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娘子微微笑着,牵着齐粟娘的手向外走去。不过几十步,便到了一处圈着泥墙的泥瓦屋前,一进三间房,一间堂屋,两间厢房,院子里也有一个灶间,看着比齐家的草屋子小了许多,却更牢固些。
齐粟娘已是累极,入得堂屋也无暇多看,坐不得一会,便趴在神柜前八仙桌上睡了过去。待得她醒来,已是第三天中午。齐粟娘正要揭开身上盖着的粗蓝布花被,却发觉手脚厚厚糊上了草药,用布包得严密,一身的跌伤、冻伤也都打理妥贴。她看了看床头枕箱上一身显是匆匆改小的旧棉衣裤,慢慢起了身。
高邮卷 第三章 高邮小村的粟娘(下)
院子里飘进来甘薯的香味,齐粟娘肚子咕咕叫着。她费了半刻钟的时间,方套上了青梭布棉衣裤,趿着床前的青布大棉鞋,慢慢走到房门口。齐粟娘打开门探头一看,当眼便看见挂在溪边的破旧棉衣晾在了院子里,已是洗净。
那位青衣女人从灶间出来,看着齐粟娘微微一笑,走上前来,弯腰替齐粟娘系上了裤带,扣好了衣纽,道:“饿了吧,去堂屋里坐着。”说罢,回了灶间。
齐粟娘低头看了看整齐的衣裳,出了房门,走进堂屋。正中横木长案上供着神柜和牌位。长案前是一张未上漆的榆木八仙桌,两边各摆了一张木梳背椅。左右墙上还挂了两张未裱上的上彩山水画。
陈娘子端了一碗香热的甘薯饭进了房,牵着呆站着的齐粟娘坐到左边的梳背椅上,自个儿拖了另一张椅子与她对面坐下。陈娘子用木勺舀了满满一勺甘薯饭,吹得刚好,送到齐粟娘嘴边。齐粟娘一愣,低头看了看包得严密的双手,再看看那妇人微笑的脸,慢慢张开了嘴。
喂着吃了一顿热饭,再睡了一觉,齐粟娘只觉元气大复,知晓这身子粗壮,虽是衣食俱缺,挨饿受冻流浪了十来天,竟也未生病,只要不发癫病,果真好用,大是欢喜。
齐粟娘在此处住了几日,身上的伤慢慢愈合,从陈娘子嘴里方知这村里不过只有两户人家。这两家原都住在漕河东边近岸的村落里,因着连年的洪水,一撤再撤,退到了这离岸近六七十里,扬州府高邮州外的的村子安身,
这青衣女人夫家姓陈,膝下有个独子,名叫陈演,得了童生秀才的功名,前几日赴江宁府乡试。那齐嫂子娘家姓宋,有一夫一子,丈夫齐虎虽在,儿子齐强却逃丁在外,已是四五年未回,前几日有亲族王天旺在他家躲差役,齐粟娘还在睡时,人已走了。
齐粟娘听得“逃丁”两字,大是不解,再想这一逃一躲,更是奇怪。陈娘子睨她一眼,细细说了朝廷以人头抽丁税,贫户实实负荷不起。陈家却是因陈演有功名在身,免了丁税,又叹道:“齐强那孩子倔得很,却又聪明过了头,这份丁银我家也能勉强替他凑了,他却死活不要,再不肯安分,负气离家,只说赚大钱去了。”其他却也不多说。
齐粟娘听得暗暗叹气,蓦然从脑海中的故纸堆里扒拉出“摊丁入亩”几个字,既忘了其意,也不知其时,只知这年头贫穷人家实实难耐,年年的水灾没把人逼走,各种苛捐杂税却生生让人离了故土,漂泊在外。
齐大娘独生儿子不在,听得齐粟娘亦是姓齐,更是欢喜,拉着齐粟娘到她家耍玩说话。齐粟娘见得他家堂屋也是一般整齐干净,供着神柜和齐氏祖宗牌位。因着还未出正月,还摆了一盆裹着红纸条的水仙花儿。两面墙上贴的是大红年画。窗前门上贴满了红福字和红窗花。
齐粟娘从齐家出来,看着村后打谷场上,齐大叔淌着一身大汗,赤膊在筑高架粮仓,实是不得其法,白费了半天力气。齐粟娘却不敢冒然开口相助,只得盯着看了半天,待得齐大娘来赶时,方才糊里糊涂地离去。
她心中细细打算,见这村里空屋不少,村人和善,没欺负她是个孤女转卖出去,实是她的运气。又见这陈娘子家中虽陋,却出了个秀才,是个知礼晓仪的,原想把身世实实道出,再哀求收留。
没料到回到屋中,陈娘子正寻了一些旧日衣物出来,撒了线粉,烧了炭斗。她一边低头持剪改衣,一边不经意地道:“粟娘,看你身形是北边人,口音儿是京城那边的,老家可是在永定河边?”
