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隋远剑眉倒竖,怒斥一声。
却说阿七随赵暄同行几日,倒不曾仔细打量过此人——方才这隋远将自己冷冷一瞥,怒意稍露却也不失沉稳威严,当下心中叹服,便无意顶撞与他,只垂了眼以示恭顺——此时见他出口斥责,不禁又替那赵暄存了几分赧意。
众祁人倒是即刻止了笑。上首一人便向隋远告罪道:“将军请勿动怒,我这些手下绝无恶意,只是见世子生得俊美,一时失了分寸!”
阿七抬头将那男子一望,见其帽檐饰有金斑隼羽,腰间带銙亦是赤金打制,便知此人骁勇,且应属北祁王族。
“王使既如此说,”暄顺着阿七的视线,亦将那人望了一眼,此时方松开阿七的手,笑着执起面前的酒杯,“不如在座同饮一杯,共祝祁衍交好,万世千秋——”
见世子不以为意,众人惊异之余,便也纷纷举起酒杯,一同饮尽。
此时隋远将手一挥,舞乐复又响起。席间仍有几人,面上难掩不屑——祁人素以勇武壮硕为美,最忌男子面白无须,文弱之仪;加之眼见这世子不顾礼数,躲在席末与一男子交首接耳,喋喋私语,遭人嘲笑亦不动怒,竟似半分血性也无——私下更是用祁语讥讽不已。
阿七心道这赵暄未必不识祁语,又有些好奇,忍不住低声问道:“他们。。。。。。都说你什么?”眼却不看着赵暄。
暄眉梢轻挑,“你却猜到他们说的是我?”
偏偏此时帐外有马匹长嘶一声,见他侧耳听了听,阿七便拧眉不耐道:“不是说你,难道说得是马!”
“你这呆女,又是如何得知?”暄凑在她耳边,低低笑道,“他们现下说的,正是马——”
阿七倒愣了一愣,“。。。。。。马?”
四十七 是非终难辨(修)(5)
“你可喜欢猎隼?”暄仍是附在阿七耳侧,不答反问,“若喜欢,我便向他们讨一只送你。”
阿七闻言,已是无语,当下起身,径自向帐外走。
赵暄笑意不减,亦不吩咐人跟着。
帐外侍立的,多是隋远亲兵。见阿七独自一人走出营帐,便有两人相对一视,待她走得稍远些,悄然尾随而来。
阿七心中倦怠已极,不意脱逃。百无聊赖,只在营地中走走停停。抬头只见月色清冷,遥遥悬在天际,倒有几分惶惑——自己却要,何去何从?
此念许是由来已久,只是懵懂未觉,如今却好似一粒谷种,在心底生根萌发。胸中郁郁,此时中帐里欢快舞乐渐远,耳畔隐约传来先时那北祁笳音,暗夜之中分外凄婉。
阿七随着那曲音,一路寻去,终是来到一架牛车跟前。未及近前,曲声戛然而止。只顾缓缓四下打量,脚下一软,险些踏在一名男子身上。阿七低头看时,却是一个祁装男子,虬髯连鬓,额发遮眉,月色之下看不出年岁,正背靠车轮,盘膝坐于地下。
阿七怔怔止步。
静默半晌。阿七望着男子臂间的铁制护套,忽而开口问道:“你可是。。。。。。北祁鹰户?”
男子并不接话,只将手中笳管收在腰间,双手一袖,阖目养神。
阿七低低一叹,待要离去,却听那男子闷声问道:“这鬼面,从何而来?”
阿七停下脚步,转身说道:“你也识得?”
“此类鬼面,依纹饰不同,仿一十二种凶兽,”男子低声道,“许是分作巫傩酬神之用——”
听他如此说,阿七立时心生一念,脱口说道:“巫傩?这鬼面分明出自西炎,与西南巫傩有何关联?”
