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指尖带去杯沿的水渍,转过身来,走到四阿哥身前。
她自己喝了一口茶,觉得水温刚好,方要送到四阿哥嘴边,突地醒过神来,顿时额头冒汗,“臣妇……臣妇失礼……”
四阿哥没有应声,也不看她,只伸手从她手中取过茶盏,慢慢喝了一口,“你回去罢。”
正文 第十九章 隆福寺的海棠庙会'三'
粟娘走出四爷的院子,长长出了一口气,傍晚的风吹她身上汗透的衣裳,冷得她打了个寒战。齐粟娘慢慢走到角门,正要推门而出,突地想起开先之事,转头看看不远处的小楼。
两层小木楼已是掌上灯来,隐约可见得人影走动。齐粟娘一咬牙,正要转身向小楼而去,便听得身后有人唤道:“夫人。”
齐粟娘微微一惊,又安下心来,转身笑道:“大当家。”
夕阳下,连震云的身影从角门边现了出来。
角门外海棠林里,齐粟娘悄声道:“大当家,方才那小楼,我听着里面住了一对夫妻……倒像是白老五和那丫头……”
连震云一怔,双掌一击,“大河,去看看。”
齐粟娘等了半会,连大河还未回来,心中焦急,方要出声,忽听得身后院落里一阵响动,转头看去,十三爷所在的东院里灯影摇晃,似是罢宴送客的光影。
齐粟娘一惊,看向连震云,“大当家,妾身要随外子回去,这儿的事就劳烦大当家……”微一犹豫,“明日……”
“夫人放心,明日我让枝影下贴子。”
齐粟娘深施一礼,“今日多谢大当家美言,容后报答。
”
连震云看了她一眼。“震云受惠良多。正该回报。”
齐粟娘一笑。转身向东院而去。
连震云微微笑着。凝视她地背影。突地开口。“怎么样?”
连大河从树后闪了出来。走到他身边。低声道:“小地看了。正是白老五和那丫头。”
“宋清地人呢?”
连大河摇头道:“这处甚是隐秘,咱们的人虽是在隆福寺查过,却没查到那处去。若是有宋清的人进出,必易让人察觉的。”
“拖到外头去处置了。不要让四爷发觉。也不要留下半点痕迹。”连震云慢慢道:“明日夫人若是追问,就说白老五卷了些钱财,丢下翁白这个假儿子,带着那丫头走了。”
“小的明白。”
齐粟娘随着陈演回了江浙会馆,想了半会,仍是不敢把四爷和连震云的事告诉陈演。她估摸着,他们这事儿必是不能让人知道,否则连震云也犯不着开口求情。
四爷虽是没说,她也没有表忠心,但她心里头明白得很,这事儿她是万万不能说出去的。陈演和十三爷近,若是连震云替四爷办差,多半也不会有和陈演对着干地时候。齐粟娘想到此处,便也放了心。
陈演喝了不少酒,靠坐在炕上。齐粟娘为他洗脸洗脚,听他微带醉意笑道:“我在外头打听门道,想去见见十三爷的事,居然让四阿哥知道了。十三爷今儿见着我,拉着我说了不少话……”
齐粟娘又是惊,又是笑,“好在十三爷放出来了,否则你那事儿,定是会被人查觉。”
陈演笑道:“四爷也在想法子进去见十三爷,走的门道都是一样,才能察觉呢。”待得齐粟娘替他宽了衣裳,立时向炕上一倒,抱着被子滚了一圈,含糊道,“明儿就要跟着皇上,去直隶巡北漕河……”
第二日五更,陈演清早出门的时候,天上飘着细雨,不一会儿便停了,挂着一片阴沉沉的天,偶尔落下些雨滴。
比儿收拾着衣柜,齐粟娘坐在坑床上看着手中连府里送来的红贴儿,犹豫不决,陈演不在,比儿不能带,其他的仆从更不用说。但是把这事儿全托给连震云,白老五和那丫头的下场想都不用想——齐粟娘看了比儿的背影一眼,含糊道:“比儿,那个翁白——”
比儿忙碌的手忽地一停,又顿了一顿,方转过身来,“奶奶放心……”
齐粟娘低着头,不去看比儿地神情,自顾自地道:“这样……今儿我不出门了……”
比儿奇怪看了她一眼,却也不多问,忙完了手上的活便退了出去。
雨嘀嘀嗒嗒地下着,双虹院内室里安静无声。
齐粟娘倚在炕桌上,闭上眼睛,隐隐约约听到了前头响起极细的说话声。
“比儿姐姐,那个翁白……又来了……”
雨似是小了些,一滴接一滴打在窗外地树叶上,发出轻轻的声响。
将比儿的叹息声掩得若有若无,“……让他走罢……”
叭的一声响,一颗大水珠儿砸到了屋顶瓦片上,齐粟娘地身子轻轻一颤,双目睁了开来,开口唤到,“比儿,你来。”
齐粟娘下了炕,对站在一边的比儿道:“我要去和连大当家商量银钱的事,你在家里呆着,若是大爷府里或是别处有人来探,就说我身子不爽,在屋里歇着不见客。”
比儿虽是疑惑,仍是点头应了,却犹豫道:“奶奶去见连大爷,身边不带一个丫头……”
齐粟娘叹了口气,“这事儿还能带谁去?你若是和我一同去了,这边厢免不了就要露馅。”看着比儿笑道:“你身形儿和我有几分像,又知道我平日里行事说话的规矩,一个顶两个,只要不出门,也能蒙她们一会儿。”
