望着她的衣袖,看那银色微光在软薄纱罗之下轻轻流转,心似乎也随之变得绵软迷离——暄将目光移开,转而望向她的眉间,突然笑问:“你,不喜欢布苏?”
阿七微怔,立时展开不知何时拧起的眉头,淡淡说道:“不。是她,不喜欢我——”
阿七望着他,他却阖上双眼,连同眼中的笑意。透过窗纱,光影斑驳,映在男子的面上,容色静美。阿七此时才发现,这个男子对自己笑时,不在唇边,只在眼底。
“你几乎不曾与她说过话,”此时只听他低低说道,“如何知晓她不喜欢你?”
阿七不答,心底有些黯然——倒并非因这祁女不喜自己。
“罢了,”暄接着说道,“若你不喜欢,回去我另选别的侍女给你。”
阿七不置可否,神色郁郁,轻声叹道:“布苏姑娘年岁轻轻,作别故土亲人,跟着素昧平生的男子远行,只怕此一去,再也不得归返,却不见她面露忧色——”
“即便帝王之女,亦不能事事如愿,何况于她?这也正是这祁女可爱之处——心性爽朗,随遇而安。”只见赵暄笑道,“你二人的名字,布苏,意指细土;而乌勒,却是云霞——反倒是你这呆女,终日冷着一张脸,究竟有何不满?”
阿七开口说道:“拿链子将我锁着,倒与我说这链子由赤金打制,还要问我有何不满?”
暄听阿七如此说,便撑起身凑到她身旁,拉了她的手,一本正经道:“并非我有意将你锁着,只是放你在外面,惹的祸事太多——”
阿七眉头一拧,待要抽出手来,却被他翻来覆去将手看了个仔细。“连薄茧也无,你平素使的是什么?”
阿七随口说道:“匕首。”话一出口,方觉不妥。
果然便听那赵暄笑道:“是送你一柄新的,还是替你将旧的讨回?”
阿七索性冷笑一声,“殿下不若先将自己与他人私相授受之物,交割明白了,再讨不迟!”
暄闻言失笑道:“先时要砸花楼的场子,如今又要苛责夫婿,你可知皇家最忌妒妇?”
低头却见阿七深吸一口气,抬手解下腰间青潭,“。。。。。。他日若殿下得遇苏将军,烦请将这青潭归还与他——至于民女的匕首,并非什么罕物,不必讨回了。”
暄见她容色决绝,且有几分淡然,便知此举绝非向自己表明心意。当下敛了笑意,也不接那青潭,只将手掰过她的下颌,沉沉说道:“我却不信,若要得你一颗心,竟如此难么?”
此时那青潭堪堪横在二人之间,被阿七一手执了剑柄,一手将手指轻托剑梢,离他颈间不过数寸——指端传来阵阵寒意,忽而闪过一念——只需轻轻拨腕,自己便可挟了世子,逃出这丝笼;即便失手,他也必会心软,不忍惩处。。。。。。
而赵暄眸中明明灭灭,思绪冗杂,似乎全然不顾,那冰冷的剑锋,下一刻便要绕上自己颈间。。。。。。
六十四 郡主燕初(5)
阿七只记得,眼前银光微闪,不知是谁的细细一缕乌发,忽而随着剑势扬起,缠缠绕绕,触剑而落。
只见对面男子眸色一沉,竟丝毫不曾顾及贴合在颈间的利刃,倾身一寸寸欺上前来,低头便覆上自己的双唇——腰间一只手臂渐渐收紧,隔着层层丝帛,仍能感到他的掌心灼热,而唇舌被他反复吸吮噬咬,仿佛以此倾泄着心中恼意。