男子不答,继而却对阿七说道:“给我看看——”
阿七疑惑渐深,除下假面递与男子。
男子拿在手中细瞧了瞧,又将眼望向阿七,语气平淡,“一般人也难辨出其间细微差别——不过,现如今西炎商旅甚多,传到西炎,亦未可知。”
阿七思及自己当日只是匆匆一瞥,万一弄混了,也是有的;隋远所擒西炎刺客,未必就是乌末——原本意懒心灰,此时却是惶惶不安,对男子一番话,倒未在意,只捡紧要的问他:“依此看来,这鬼面的来历,倒也难说?”
此时却见那男子抬眼向自己身后一望,不再多言。
阿七只当是尾随自己的侍卫,懒怠回头。不想来人却是赵暄。
“方才问你喜不喜猎隼,现下倒自己跑来偷看!”暄对阿七笑道,“又不掌灯,可瞧见了?不如明早再来。”
阿七也不知被赵暄听去多少,只低头对那男子说道:“我明早再来。你的笳管。。。。。。吹得极好。”一面说着,转身离去。
走得远些,暄便笑道:“当着我的面,便与生人言语暧昧,可知今后要收敛些?”
原想不予理睬,无奈却被暄伸手拉住——“方才那祁人说得也对,终究鬼面多凶煞,你生得单薄,不要再戴了。”
阿七略一迟疑,终是问道:“这假面的主人。。。。。。尸身却在何处?”
暄闻言,低低一叹,不再言语,只拉了她,向自己的营帐而去。
帐内炉火重又命人燃起,二人隔了炭火,静对而坐。暄手中拿了那假面,许久,终是低声说道:“早便说过,你与他们有无关联,我无意深究——你竟不能就此丢手么?”
阿七此时心中只惦念乌末生死,再无其他,当下说道:“不能。”
丁丁有废话——关于“巫傩”
度娘有云:傩是一种十分古老的中国原始文化,远古先民征服自然的同时,需要宗教来超越自我,故而创造了巫傩。“傩”指人避其难,意为“惊驱疫厉之鬼”。在我国古代,主要分布在黄河流域、长江流域和西南地区,种类繁多,各有特点。
而因为是架空文,丁丁断章取义,只选取西南一地。另一个故事《上陵记》中,还会有比较详细的提及。
另,十二凶兽,影射甲作、巯胃、雄伯、腾简、揽诸、伯奇、强梁、祖明、委随、错断、穷奇、腾根十二位神兽。
四十八 是非终难辨(6)
暄便抬眼望着阿七,眸光淡然,“不管你受命于何人,既然令你深陷乱局,以身犯险,我必不饶他——”
阿七静静听着,心中无有波澜——此人所言,出于几分真意,于自己并无干系——“殿下并未回答我,这鬼面的主人,现在何处?”
暄收了视线,“也不必瞒你——共有三人,刑讯无果,隋将军下令悉数斩杀,就地掩埋,离此地已有数十里。”
“三人。。。。。。”阿七有些失神,喃喃自语。心中疑惑更甚——若是虞肇基使人挑起事端,何故不扮作祁人行刺,反倒作西炎装扮?如此想来,不期祁衍议和,妄而从中渔利的,只怕是大有人在。
此时阿七却突然打定了主意,接着说道:“殿下必是希望此行平顺,将那郡主安然送回京中吧?”
“话却不错。”暄笑容闲适,“只可惜,此行必是多有波折。”
“既是如此——”阿七将心一横,眼梢攒起笑意,“倒不如放了我,许是对殿下有些助益。”
暄却起身过来,在她身边坐下,继而笑道:“那如何舍得?你倒绝了这念头吧!”一面说着,将手抚过阿七眉梢,“不笑时,容色尚可;眼波笑靥,却嫌狐媚——往后,除非是我,人前还是不要笑了!”
阿七闻言,恨得牙痒,立时别过脸去,出言讥讽道:“先时世子也说我无惧生死,如今却如何认定我会乖乖依顺?”