齐粟娘大吃一惊,连连点头,问她如何得知。陈娘子笑道:“你既是从漕河边来,又带着湿衣,水性必是好的,自是河边人家。南北水患,南边是黄、淮、长江,北边京城附近便只有永定河了。”
齐粟粟见陈娘子如此心细,大是佩服,又听她道:“这几日不见你提起爹娘亲人,多是水灾里没了,或是你被卖了,不敢多说?”说罢,停下剪子,转头凝视齐粟娘,“卖身契在外头,只要不被寻到,便也罢了。女子不用纳丁税,待寻个时机,托人替你在我家落个户籍,也叫你这孩儿不再日日忧惧。”
齐粟娘听得此话,面上静静与陈娘子对视,心里惊骇,她不过在陈娘子家住了几日,话未多说一句,事未多做一件,老底儿却被人看得通通透透,左思右想,知晓机不可失,扑通一声跪下哀求道:“大娘,我……粟娘虽不明事理,却是个肯干的,活命之恩不敢言谢,只求您收留教导我,我……”
陈娘子不待她说话,一把将她扶起,一边咳嗽一边道:“不必如此,都是水边遭灾的,知晓这些难处。你是个胆大不服软的,竟敢搏命逃出,到得我家。但到底不过十岁,又是女娃,今次你运道好,手脚没有废掉,却再难有下回,若是赶你走了,只能死在外头。”说罢,又笑道:“只是有一件事,你齐大叔日后干活赤身时,你切切不可直愣愣看着,不知避讳。”
齐粟娘一惊,恍然道:“难怪齐大娘今日不给我好脸色看,原来是在吃醋。”她往日在工程工地上做监理时,看过不知多少赤膊男子,便也未曾在意,此时一想,却知道是错了。
陈娘子掩嘴笑个不停,半晌方喘气道:“果然是个要人教的孩子,你既要我教导,我也不推辞,你去把那房里书架第二层第一本书取来。”
齐粟娘平日里和陈娘子一个屋,知晓她所指的是其子陈演的房间,连忙去了。她打开房门一看,靠左墙一个竹片钉成的大书架,书架边墙上挂着一副草图,房中央摆着青竹长桌、包圈梳背竹椅,已是坐得油光水亮。靠右墙是一座三栏架子床。家具俱是自家打制,一秉天然,唯一的装饰就是细细绣着朱红莲枝花样边的粗蓝床帐,一看便知是陈娘子的手艺。
齐粟娘走到竹架边,看了看墙上草图,却是用青、朱、蓝、赭等色精细画了黄、淮、漕运等各处河流、险口、水坝、闸口详图,便是北方永定河水形也没缺了。齐粟娘自然见过比此图精密不知几倍的水形图,但此时此刻,在这陋屋之中,秀才之房内见得如此,仍是大大惊奇。
她不敢久待,匆匆走到书架前,一眼扫过全用阿拉伯数字编号的线书,虽知此时西学早入,也极是惊讶。她随手从二层上取了书,还未看书名,便被书架上成排的《算经》、《治河图略》等书晃花了眼。她一边向回走一边暗自嘀咕,这陈秀才不是去江宁省试?难不成做举人不是考八股文而是考治河?
