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法忤逆大唐,这里是我的家;也不能对抗粟末靺鞨的族人,那是我的故乡……”他又一笑,飘忽的眼神中藏了无尽的悲凉:“枉费熟识治国之法,权兵之术,却随时会死在两方的刀俎下……去年年初,我和属下想要在部众的拥护下返回北方,不料却被赶来的杀手追杀……那三日间,我尝尽了奔命的恐惧,为了躲避杀戮在颠簸的马车上彻夜狂奔,眼见着自幼护我成长的属下一个一个横死在密林山路上,却无法援手,只能加快速度逃离……”
一片灰羽从梁间飘落,他伸手去接,摇曳的灰似乎是穿过了他白皙的手指,坠入了我的手掌中。坐在灰暗中的少年愣了一下,埋下头,抱紧了自己的双膝,在我的缄默中继续讲下去:“漫天的箭从悬崖上射下来,我最后的属下用自己胸口挡下了射向我的一箭后将手中的残剑插入马腿,自己便从车上跳了下去……我在惊马的疾驰中,只听见他远远的喊了一句‘公子,活下去!’那声音在密林群山中回荡,在马车狂奔出百里时,我依然能听见尾音在推着我前行……如果不是先生寻觅到已经剩下半口气的我,将我从幽谷中带回长安,那一次恐怕已经……那一次,我失去了所有如血亲一样的下属……他们抛弃妻儿,从部族中带着尚在襁褓中的我来到长安,最终却死在长安与北方之地的路上……荀子姑娘,您能理解吗,我们从一开始就丢了归属的地方……”
我如何能不理解,这没有归属,宛如浮萍一般的人生。
“多可笑,璃光枉费七尺男儿之身,却只能苟活于危墙之下,甚至因为惧怕那随时会灭顶的结局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有时候我甚至想,如果这世上没有过我这个人,那大家就不必牺牲……我,是没有理由活着的人。”
惆怅的笑意中,一串银亮坠下,刹那隐没在璃光抱紧自己膝头的衣袖上。
“不要……”慌乱的抬起手,纤长的笋指在触到了温热的泪水时,我诧异着自己会最终还是突破了自己刻意的缄默,做出为陌生的男子拭泪的举动。璃光的眼神落在我的脸上,茫然的悲伤中忽然多了一丝我捉摸不透的感情。在沉了一刻后,我软语相劝:“您不是听见了吗,他们要您活下去的请求。请璃光大人不要妄自菲薄,相信您如果坚持下去,定会……”
言辞空落——会怎样?虽然忍不住落泪,却依然努力展露笑意的男子终究是不容于这世上。璃光公子,是和荀子一样没有未来的人的不幸之人啊。
我们都是染了别人热血才活下来,无法安眠于静夜中的暗影……好像。
“荀子姑娘,不要这么哀伤,您这样的表情会让在下感觉愧疚,”见我缄默,璃光屏了呼吸,将感伤的泪藏在温柔的笑意之后:“真奇怪,我居然向您抱怨过去的事情……实在是太失礼了。也许是私下里感觉与您熟识的错觉使然,还望荀子姑娘不要见笑。”
对,我是闇属,我不能……可是,我真的是很悲伤。
“无妨,大人,”我咬了嘴唇,低头整理好乐馆内的偏襟麻布胡衫,立跪拱手拜倒:“堕天荀子见过璃光大人。我知道公子的身世定不会随意泄露,而我那闇属的身份您也知晓了,咱们就作为交换彼此的秘密,还望大人能为荀子代为保守。”
璃光默然凝神,许久后忽然一笑道:“好的,在下定信守承诺,不将此事道与他人。姑娘比在下要冷静的多。到底,您都是出入生死境地为常的闇属,不似在下这般被惨烈的场面魇在回忆中,一味纠结的平凡之人。”
我听他言辞间有了冷淡的意思,自知刚刚的那番话确实过分拒他于千里之外,但见璃光公子只是略有肃然,口气却依然中肯,心下稍安,遂起身再拜:“公子误解荀子了,在下不是说了,这是公子与我的秘密,荀子也定遵从约定,替您保守……还有、还有一个秘密……”
“是什么?”白衣少年见我一本正经的欲言又止,不禁莞尔:“若是姑娘的秘密,璃光定不会泄露一个字出去。”
浅笑垂手,我顺了指尖抚摸着腕上的伤痕。晦暗的光线中,那伤宛如一条红线缠在我的手臂上。
“其实……光公子说被惨烈的回忆纠结的事情……即使是在下,也一直都……”下面的话哽在喉咙里,我侧过头,盯住了地上的一片鸽羽,尽力平静下心绪,继续说:“您知道吗,自从我成为闇属,领命去法外执行的那天起,就没有一夜能放心安睡……只要我闭上眼,那些被我带入死地的魂魄就会自闇夜中现身,苦苦纠缠不休,令我经常在身陷血池的噩梦中惊醒。而无眠的长夜中,更会体验到身为暗影的无尽悲苦,感觉此生如雁影映潭,只能在这世上空留一阵烟云……”
四下再度寂静,隐隐的信鸽咕咕从窗外传来,我抬手擦了鬓间的湿气,转身背向也站立起身,神色穆然的白衣少年:“荀子刀下从不记数,从初次执行于今,挥刀所斩杀的乱世大恶之人无数。虽是如此,屡屡穿行于腥风血雨间的在下,仍然无法抵抗对死亡的恐惧。如果不是一直握刀,努力不让自己考虑那些事情……”
“不要再说了,”回眸,璃光公子侧过头避开我的注视,星目中藏了痛惜与不忍:“姑娘,为何要逼自己讲这些不快给我听?”
