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应了声,我用一只手拉下身后黑色的披风,小心的盖在只穿着纱衣的女人身上:“您回房歇息吧。”
“又去什么地方玩了,难不成今日也是妖狐们晒月亮的日子?”眼神依然混沌着,姥抽出绢帕沾着惺忪的睡眼,又伸开手臂舒展了下筋骨:“罢了,还是那句话,您去哪里玩是您的事情……本想等姑娘回来,问问今日宫中的事儿,不想靠着便睡着了,硌的背痛。喏,扶我起来罢。”
她抬起手拉我,我一躲,她的手从我的左臂旁滑过,拉了个空。姥停下动作,此刻她完全清醒过来,一双眼睛盯着我。
我身上穿的黑色胡服领口大开,单穿了一条袖子,另外一边围在腰上,露出了被木板和布带缠绕的整个肩膀和左手手臂。
宛如初开之莲的香气浮动在这晦暗的夜色中。
一丝微风推着最后一线薰香的青雾从姥伸向我的手中流过,我垂首看着她在月光下如脂玉般白皙的手指,将右手扶在她的手臂上。女人的手有些痉挛,光滑的皮肤上凝着夜的冷。
她探出的指尖最终向右移过来,抓住了垂在我腰侧的带子。
“您别怕,”小心的伏下身子跪坐在姥的面前,我仰起脸看她:“遇上了些事情,已经都好了。”
姥的目光一直留在我的肩膀上,过了许久,眼中的震惊才都收了回去,她站起身,看着身上盖着的黑披风,深深的吸了口气。
“伤的重吗?”
“不,还好……实际上挺严重,”我摸着自己的额头苦笑:“左肩被刺穿了四处,小臂的骨头也折了,估计明天这个时候会发起烧来……”
“都这样了,还能躺下吗?”姥也伸出手,摸着我的头发:“已经清洗过了吧,明天再换药吧,要不就等我晚上过来再说。”
“是,那就麻烦您了。”
姥收回了手,慵懒的舒展了下身子,附身将案上的米棕拾起来碰在怀中:“昨日宫内又给您送来不少赏银,说是太子的意思,不能白白的让您跑了一趟。我估摸着,是姑娘的姐姐给上面垫了话,讨下来的赏……”
我本已经想了无数种说辞来应对她的不安,可她却依然压下去了恐惧,只是问我的伤势,却不问我是遇上了什么事情、如何伤成这样。又装作什么都未曾看到,只是说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和老师一样。
“姥,要您担心了。”我跪坐在地上躬身施礼。
她扭了身子回头瞧了我一眼,又快速的背过身去:“若是痛的厉害,就说出来,不用咬牙忍着。您这个年纪的姑娘,就算是因为手指头扎了刺而使性子掉泪都没人会笑话什么。”
女人捧着食盒走了,等她木屐的轻响淡出了这浓重的夜色后,我垂手扶住了地面。
“怎么……可以呢……”
撑在地上的右手紧紧的攥着拳,我低着头,冷汗从脊背上不断淌下,被汗水浸透的伤口痛的让人心烦意乱。虽然已经在储阁中处理过了,但是每一次呼吸中,刺针射穿的肩膀依然牵扯的连半个脸颊都是疼的。
身为闇属,自身的一切便都只是伤人的利刃,怎么会因为这种常见的伤痛哭泣。
只是……
也许会废掉吧,我的左手。
夜羽,对不起,无论如何,我会接你回来的。
昨夜,策马出城后便挥鞭疾驰,五花良驹气息沉稳四蹄轻快,越来越浓重的夜色中已经北上一百多里。一轮弯月下星辰稀落,我一路追寻着的,是储阁的闇属们留下的记号——也许是一段折损的树枝,也许是草地上一棵被斩倒的树干,甚至是一具黑纱蒙面,匍匐在荒草中,染血的手依然指向北方的尸体。尚未冷却的血液散发着腥甜的味道,被主人丢弃在地上的兵器讲述着最后的信息——它们都是被从正面劈断的,由此可知这些刺客不仅仅是箭术过人,更兼力道勇猛。
会是一场恶战,但是,只要那是您的心愿……
当我追上他们的时候,储阁的杀手已经将裂芒阵的刺客堵截住。他们圈住逃窜的刺客殊死拼杀,逼的他们下马缠斗在一处,即使是在半里之外,我都能看到旷野尽头的扬起的弯刀上阴冷的寒光。储阁一共出动了五十位高手,但是如今还能站着的已经不到三十人。
风起,指尖在月色下透露出一芒隐约的银光。
“退下,长孙大人有令——剩下的事情汝等莫要插手,撤出一里开外,此处一切交付于在下处理。”
闻声,黑衣的杀手尽数收刀退出战场,我等他们跑远,翻身落马,栖身上前。
“你是何人?”将刀架于肩头的一名裂芒阵刺客开口问道。背着厚重牛皮箭袋的他们身高雄壮,将笨重的弓弩挂在胸前,双手紧握西域的刀客才会使用的砍刀,就像是一只只人立而起的猛虎,立刻从背靠着背的阵形散开将我围在中心。