她这般想着回到陈娘子屋里,将书捧上,方看出竟是本《女诫》,顿时咋舌。陈娘子见她脸色,又笑道:“我知你多少识得几个字,只是你可知此书是何人所写,所写为何?”
齐粟娘知她厉害,也不打逛语,陪笑道:“大娘,粟娘只知这书里写的是女人规矩,却也不知是何人所写,为何而写。”
陈娘子似笑非笑看着齐粟娘,齐粟娘不免心下发慌,拼命在脑中翻找,将丢在边角旮旯里的些许文史知识榨了又榨,方迟疑不定道:“粟娘听说……听说这书里的一些规矩实在是太糟践人了点……”
陈娘子脆声而笑,转身关上房门,打开第一页,指着道:“卑弱第一。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而斋告焉。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摇了摇头:“曹大家班夫人此作实是掩饰太过,她得了好处,却苦了身后一干人。”
齐粟娘对这些文词似懂非懂,只知大意自是将女子贬得极低,但听陈娘子之言,竟是不以为然,心下松了口气。忽又听得陈娘子说道:“你可知长孙皇后作《女则》,则天皇后作《女范》?”
齐粟粮呆了一呆,不知她为何提起,只得摇了摇头,陈娘子再不肯多言,只道:“且去把这书背熟了,有不识的字便来问我,背熟后再想想我今日说的话,也算是我教导你一番了。”说罢,又是一阵咳嗽。
高邮卷 第四章 逃灾路上的粟娘(上)
齐粟娘对陈娘子已存敬畏,每日早起挑水、拾柴,生火,煎药,并洗衣、缝补、做饭一应杂事,俱是包下,得空便捧着《女诫》狂啃。
陈娘子万事不用动手,却也不与她解说班绍的《女诫》,只是教她分辨各类豆、瓜、菜、粮。教她如何用扁担挑水,如何摘皂角烘制皂粉,如何用黄豆做酱油、用米团做米醋,让她知晓用棉杆烧火取暖少烟、用糠火烧饭省钱,只当她是个无知孩童,从头教起。
家中时无男丁,陈娘子又带着病,二十亩地却没闲着,十五亩佃给齐家种了棉花和小麦。粟娘那把子好力气半点不浪费地用在余下五亩青菜、萝卜、甘薯地里。
齐粟娘深知这些农家活计虽不能立身,却是活命的本钱,言听计从,一举一动皆以陈娘子教导为先,久了便也察觉出陈娘子许多异处。
其一,这陈娘子既是有子,却从来不提夫家,堂屋神柜旁边的牌位总是她亲自打理,向不让齐粟娘靠近。其二,她那行事谈吐明明就不是平常出身,诗词、算学都是会的,虽是缠了脚,竟是早已放了,多少总有些缘故。其三,她有些银钱、钗环,有出无进的,也慢慢使尽,有人从江宁托带了银钱回来。虽是不过七八钱碎银,齐粟粮不免怀疑她那秀才儿子怕是全面发展,这回去江宁又中举人又赚钱的?