身前的青潭,如一段白练,自颈间缓缓垂下,轻绕过他的右臂,无声而落。而阿七亦是静静伏在他肩头,被他初时狠狠吮破了唇,转而却渐次柔缓,带了舌尖一丝腥甜,沿着她的耳侧,向下轻点细吻——阿七双目迷离,好似年少偷闲时,玉洗微凉,眼前浮光轻漾,只需些微胭脂色,朵朵芙蕖便悄然晕开在水底。。。。。。
。。。。。。直到掌间传来一丝锐痛,阿七惊觉自己险些溺死在他的气息之中。而就在方才,软软横于身前的青潭,轻易便割裂了原本无心触碰它的肌肤——掌心留下细细一道血线,若非血珠不断沁出,创口几不可见。
阿七微微擎起左臂,免得鲜血沾在男子身上。而那血越涌越快,汇成一线,沿着小指轻轻淌下。
车辇中设着暗金西炎驼绒地毯,血渍难渗,渐渐溢开。
一路吻过她的肩头,终是被他发现。
暄双眉紧锁,拉过她的手掌,轻轻覆在自己唇上。阿七望着他的唇角,一抹猩红,诡异而妖冶。
而后,暄却不再看她,只向窗外沉声唤道:“季长——”
阿七垂下眼去。青潭静静躺在脚边,剑身清亮,犹如一泓泉。
想要与他言明——挟了他逃离,仅仅只是一念;自己亦无意自残,将手划伤——可惜,终是未能出口。。。。。。
。。。。。。待车舆之中,只余她一人,手上缠了层层棉纱。而青潭,已被他拿走。
记得绮桐馆年长的姑娘说过——女子被负了,多会回头;而男子,若当真伤了他,只需一次,便再难挽回。
那么此番,自己可算是当真伤了他?
随着车辇颠簸,阿七睡睡醒醒,脑中时而清明,时而恍惚。只知那日头原是映在左侧窗外,如今已绕到右侧。暄并未露面。中间倒有布苏进来,面色有些清冷,默默将各色饭食摆在阿七身侧的矮几之上。
待那布苏将饭食摆好,并未离开,只静静跪坐一旁。
阿七心下明白,不禁拧了眉,低声说道:“你去吧,过后再来收了便是。”
布苏却不应声。阿七知她听得明白,便也不再多言,向几上取了杯盏,细细饮水。
此时阿七侧过脸,轻扫她一眼,便见布苏即刻收回目光,低低垂下头去。
这祁女已是一副衍国女子的装扮,削腰罗裙,红宝耳珰——世子应是对她十分喜爱,那红宝耳珰,绝非寻常侍女可佩。
楔子里面发过的男装时的阿七
六十五 郡主燕初(6)
与衍国女子一味的谦卑恭顺不同,布苏很快又抬起头。在祁地,布苏不曾见过如此白净纤细的男子——这些衍国的男子,生得说不出的好看,而他们的颦笑举止,像碧空中舒卷的薄云,抑或草原上流转的微风,与粗砺率性的祁国男子全然不同——布苏惊异之下,心中又有些赧然。而此时望着阿七唇上凝结的血渍,不知为何,她却脱口说道:“公子。。。。。。你是女人。”
阿七面上并无波澜,轻轻放下杯盏,语气亦是平淡,“为何这样说?”
“公子是女人。”她言语间有些执拗,却只有这一句。
阿七抬眼望着她,忽而低声笑道:“这耳珰。。。。。。可是殿下给的?”
布苏眸中多了一抹光亮,轻声答道:“是。”
阿七接着问道:“布苏,喜欢殿下么?”
布苏一愣,低了头,“喜欢。”
阿七无声轻叹,将每样饭食夹了些许放在碗中,递给布苏,“吃了去复命吧。”
布苏疑惑的看着阿七,只见阿七低声笑道:“既不愿见着我,早些出去,岂不好?”