“在下乃是闇属,特来送行。”
从他们的气息中,我满意的听见了不安的喘息。只要相遇一次,对于闇属这个名字的记忆,便从来都只会等同于恐惧,别无他意。
整个过程中,他们没有一人说话。
无话可说,闇属,向来只为杀戮而来,拔刀不问杀者姓名。
一场鏖战,苍茫的暮色下银月如钩,喷溅的鲜血在暗夜中将刚刚及腰的草染成了沉重的黑。而天地间也只剩下了两种绝对的颜色——除了深浅不一的灰暗,便是刀锋飞舞交错的亮白。
一炷香的时辰之后,在我面前便只剩下了十具尸体,和一名已经被斩断了双腿的刺客。那男人在与我最后一次交手时引发了掌中的一枚弩箭,针刺透入我肩膀的时候,余下的也刺入了他的胸膛中。此刻,他撑着断成两段的弯刀用断肢站着,地上血流成河。
左臂剧痛,被刀背生生拍断的手腕以下已经没有了知觉,四只箭弩爆出的银刺一溜扎在胳膊上,一滴一滴的淌着血。
“我记得二十多年前……”
“那位,是在下的先师。灭尽裂芒阵,便是先师的心愿。”
“原来如此,怪不得你们所用的招数……算是报应不爽,兄弟们还在奈何桥等我上路,快点动手。”
收了半枚碎裂的风刃,指尖交错间一芒完整的凛冽再度闪现于掌中,我在出手前低声问道:“是谁派你们来长安杀他?”
刺客一怔,随即哈哈大笑,我看不到他隐藏在蒙面下的脸,只能看见一双在暗夜中发出野兽般光芒的眼睛。
“先回答我个问题,小妞,方才见你穿的和蝴蝶一样,我兄弟们都猜你是卖笑的娼妓,喂,到底是也不是?”
“不是,在下对外的身份是乐伎。”
“有啥差别,还不是为了给男人为了快活养的风骚小婊子。啧……这张脸和身子真水嫩,老子要是能活下去,必定会不顾命的再回长安找你,非要千金买了你快活。也罢,怪不得那老小子这把年纪还随身带着琴,想必你们经常那个啥……翻云覆雨,琴瑟和鸣,是这个调调吧?啊哈哈哈……”
心中一震,一轮疾风激荡而出,将口出秽言的刺客推翻在地,喷流中三枚斩玉刀哧的一声切入他的肩头,随着哀嚎喷溅出的血液将我看到的一切染的通红。
“说……说出来!什么琴!”
——————————————————————————————————————————————————
ps:今天的章节名是《风雷益》。熟悉六十四卦的人都会知道,这是第四十二卦的“强风配快雷,声威增长之象”。
周易卦爻辞原文是:
益:利有攸往,利涉大川。
卦象中特别指出了一条——失物有望复得。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多罗罗
我披着月染送来的新纱裳安静的坐在临水的廊下,放在身旁的白瓷茶盏中茶已经凉了。炭炉上煎着药的药罐发出汩汩的声音,苦香弥漫。
“方才辩诊时见脉象微细,双颊潮红、虚汗、声嘶,舌苔浮现齿痕……”穿着身浆染成红色麻衣的白发老妇跪坐在案前,在砚上诰笔后略有思虑,复又疾书。姥一身宫装,正坐在一旁,侧着头看着她写于签纸之上的字迹。
低声的咳嗽,我用手中的绢帕捂住嘴,一阵喘息。与姥坐在一处的老妇转过头瞧我一眼,继续用缓慢的语气说道:“……又兼咳喘虚弱——下官可以肯定,姑娘的症状是虚痨的先兆。好在病基未实,但也不能缺了调养。大人先拿了我这签方子去抓药吧……对了,倒是诊脉时见姑娘腕上的摔伤很严重,下官觉得需要……”
“那些倒是不碍事,昨日里还弹了段曲子,看着是过几天活动开就好了,”姥从腰上摸出一封银锭子,放在桌上,笋指绕了那封银白划着圈:“先治好她这痨症吧,旁不相关的也不打紧……对了,她冬日里就面色潮红的经常咳喘,是不是我这乐馆中常年的温热也对这孩子有影响。”
“您说的是,”老妇一笑,将写好的签叠了三折,恭恭敬敬的推到姥的面前,向后跪行了一步后,立跪拜倒:“这是下官开出的方子,先前配的药继续吃着,我再开一副补天大造丸的验方,去了姜粉吃着试试看。这位姑娘的身子本来就虚弱,又于冬日长途跋涉至此,伤了肺脉,应禁止一切应酬静养三月,否则入秋后必定阴阳两虚,难以调理。如果大人要为她换个住处,也许会对康复有更好的效果。”
“那就谢谢医女了,今日的诊金请您收好。”
老妇将银子双手接过收在袖中,又交代了几句“多饮水,少食咸辣”等等的话便起身,躬身退行出五步后随着侯在院外的婢子离去。我扶着廊上的柱子拜倒相送,止不住的掩了口又是一阵大咳。
