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清颔首微笑,柔声道:“好,我陪你去。朗月,给念兮姑娘拿件外氅过来。”
***
她的身子还是虚弱,没想到天气一下子冷得这么快,走在屋檐廊下,念兮仍是不自禁地将手拢进了毛手套中,捂着手炉,才觉稍有暖意。
庭院中,风声伴随剑舞,是裴冲正在练剑。
两人走着的脚步慢了下来,寒雪之中,裴冲丝毫不畏风雪,每一落剑都是飒飒生风,刚劲有力。
念兮看着不由愣愣出神,想起这些日子来他寸步不离地贴心照顾关怀,心里涌起一丝暖意。若是没有他,自己早就死了,天地茫茫,不过成了一缕孤魂,若是没有他,自己今日又如何能重新站起来,对着这昊天雪地,看他挽剑成花?
一套剑法练完,裴冲的额上汗珠欲滴,回眸便瞧见了站在一旁的念兮和姐姐,他走过去,裴清拿过手巾递到了念兮手里,说:“你们慢慢说话,我先走了。”
“大小姐。”念兮想要喊住她,可裴清才不做这么个碍眼的人,早就带着丫鬟往自己的雅兰居走去了。
念兮手里攥着那块手巾,裴冲吟吟笑着站在她的面前,寒风凛冽,他就只穿着一件单衣,念兮关切道:“侯爷,小心着凉。”
她迟疑了片刻,还是抬手替他轻轻拭去额上的汗珠。手腕一紧,被他握在掌间,欲要垂首却被他轻轻托起了下颚,他的指腹慢慢划过她的脸庞,又是心疼,又是欣喜:“念兮,你终于肯出来了。”
他一直默默守在自己身边,就是要等她能够站起来,能够走出屋子,重新站在这天地之间。
她任由他握着自己,她任由他温暖的手掌轻轻摩挲脸颊,这么久的时光,这么长时间来所有纠结于心的东西,在他的指腹下一点一点被抹走,都消散在风中,再也不见了。
多日来,她终于扬起了嘴角,微微笑了一笑,仍是那句话:“侯爷,谢谢你。”
他的唇轻轻印在她冰凉的额头,温热而又贴心,一阵战栗滑过身体,心腔猛然地跳了一下,身子却仿佛被抽空了力气,手巾落在了地下。
裴冲轻轻揽着她,他的身体温热,他的怀抱安定,“念兮,我在这里,我不会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信我。”
她点了点头,她自然是信他的,几次三番在危难中救她性命,他将她看得比自己还更重要。从前,她有太多执念,而如今却都如那苦茶一般泼在了地上,过去种种如烧尽的灰,既散了,那便由它随风而逝。
“侯爷,我想做一件事。”
“好,你说。”裴冲轻抚着念兮的发丝,满腔柔情。
那只布袋人偶她一直贴身放着,那是他们刚来长平的时候,孟旭买来送给她的,这么久以来从未离过身。当初他说,只要你见着这只人偶便好像看见我一般。就是在她打算离开长平回苗疆的时候,也仍是放在身边,一直到今日,她拿了出来,仿佛是下定决心一般,说:“侯爷,陪我一起埋了它。”
埋了它,过去种种就从此长眠地下,她就当从未认识过孟旭这个人,他的好,他的坏,从此往后也再与她无关。
在药庐旁的那棵积满了白雪的青松下,裴冲挖了一个深深的洞,人偶躺在里面,就好像所有的往事都倾倒其中。一铲又一铲,雪花渐渐将人偶埋去,念兮的心也渐渐松了一口气又一口气。直到白雪覆盖,那人偶再也看不见了,她将手覆在白雪之上,抬头却是释然的笑。
“你告诉我,未来的路还有很长,不忘记过去,又怎么会有将来?以前的事我就当做了一场噩梦,以后他走他的路,我过我的生活,两不相欠,再无相干。”她像是在对裴冲说,又好像是在对自己发誓一般。
身上的伤已经快要愈合,心里的痛也会渐渐过去,就像这冬日再冷,再漫长都好,也总会有过去的一天。
如今他在身边,便是安心。
***
自那日之后,念兮常常便会出来走动,调养了这一阵子,身子也好了许多。有时候裴冲练剑,她就在一旁静静看着,等他练完,就坐在一处,饮茶说话。每日里,只是平平淡淡,但那颗冷却的心却一点一点被温暖起来。
又过了几天,念兮在屋子里原本正想要喝药。裴冲笑吟吟地走了进来说:“你瞧谁来了?”