揣着这些疑问,齐粟娘在陈家也过了近半年,她在二月二花朝节时在屋后迎春花上挂了红;三月三的上巳时跟着陈娘子到河边踏青跋禊,学会了划竹伐;四月五的寒食里学会做了青团、金刚脐、茶馓,吃了个肚撑;清明送着齐家夫妻去了七八里外的齐村祭祖,又看着陈娘子对着牌位坐了一天。
五月五的端午,她跟着齐大娘冒着连绵梅雨,收割了野地里的菖蒿艾草,背到漕河边贩卖,在龙舟大会闹成漕河水手械斗前逃了回来。待得六月六连日大睛,齐粟娘忙忙地把冒着湿臭之气的被褥、衣裳拿出来晒伏,庆幸梅雨季的结束。
齐粟娘赶在七月七的乞巧前制出第一双女鞋,得了陈娘子微微一笑和齐大娘好一顿夸奖。如此直到七月半的中元她独个儿在溪中放了齐虎给她做的小荷花灯,齐粟娘渐渐晓得了些今世习俗。
除了这些规矩,齐粟娘又在惊蛰时节学了开田,春分时节懂了种菜,帮着齐家夫妇松土、施肥、插苗一直忙到清明时节,谷雨后在自家五亩田里种了豆、瓜、甘薯,虽是辛苦,那癫病却是再未发作过。
齐粟娘大是欢喜,没了后顾之忧,越发下心做事,屋里的事儿不说,便是田里的活也精了起来。她日日吃饱穿暖,身子越发长了起来,只是她这边日子越过越好,陈娘子的病却有些江河日下,渐渐没法起身。到得后来,陈娘子已是没法进食。
这村子临近高邮州城,齐虎架着竹伐顺流而下,跑了一天一夜,请了位心慈的大夫过来看病,却只得了“灯尽油枯,回天无术”八个字,齐大娘背着人大哭了一场,便要写信去江宁叫陈演回来,却被陈娘子止住
陈娘子一脸病容,面白唇青,靠在床头握着齐大娘的手道:“我原知道这身子不行了,为着他安心秋闱,方早早遣了他去江宁城。再者,难得梅先生也在江宁,他借住在梅先生别院,那些算学河工的事正能得教。演儿得了秀才原是不愿再考,只是我赌了一口气逼着他,如今我断不能再拖累他。”
齐大嫂见她病已沉重,却执意不肯让陈演回来,握着陈娘子的手大哭出声。齐粟娘早已哭得双目红肿,哽咽难言。两人没法,只得依着她,另托人去送报平安的家信。陈娘子说了半会话,已是极累,却不肯歇息,唤过齐粟娘,指着齐大嫂道:“粟娘,给齐大娘磕头。”
齐粟娘虽心下疑惑,却知其必有深意,连忙跪下重重磕了。陈娘子喘气道:“嫂子,这孩子原也姓齐,我本想收她做干女儿,如今怕是要偏了你了。”
齐大嫂一边拭泪,一边点头道:“你放心,强儿他爹会找人替她落籍,这孩子里里外外都是能的,来我们家还是我们的福气。”
齐粟娘原不知这身子姓氏,小崔也未曾得知,便就了原来的齐姓,如今见得陈娘子临终为她打算,含着泪向齐大娘再磕了三个响头,叫了一声“娘”,做了齐氏夫妻的养女,齐强的妹子。齐大娘连忙应下,将她扶起。
陈娘子又笑道:“嫂子,还有一桩事儿,演儿也有十七了,还未订亲,你知道他是个傻的,一门心思就是那些个东西,得找个精干实在又诚心的替他里里外外拿个主意。我若是走了,怕是无人替他操这个心。”她一口气说了这么些话,顿时有些接不上气来,额头上冒出汗来,慌得齐粟娘替她揉胸顺气。
齐大嫂似是有些欢喜,看着陈娘子的样子却笑不出来,看了看粟娘,一边举袖替陈娘子拭汗,一边忍着泪道:“你既是看好了,我便替粟娘应了这桩亲事,演儿有功名在身,前程不小,能嫁给他,是粟娘的福气。”
陈娘子面上露出喜色,微微点了点头,眼珠儿又转向粟娘,齐粟娘心中便是万般不愿,这会儿哪里又能说得出口,只能哭泣流泪。陈娘子轻声道:“这阵子,规矩学得怎么样了?”
齐粟娘抹了抹泪,哽咽答道:“粟娘明白了,这规矩原也要进得去,出得来,便是学明白了。”她见齐大嫂在侧,不敢多话,心里却想着,班昭史学大家,长孙千古贤后,武氏女身称帝,皆不是寻常女子,所作所为哪里和她们所作《女诫》、《女则》、《女范》中相符?不过世所讥评,无力强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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