比儿不由失笑,“我原看着奶奶是打算好了要去,今儿突地又变——”
齐粟
,家里的侍候的人多了,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眼里,忠心肯帮地,什么事儿都办不成。
比儿若不是齐强送过来的,若不是她两年多来下足了功夫,扬州苏高三的事儿里又看了比儿性情,哪里又敢叫她知晓图纸银子的事儿。
比儿又道:“连大爷那里——”
齐粟娘微微笑道:“你放心,他和我哥哥一样,女色上虽有些不定性子,手段也酷严了些,却是个恩怨分明的人物。我帮了他不少,也承了他地大情,没有信不过他的道理。”
比儿慢慢点头,侍候齐粟娘换了一身白杭缎斜襟春衫,泥金绸子宽裙,取了碧绿油伞。比儿将仆妇们遣开,齐粟娘打着油伞出了院子,从江浙会馆侧门而出,走出宝纱胡同。
她见得街对面有三四骡车停驻,似在待客,正要过去,一辆黑漆围幔的马车缓缓驶了过来,在她面前停下。
马车一路驶出西直门,到了隆福寺山门,连大河放下踏板,侍候齐粟娘下了车,引着她一路进了隆福寺后院。海棠花树经了细雨,粉嫩带露,愈发生机勃勃,却扫不去齐粟娘心中地莫名的沉重。
连震云站在南院正房廊上,看着花径中一抹碧绿独自缓缓而来,终是不自禁吐出一口长气,将七年来漫长地等待都吐了出去,举步下阶。
连大船跟在他身后,悄悄儿道:“大当家,要不要去花房里取些切花……”
连震云脚步一顿,“……早了些…还用不上…以后再……”微微沉吟,“多取几盘来,放在房中装点……”
齐粟娘收了伞,向连震云微微一笑,“大当家。”正要施礼,连震云拦住她,“夫人不用多礼。”伸手接过她的伞,递给连大船。
齐粟娘提裙上阶,随着连震云走入正房内室,只见三面格窗大敞,满目海棠花树,屋中一张八仙桌,四面梳背靠椅。南面窗下一张黄花梨大罗汉座榻,中间安放小方几。
连大河走上来,在小方几上布上清茶两盏,透糖、顶皮糕、酥螺细卷、杨梅四样下茶劝碟,便掩门退出。
齐粟娘倚在罗汉座榻边坐下,看着窗框上几枝粉海棠,叹了口气,“大当家要不,咱们把白老五他们送到南边去,关上一辈子……”
连震云坐在小方几对面,微微笑道:“行,我也是这个打算,我让大河去办……”
齐粟娘一怔,心中疑惑连震云转了性子,小心试探道:“大当家——”
连震云看了齐粟娘一眼,仍是微笑着,“宋清没有儿子,翁白将来必有出头之日,犯不着和他结这个深仇。”
齐粟娘松了口气,虽是还有些不安和怀,心中地阴郁却扫去大半,她端起茶喝了一口,突地想起昨日还没得到确信儿,歪头笑道:“大当家,我没听错吧?肯定是他们俩。”
连震云凝视着她,柔声道:“没错,是他们俩。你不用烦心,我会处置好地。”
齐粟娘笑道:“大当家的本事,我自是知道。昨儿四爷多少是看在大当家的面子上——我吓得手脚都软了,还好控住没有爬墙逃走——肯定是逃了的……”
连震云哈哈大笑,“夫人年幼时,可是被家中父母教训过?夫人平日里的样子是半点看不出,若不是我与夫人当初相识时机缘凑巧,断想不到夫人是这样的性情。”
齐粟娘取了一颗透糖含在嘴里,含糊道:“自是教训过,却也不是什么大事……这地上的父母……不记得了……”
连震云微微一愣,慢慢点头,“听说夫人十岁前的事儿都不记得了……”
叩门声响起,“大当家,知客僧按例来送切花了。”
齐粟娘笑了起来,“寺院里却是一样的规矩,独院子便要来送花。一两银子一朵的牡丹花,隆福寺这里必是比法源寺收得更贵。”
连震云笑着道:“和尚们也是要过日子地。”转头提声,“进来罢。”
连大船似在将知客僧拦在了堂屋,双手托了四个花盘走上进来,齐粟娘咋舌道:“大当家,隆福寺果然比法源寺厉害,法源寺每院里只送一盘,它这儿一次就是四盘……”
连大船低着头,连震云笑而不语,指着八仙桌道:“那边放两盘,拿两盘给夫人看看。”
齐粟娘看着花,只觉得时辰已过了不少,连大河却不见影子,她心中的不安又浮了起来,用手指拨弄着漆盘里碗大的海棠花,“大当家,大河他……”
连震云喝了一口茶,“夫人放心,他办着呢。总要些时辰才能妥当,免得叫人瞧出破绽。宋清也是这隆福寺地山门护法,要瞒过他去不容易。”
齐粟娘一愣,慢慢点头,“必是如此,才能把白老五夫妻藏到这儿来。
”放下手中茶盏,捻起一块顶皮糕,看着连震云,“我今儿一定要等个结果才安心……”
连震云微笑回视于她,“夫人放心,再晚,今日总会有个结果的。”
正文 第十九章 隆福寺的海棠庙会'四'930加更
大船在院门边打发知客僧离去,进了东厢房,笑嘻嘻里头喝茶吃点心的连大河,“大河哥,你打算啥时候进去回报呢?”