布苏初时有些犹豫,但很快便伸手接过,吃尽,继而便将几上的碗碟一一收好,轻轻起身离开。
阿七偎在车窗边,回想起先时自己随手赠出的玳瑁梳——这懵懂祁女,可知“赏”与“赠”却有分别?而那浪荡世子,又可知祁女与衍国女子,有何不同?想到此处,不禁敛眉轻笑,这些,与自己已是全无干系。
此时那棉纱之下,隐隐透出干涸的血渍,掌心传来阵阵痛楚,并非痛得难以忍受,却细密绵长,扰人心绪。。。。。。
不知过了多久,眼见那烟色窗纱,被夕阳映着,渐次转为金黄。行进中的车舆缓缓停下。
周遭人声纷乱,阿七撩起窗纱看时,队伍在一处干涸河床的滩地上渐渐驻下。骑兵此时纷纷下马,列队执辔,肃然而立。待喧嚣止息,只余耳侧呼啸而过的烈风,更有号角沉沉响起。
河水早已枯竭。而昔日的蜿蜒河道,在如今的荒漠之上仍是清晰可辨。遥遥望去——天边残阳似血,隋远等人慢慢行至满目荒凉的河滩腹地,手执铜爵,向着西北方祭拜。
阿七静静伏在窗前,置身局外,自是无人与她细说原委。而眼前的景象,四野间苍凉肃穆,虽有一番悲壮之气,于她,更多的却是惑然——隋远与一众将士,祭拜的可是衍国忠烈亡魂?此刻,她不曾想到,终有一日,自己也成了此间一人。
此处距康里已是不远。阿七望着眼前的古旧河道,忽而想起,先时那河水应是自祁山而至——河源出祁山,水涸现白玉。如今这浅滩之中,可否正如古书所说?
暮色渐起。隋远一行继续北去不远,便寻了一处谷地驻扎。
数里之外,苏岑策马随行。踏雪无需主人号令,步履轻快,遥遥跟在队列之后。忽有一刻,栗马轻嘶一声,苏岑抬眼望去,却见前方不远处,一男子正立马静候。
“苏将军——”男子一袭苍衣,身下正是阿七的白马。
苏岑面容平静,待要下马,却被男子抬手拦住。苏岑便于马上揖手道,“殿下——”
暄取下身侧软剑,“这青潭,今日便归还将军。”
“此物既已赠出,若无新主当面允诺,何来归还一说?”苏岑言语恭顺,却是不容置疑。
暄抬眼将他一望,终是未置一词。
此时只听苏岑沉声说道:“既如此——末将告辞。”言罢,径自离去。
六十六 郡主燕初(7)
入夜。
阿七仍是宿在世子帐中。只是除却布苏,不曾有人来过。
不知赵暄去了何处,许在布苏的毡帐?阿七守着炉火,发了一回呆,终是扬声唤了一名侍卫进来。
“我要见格侓——”阿七静静说道,见那侍卫面露疑惑,继而又道,“那北祁鹰户,世子曾命他随行。”
侍卫稍作迟疑,终是应下自去。
阿七心中倒也明白,四下皆是耳目,反倒不及身在帐中。
不多时,格侓随那侍卫进来。阿七盘膝坐着,笑容浅淡,指了指炉火对面。格侓亦不多言,过去坐了。阿七便探身斟了一盏茶,递到他手中。
“可带了笳管在身上?”阿七笑问。
格侓便道:“公子曾听过什么曲子?”
阿七答道:“昨日那首便好——”一面说着,抬眼将那侍卫一望。此时笳音缓缓响起,侍卫面上带了几分尴尬,终是退了出去。
随着那幽咽曲音,阿七低低说道:“当日云七不辞而别,并非有心——”
曲音不曾中断,格侓恍若未闻。
阿七便轻叹一声,“我只当你因乌末而来,并无他意——”
此时曲音渐低,终是止息,继而便听那格侓沉声说道:“公子心中可有挚爱之人?”
阿七微怔,“。。。。。。如何才算挚爱?”
格侓便道:“若此生不能与那人共度,宁可抛却性命!”
“姻缘有定,不可强求——”阿七面上轻轻一笑,“仅仅是无法与他携手白头,又何苦至此?”
格侓缓缓摇头,眼中闪过决然之意。
阿七紧紧盯着格侓,心底一沉,却是无法细问,只得低声说道:“既是挚爱,即便天涯亦可是咫尺,虽不能常伴身前,她心中也必是愿你好好活着,平安康乐。”
此时便见格侓眉头紧锁,已是难掩心绪。
阿七只觉不知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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