嫣然一笑:“在下将这个秘密告知公子,是希望能用自己这心境,换公子的不安和自责。”
伸手推开了门,日光刺眼的白亮,在我抬手遮目的霎那,听见身后之人轻声道:“姑娘……”
转身,歇息于屋前的羽禽展翅而起,错乱的气旋中,俊秀儒雅的白衣少年一脸坚定,抱拳而立。
相对良久,我也躬身拜下。
长孙狐狸
“原来如此……”
侧过头揽了垂于腰间的璎珞,指尖捻过的微凉中玉珠滑落,声声清脆——合着一瓮新煮的肉糜粥一并送过来的,除了身新衣外,还有一套翡翠的首饰。
出手阔绰,必定有所求。这样想着,我露齿一笑:“没料到您会从那些剑客的尸体上找到斩玉刀的碎屑,当时我已经独行几天没有休息,气力尽失,没震碎刀锋就离去了,却不料果然就在这一点上泄露了行踪。大人果然事无巨细,怪不得能统领这天下的闇属。”
堂上的老者已经换了身绢丝的素服,用乌纱小帽罩了头,架了紫檀木镂空的臂搁盘坐于锦榻之上。
“姑娘谬赞,那日如不是听闻阁中的小子们闲话,说死在城郭外雪地里的是十几年都未曾踏入中原的西域刀客,又多嘴说尸首的伤口极细,还贴了层闪光的碎屑,老朽多心,遣了人去查验,才参透其中奥妙。”
“如此,您也便从这斩玉刀的脉络上知晓了在下的师从吧。”
“这几月储阁一再探查,如不是璃光和鹏那两个小子跑到这里,说有位姑娘重伤后便一直不醒,我从他们讲述中惊闻这姑娘出的血有莲花的香气,这才有了脉络。说来,您能掩的住这一身戾气做了乐馆中的乐伎,实在让老朽佩服,”他收了擦拭嘴角的绢帕,枯柴一般的手合在一起拍了几掌,又是一阵咳喘,喉咙中如塞了棉絮。
我耐着性子等他平复了呼吸,才又开口道:“如此,在下的过往您一定也都知晓了,但有一点,荀子只听命于先师,如今先师已死,我和储阁便毫无关系……在下不想再过浴血的日子,请您放过在下。”
“方才姑娘的话还真说对了一点,您,和储阁毫无关系。”
什么?
“您叫荀子是吧,”他拿起了桌上的一封折贴,展开后眯了眼撇着上面的字迹:“这里面记着的是储阁一百单八名闇属与他们所驻之地、所持兵刃、所授徒从的所有记录,但是老朽从这里面没看见姑娘的名字。”
折贴啪的一声被合拢在他的掌心,我心下一惊——怎么可能,已经代老师做了多年执行之人的我,居然不在闇属的记录之中?
“这丫头一直藏着收了徒弟的事。唉,我开始还以为逃回长安的是她……荀子姑娘,你刚才说青涟那丫头走的安然,也算是安抚我这看着她长起来的老迈之人……眼见着她的弟子都如她初来时一般大了……这大悲大喜的……”
“青涟?”
“哟,”老者撇了嘴摇头:“姑娘怎么这副表情,您可别和我说您连教您这风刃之术的老师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有些慌乱,这师从却不知老师名讳的不合常理的事情……是真的。
我很小的时候曾经问过,可是老师却不说一词。那天夜里,我看见老师抱着夜羽在月光下哭泣……从那时候起,我就再也没有问过她这件事情……我,我真的不知道老师的名字!
见我低下头,储阁的主子收了审视的目光轻叹:“唉,果然,青涟丫头心里还是放不下那段孽情。不过她能寻了你,让夜羽琴有了新主,也算是能了了前任堕天的心愿了。
“前任……前任堕天?”
嗤笑了一声,老者没有对我的疑问有任何回答,反而探了身子,压低了声音问道:“这半天,您一直耐着性子听我唠叨,肯定心里烦的想出刀了吧?”
“不敢,”我舒眉轻笑:“大人心思缜密,恐早已算好我的步步路数,我现在心里压着迷雾,这迷雾未解之前,估摸着大人说什么在下都得考虑一下。”
“哟,惆怅了,”干柴般的老朽之人别过脸去做出一副痛心的表情:“姑娘防备之心太甚,好像谁都一直算计着您。罢了,姑娘再怎么误会老朽的好意,老朽还是得援手。至少帮您把夜羽找回来,也算是给旧友个交代吧。”
捏紧了手腕坚硬的璎珞,我忍了不快,尽力保持着脸上谦恭的笑意——闇属的本部储阁果然如老师讲过的那样眼线密布,我藏的再好,都能被他们挖出来。如果这样,在他们的帮助下寻回夜羽也不是不可能的。
如今所有闇属都被杀戮殆尽,只剩下我这一根稻草。他捏准了我的命脉,深知只要为了寻回夜羽,就算他再要我去杀人,我都只能照办。
乱流之中,我只能选一方进入。
“姑娘,您知道显庆四年的事情吗?”