“我无意逼迫与你,不若各退一步,”暄笑叹道,“彼此留些余地,不好么?更何况,此番若是离了我,终有一日你会后悔!”
阿七倒愣了一愣,转而哂笑道:“我却不曾见过,如你这般狂妄自负之人!”
“哦?你倒不信?”暄笑意盈盈。
阿七心存恼意:“你可打定主意不肯放了我?”
“正是。”暄点头笑道。
“好!若要我伴你左右,却也不难,”阿七已是口不择言,咬牙恨道:“只有一样——等我一到府上,先便将世子那些莺莺燕燕除个干净;若再流连花楼,管他什么绣红绮翠,一并掀了便是!”
此言一出,暄哈哈大笑。笑罢却问道:“你也知道那绣红阁?”
阿七亦不避讳,直言道:“非但知道,还去喝过花酒!”
暄笑眼将她一扫,“可觉有趣么?”
阿七回想起当日情形,随口说道:“若无趣,如何使人沉溺此间?”
暄便笑问:“选了花饰不曾?”
阿七不答,却忽而低声问道:“今日隋将军设宴款待的来客,可是祁王之兄忽莫儿?”
暄闻言,敛了笑意,片刻之后沉声说道:“忽莫儿半年前暴病而亡,今日的王使,正是他的长子坦鞑。坦鞑与祁王冒鞊貌合神离,其父尚在世时,他便纠集西炎散部,更兼私下交结我大衍地方甚或京畿要员——此番若生变故,坦鞑必是脱不了干系。”一面说着,却伸臂将阿七轻轻环于身前,语气复又变得和缓,“你,还想知道些什么?”
四十九 是非终难辨(7)
阿七不曾想,赵暄竟会毫无顾忌,坦言相告——心中隐有不安,却仍是接着问道:“先时任靖舟收服西炎,定下修好之约,特免其十年岁贡,又屡次助西炎驱散祁军侵扰——如今将将过了五年,西炎国主如何出尔反尔,放任其散部暗通北祁?”
“权谋之术,自古如此——既无固友,亦无夙敌。”暄缓缓说道,“何况西炎与北祁,世代皆有恩怨纠结,即便到了今时今日,亦是如此。”
阿七言语迟疑,“我只听闻,二十年前,祁人一举攻入西炎国都,先西炎国主与王子皆战死沙场。。。。。。那西炎王妃,却是祁国王女,不肯随祁军归返故土,便用陪嫁的北祁弯刀,淬了西炎毒蜥之血,于腕上破血而亡。。。。。。”
“此间却有出入,”暄说道,“彼时西炎王子只有三五岁光景,并非死于战事,而其间纷扰曲折,不是三言两语便可与你说清——非但西炎北祁,若再论及大衍,宫闱朝堂,三百年间隐秘过往,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说道此处,低头望着阿七,“当日雁鸣城门遇袭,箭矢之上亦是淬了毒蜥之血——”
阿七心底轻叹一声,有意绕开此处,“。。。。。。你已知坦鞑私交何人?”
“此番陈书禾南下,只怕为的正是彻查此事——”暄淡淡说道。
言下之意,阿七已是了然,“宁王之势,如日中天;而世子又这般锋芒尽敛——只怕明眼人看来,却是有些过了,未免显得刻意。”
“当日如宣王那般,皎月映水,终是浮华一梦。如今我父子二人,能捱一日,便是一日,”暄心中似有些颓然,“人生苦短,行乐及时,总归不会有错。”
阿七望着面前的炭火,声音渐低,“。。。。。。先义平王,再者如今的义平、忠平两位侯爷,俱是自在逍遥,安心做那闲散宗室。。。。。。只是不知,当初却是何人,将你推于风口之上,代替太子北上迎亲?”