姥等着那脚步声远去,从案后站起,走到我身边坐下,用手搡了我右肩一把:“姑娘除了琴技过人外旁的没见有什么建树,可是这病装的是真像。起来吧,这样您今年的大校可就不用去了。”
轻笑,我扯下了批在肩上的大裳,伸手拿出了一直夹在腋下的那枚鎏金的铜胎圆盒:“您这是笑话在下呢,多亏了您的提点我才蒙混过关。连这压脉误诊的法子都想好了,简直是滴水不漏。”
“还说呢,您当那应诊多年的医女真看不出端倪?我教您含着生胡椒的叶子让舌苔厚些,就忘说句到时候医女来了就赶忙的吐出去。您可到好,不知道是吃下去了还是怎么的,连我坐在这里都闻见好大的辛辣味道……”
“那,她写的医签里会不会……”我站起身,伸手从案上拿过医诊的签纸,展开看时却一阵发蒙——签上的字迹洋洋洒洒的如螯蟹爬泥,通篇几乎是一笔划下来的符咒,难以辨别。
“您放心,那东西除了抓药的小厮没人认得,何况有那亮闪闪的东西管着,她会顺着我的意思上报,”搬下去炉上炖着的药,姥将点茶的水放了上去:“成了,姑娘今年算是躲过去太常寺董大人亲点的考核了,不过您猜的也真准,这位大人果然是不想放过您呢,若是这次大校不过,恐怕以后就没的再入试的机会了。”
苦笑,端午后不及十日,宫内便下了招考的帖子,七月乐伎岁考的名单中赫然有我的名字。而我的左手至今还无法端起茶盏,估计就算是两月后也只能恢复八成,连重物都无法拿起,更何况抚琴。
不得以的,姥帮我想了这个办法,借此拖延。只是再想应试,就要等到来年了。
握着掌中已经被我偎的温热的铜盒,我看了一会儿压印在上面的雀鸟图形,小心的将它压在绑了布带的左手中,微微用力旋开了盒盖。
磨的发亮的盒中是一钱凝固的朱红油膏,虽然加了些许的香料,也只是女子们常用的普通胭脂。
我知道这胭脂便是璃光公子于天香阁中买了添在这精细的盒子中的,可关键不在于里面装了什么,而是在于盒盖上刻着的那只喙上生着利齿的雀鸟。
姥说那不是普通的雀鸟,而是能食尽枉死妖魅的多罗罗。
这是他特意送我的,能驱赶我梦魇中那些死脸的符咒。
当我回到储阁复命的时候,璃光已经醒了,他身上的伤口已经用浸透了药的麻布填了,可因为出血过多,依旧虚弱的无法说话。当也已经将断臂的骨头接驳好,起出了插入手臂中刺针的我站在他的床前时,面色苍白的璃光睁大了眼睛,手轻轻的动了一下,指着我透出血迹的肩头。
“请您放心,这样的伤对于在下来说相当常见,根本没感觉什么。”见他依旧蹙眉,我笑着补了一句:“还没为公子们弹过琴,等一月后大好了,还望您能来乐馆捧场。”
他合了眼,复又睁开时,积蓄了力量抬起了床里的手。那枚鎏金的胭脂盒从他的手中摔出来,咔啷一声砸在榻上的臂隔角上,我伸手收入掌中,便看见了上面那只怪异的鸟图。
“您要将这个给我吗?”我问,再抬眼时,他已经脱力的睡了过去。
“姑娘回吧,伤药明日会送于乐馆。”一直笼了纱袖站在我身后的长孙无忌打了个哈欠,立时便有黑衣蒙面的男子上前,放下了璃光榻上的幔帐。
我回头,看见老狐狸站在我身后,掐着手指算着。
“养伤也需要银钱,就算在这小子的头上……当缠头给您送过去……您这重伤,回去能应付的了馆内人的盘问么?”
没理会他哈欠连天的逐客,我扶着肩头转过身:“您为何护他?”
“为了大唐的江山。”
冷笑,我哼了一声,将手中的胭脂盒子丢入空中,又伸手接住:“不愧是庙堂之上的大人,句句话都官威十足。”
听我这句揶揄,长孙无忌嘿嘿的笑了:“真是一点都不给老朽留面子,您跟我说话,句句都非要踩在痛脚上才舒心。”佝偻着背的老狐狸仰起脸看我,依然一副忠厚老者的面貌,被烛光照亮的蜜色瞳仁却如叼羊的夜枭隐隐收着寒光:“姑娘三次拼死,都是为了这些旁不相干的人。虽于情于理,却违背闇属行事首先保全自身的信条,您……又是为了什么?”
一句话问的我语塞,而老狐狸又沙哑的笑了几声道:“荀姑娘的问题肯定很多,只是今日天色以晚……您正值当年,老朽这半截埋了土里的人可是撑不住了,这双老眼已经瞧不清咯……”
我怔怔的站着,而老者连连的打着哈欠,自顾自的抽身离去。又站了一会儿,有人吹熄了屋内的烛火,我在黑暗中随着一句话不说的黑衣男子退出了储阁,自己回了乐馆。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