正茫然着,被问及这毫无关联的一句,我想了会儿,摇头:“大人说的时候我尚年幼,而且远居深山,不知您所指的是哪件事情。”
“估摸着姑娘就未必知道,”指爪成钩,扶了檀木臂隔的垂暮之人像是从羽翼中探出利喙的枭,伸长了褶皱的脖子,盯死了我,将另一只枯柴般的手指蜷了,只伸出一只指着自己的脸:“您如今可是和一个死人说话,在显庆四年被大理正在黔州赐自死的死人。”
我脑中轰然一震——显庆四年,大理正袁公瑜前往黔州赐死的是……
“不,不可能!”我攥紧了拳头:“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老者咳了一声,半闭上眼睛颓然长叹:“老朽是贼,偷生。”
显庆四年,礼部尚书许敬宗查长孙无忌与韦季方朋党案,实,依律迫死。
一阵慌乱,我倒退了一步。
推正了乌纱小帽,又震了震两袖的老叟蜷了身子倚在臂隔上捻着稀疏的几根银须,用一抹桀骜的眼神瞟着我无法掩饰的手足无措,嗤嗤而笑。
等一下,难道是真的——能护了被杀手追杀的质子璃光返回长安之人,他如果是闇属的主子,便有了能脱身杀戮的解释!回想起来,虽然只记得只言片语,我确是经常听老师提到他的事情,像是亲见一般描述他的精明狡诈。老师在说到这位被逼了自裁的当朝皇舅时,用了这样的字眼——狐狸。
难以相信,这老狐狸竟然躲过了杀身之劫活了下来!
受命
我笼袖站在微斜的柔光下,眼睛盯着窗上镂空的花儿映在地上的影子。
从长孙无忌口中念出的那些名字和事情就像是蒙蔽在梦中时耳边响起的一记击掌,让我回复了身为闇属的处变不惊。
“遥想当年与上任堕天交好,仿如昨日——烟花遮幕乘画舫,趁性踏歌江堤上……”上官大人动作缓慢的从阔袖间拽出张纸签来,捻了稀疏的须髯缓声念到:“侬阿家住朝歌下,早传名。结伴来游淇水上,旧长情。玉佩金钿随步远,云罗雾縠逐风轻。转目机心悬自许,何须更待听琴声。”
踏歌之曲,苍凉的声音唱着二十年前的风发。这诗词却分明是说着一位听琴女子的爱慕之意。
身后门扉轻叩,有人在外低声禀报:“先生,东西已经取来。”
“拿进来罢。”老者提了声音唤道。大门一响,一位黑衣男子躬身进入,他用黑纱蒙了脸,只露出双眼睛,紧走几步将双手捧着托盘放置在我面前的地上,揭开盖子后拱手施礼后倒退而出。
不愧是统领闇属的所在,连这些下人都气息深厚,是以一当十的高手。
这老狐狸将逆天的事情说与我知晓,虽看上去是与我交换了秘密互守,实际上是要我无法全身而退。
收了心,我低下头——南瓜形的青瓷盅里面躺了那张已经用雄黄烘过的黄纸,即使是如此,已经变成棕色的血渍还是散发出一种沉重的味道,我又看了两眼上面蘸了朱砂画的印痕,便忍了喉间快要翻涌出来的感觉抬手合了那盖子。
“姑娘有何见解,不妨也说了听听。”
将那呈着瓷盅的漆盘推置一旁,捧了柔纱的广袖,俯身而拜:“回长孙大人,如您所见,果然是用续魂的南夷之术做的式神。除此符咒外,该还有两道粘了曼陀罗花粉的丝线穿入尸体中,并入奇经八脉,借此通了尸骸的关节,以咒术操纵。”
“如荀堕天所说,确是有两道分了股的丝线在那堆秽物中,因为融入了烂肉无法提出来,也就只好做罢了。照此说来,除能查出此物是南夷术士所为外,姑娘还有何见解?”
俯身于地,红色的地面亮的能照出我的影子——本是磨的金缝平镜的石面上竟然都抹了昂贵的腊脂,光鉴的映出一位身着华裳的女子。
有一瞬间,手几乎要不受控制的向那个模糊人影的脸颊轻抚过去。
还是回来了,刺客。
“当日之事,因为在下也饮了酒的缘故有些大意了。若说是南夷异人所为,却有一丝疑点——式神动作皆是由操控之术士本人于心中演绎所为,南夷地处荒蛮,所持武器多是铁器弯刀,拼一身蛮力砍杀相斗;而此式神所用的招数却是只有精钢剑器才能做到的刺杀的姿态,是中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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