连大河不急不忙道:“陈大人去直隶了,有比儿在。不着急,我越是慢,夫人越是不会放心走。夫人她必要亲眼见着白老五和那丫头。”
连大船一惊,“大河哥——”
连大河微微一笑,“我自有办法。”
连大船笑着掩上门,蹭到连大河身边,挨着他坐下,“大河哥,你说,今儿会不会……”
连大河瞟他一眼,“大当家要是和你一样沉不住气,这事儿早完了。”
连大船吐舌笑道:“大当家也忒沉得住气,这孤男寡女,啥事不干,干坐在一处等消息……”
连大河亦忍不住笑了出来,“就这样,也是等了多久才等来的。你没听见那日高邮酒楼里夫人说大当家——”
连大船连连点头,笑倒在连大河身上,“我那几日,走路都是踮着脚尖儿,陪笑得脸都僵了,生怕一个不小心,大当家抓着我出气。”一把抓了一块顶皮糕塞嘴里,“大河哥,夫人这样的女人,也忒难侍候,犯着她的性子立时就要翻脸,大当家他也受得住……”
“他乐意。”连大河低声笑道。“再说了,你没觉着夫人有旺夫运么?陈大人娶了夫人,不说官品一直向上遭了大难也能逢凶化吉……”
连大船拍腿笑着。坐起附在连大河耳边。“半叶一直就这样说。大当家他自打认识了夫人。运道就好得不成样子。见了皇上。得了官。调了扬州府。做了帮主——半叶不知道地。那一回在高邮结识四爷。还不是夫人引过来地?”连大河摸着下巴。“大河哥。我要是大当家。我也得觉着这事儿有盼头。陈大人怕不就该英年早逝——”
连大河笑道:“咱们这样地人自然是这样想。大当家却未必。大当家哪会在意这些。怕是连皇帝老爷都没当回事——没得好价码。谁都使不动他。”
连大船惊异道:“那四爷他出地什么价。拢住了大当家——”立时又握住嘴。陪笑道。“我不问。不问。”
连大河微微一笑。“大当家为海静想着呢……他只有这一个儿子……四爷倒看得明白……”
齐粟娘坐在南院里。从早晨一直等到响午。没见着半个人进来回报。她虽有些着急。又想着连震云说得在理。这事儿若是让宋清发现。后患无穷。自然要小心安排。但她早听陈演说过连震云地手段。现下他面上说得好。背过身去不知又干些什么。只得耐心等着连大河回来。
连大船进门来布了素席。两人一起用了午饭。连震云瞧着齐粟娘坐立不安地样子。“夫人要不要出去走走?前殿虽是人多。左右偏殿却是平常人家不能进地。现下这个时辰。想来人少。”
齐粟娘虽已是坐不住,仍是摇头,“万一宋清来了,若是被他人看着我和大当家……”
连震云端茶漱了口,“只要办事地时候没留下痕迹便好。隆福寺又不是他家后院,难不成还不许人来?至于别人……”连震云击了击掌,“大船。”
连震云对连大船轻声说了几句,便让他退出,待得连大船回来时,手中捧着一只青纱围帽,“大当家。”
齐粟娘看着连震云手中簇新的围帽,知晓是外头庙会摊棚里买的,不禁笑了出来,“当初在坝上时,我可是戴够了这个,后来便再没碰过。这都多少年了……”
连震云微微一笑,“七年了……”
正是饭时,隆福寺佛殿中的香客和知客僧零零落落。左殿中空无一人,只有地藏菩萨宝相庄严。
连震云见得齐粟娘只是随意看着佛像,全无一点上香之意,低头看着她,柔声道:“右殿里是双面观音,女客们多是去那边,可要去上香?”
齐粟娘摸着头上自顶垂膝地青纱,点了点头。
双面观音座前香烟缭烧,果然有女客在进香,那女客衣饰不凡,穿着十八镶的锦缎旗袍,看着是满旗出身。
齐粟娘见得那满旗贵妇手中持着一支开得正盛的莲花,默默祝祷,不由在殿外驻足,满心惊异地看着那不应时地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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