“你倒敢问!”暄双目坦然,亦是低低说道,“只怕,恰恰正是当今圣上——”一面说着,便觉眼前一暗,却是阿七将那鬼面遮在自己面上。“你既敢答,我如何反倒不敢问?”只听她喃喃轻叹:“身边的人,多是戴了假面,唯有你,肯以真面目示我。。。。。。”
暄无声而笑,渐渐将双臂收紧——此时怀中女子敛了芒刺,轻软乖巧,好似一尾猫儿。
男子的胸膛温暖而坚实。阿七心底清明,不知为何,却是无意挣脱。
终是不曾开口问及苏岑——无论隋远是否得了苏岑相助,无论被斩杀的西炎刺客是否正是乌末——问了又能如何?即便此时光阴倒转,回到当初,自己行事仍会一切如旧。
所谓恩怨纠缠,只怕正是如此——无非恪职抑或道义,其间诸多无奈苦衷,又及私心情愫,更添执妄贪婪——此间孰对孰错,早已无从分辨。
五十 海东生白鹰(1)
拂晓。
阿七和衣蜷在寝帐一角,却有一样与往日不同——只觉被人沉沉压着,直压得腰腿酸麻,几次使力不得挣脱。心中不耐,反手向肩后探去,果然抓住一缕长发,猛然一扯,未及听到痛呼,身后男子就势将她整个压在身下。
阿七不惊不躁,只懒懒说道:“放我起来——”
男子却只管将两手抚上阿七身前。
阿七此时心中着恼,立时亮了指甲,向男子面上挥去。
暄果然松手,口中却低声笑道:“倒从未见过如你这般不识风情的呆女——”又见她起身慢慢整理衣饰,便忍不住问道:“可是要去见那鹰户?”
“不错。”
“这个时辰,那祁人早已放鹰去了。”此时暄亦是和衣,倚在衾被之上,“稍后我与你一道骑马去找。”
阿七却不肯信,口中无语,只掀了毡帐出去。
天光尚浅,草原俱是一片黛色,其上雾霭氤氲。遥遥垂落的天幕,半边靛蓝,半边却隐隐透出火色霞光。
阿七不曾寻到昨晚的牛车,那祁人亦无踪影,便向马厩而去。待行至围栏跟前,却见昨晚那祁国王使、赵暄所说的坦鞑,正与几名侍从一起,许是在谈论那单独圈着的黑色儿马。其间倒有几名隋远的亲卫,瞧见阿七,俱是不理不睬。
阿七扶了扶颊上的假面,走到一侧的马圈门前,指了自己的白马,对那当值的军士说道:“有劳这位大哥,帮我牵那白马出来。”那军士自是识得阿七,见她竟是独自一人,无人跟随,当下便有些犹豫。此时跟在坦鞑身边的一名隋远亲卫便走上前来,语气冷淡:“公子既吩咐了,便照办吧——且牵两匹出来。”
阿七不再多言,只立在一旁静静等着。余光却见那坦鞑与一众祁人回过头来,显是在细细打量自己——心下暗道,昨晚赵暄命自己戴了假面,与他一道去中帐见这些祁人,莫不是暗中试探他们见了假面作何反应?
正自失神,白马已被牵了出来,尾鬃轻甩,似是有些犹疑,将鼻子伸向自己脸侧。阿七心底一软,抬手将它拍拍,动作有些柔缓,便听身侧侍卫轻嗤一声。
阿七也不理会,顺势又抚了抚白马脖颈,将眼望去,不远处便是一人来高的圆木寨墙。明知营地之中不可骑马,却仍是点足入蹬,跃上马背。将眼扫向身后,那侍卫牵了一匹黄骠马,寸步不离。
白马已是多日不曾见着阿七,此时小小一个踏步,忽而跃起空踢,倒将阿七唬了一跳——稍露慌乱,周遭男子立时哄笑起来,其间祁国男子亦当阿七乃世子男宠,本就不屑,又见其生得瘦俏,更是讥笑不已。
阿七不以为意,只暗自笑骂白马一句,心念微动,当下轻抖缰绳,就近慢跑两圈。
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