“念兮!”方盈走进屋子,一双眼顿时便红了,跑到念兮床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方姐姐……”方盈是她在长平唯一的亲人,一见她,念兮的眼泪就跟断线的珠子一般,扑簌簌便落了下来,两人手握着手,仿佛有千言万语想要说,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念兮,我听说你受伤了,现在……现在怎么样了?”方盈眼中泪光闪动,裴冲差人去寒医馆带她来的时候,她听说了一些,早就焦急得不得了,她怎么会想到那天念兮离开长平之后竟然会发生了这么多事。
念兮一见了她,又是委屈,又是伤心,又是高兴,虽然满眶热泪,但仍强自笑道:“方姐姐……我,还好……已经没事了……”
裴冲知道她们姐妹定是有许多话要说,便关起门来让她们在一处安静说话,自己静静退了出去。
42、真相 。。。
屋子里只剩了念兮和方盈两人,才分别几日,可却发生了这么多事,方盈已经哭成了个泪人儿,反倒是念兮在旁劝她:“方姐姐,别哭了,我现在不是好好地坐在你面前吗?”
“真没想到……真没想到孟旭居然这么寡情薄幸,还差点连你性命都要害了……”方盈心中气愤,提起孟旭,念兮的脸色仍是沉了沉。
“方姐姐,以后不要再提这个人了,他要当大官也好,他要娶千金小姐也好,都再同我没有半点关系。”
方盈知道触动念兮心事,又令她想起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不由歉然,忙道:“是我不好,以后不提了,好在你现在一切安好。对了念兮,今后你有什么打算?还回寒医馆吗?”
她已经下定了决心要离开长平,若不是半途中遇刺,也许这时候早就回到苗疆了。长平虽好,繁华胜景遍地,可终究不是她的家,留在寒医馆也好,安庆侯府也好,都终究不是一个长久之策。
念兮轻轻叹了一口气:“方姐姐,等我伤好了,我就回苗疆。”
方盈看着她,万般不舍:“难道,长平就真的没什么值得你留下来?”她顿了顿,又问,“如果侯爷想要你留下来呢?”
念兮怔了怔,“方姐姐……”
方盈同念兮相处这么久,眼见着她对孟旭的感情,也眼见着这个安庆侯是如何待她,至于念兮,过去对孟旭固然是一片真情,但是对裴冲,却也未必无意。
她拉着念兮劝道:“你刚才也说,做人万不能太过执着,既然过去的事情都已过去,为何你就不能接受别人的一番情意呢?安庆侯待你如何,就是我这个旁观者也看得清楚明白,念兮,万不要再钻牛角尖,骗人骗己。”
她脸上微微一红,方盈说的这些她何尝不知?只是现在……她还不知该如何去面对。
从前,刚遇到裴冲的时候,念兮觉得他是个蛮横霸道的将军,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可是真的接近了,相处过,才发现裴冲为人有原则,是个宁折不弯的大英雄。他对自己几次舍命相救,呵护备至,这些情意,她心里都是知道的。
可是,当日在沧河边,她曾那样的拒绝过他,也许自己早就把他的心伤了啊。
***
安庆侯府的小药庐,是念兮以前在这儿给裴清配药制药的地方。今儿是小年了,裴冲和裴清奉旨进宫用膳,也不知要到什么时候回来。白日里方盈过来陪她说了一会子的话,她在府里用过了晚膳,一个人闷着无聊,就跑到了这儿来了。
小药庐这里清清静静,里面的东西还是和从前一样,念兮坐在桌前,不由想起了以前在这儿的情形,想到有一回她熬着药,裴冲便走了进来,药味冲鼻,他只能掩着鼻子同她说话,一想起那时候他的样子,念兮一个人就出神地笑了起来。
“你怎么了,一个人在这儿傻笑?”
念兮一怔,回头看去,却见裴冲穿着黑狐大氅眯眼微笑着站在门口看她,手里还端着一壶酒。
“你不是……不是进宫了吗?怎么这就回府了?”他走了才不到一个时辰,宫里的夜宴哪有这么快就结束的?
裴冲进屋坐下,瞧着念兮说道:“宫里的宴会还不就是那些东西,我嫌太吵,就找了个借口,溜回来了。”
念兮噗嗤一笑,指着他:“那要是一会儿皇上找不见你人呢?”
裴冲见她笑了,嘴角也不自觉地向上扬起:“那就……让他们找找吧……我呀是偷得清闲,今晚就只能辛苦姐姐去应付他们了。”
两人呵呵笑着,裴冲已经斟了两杯热酒。宫里喧闹,他却只想回来见她,在这小药庐里,清清静静,再没有一个旁人,只有他们俩坐在一起喝点暖酒,对他来说,这样便已是足够了。
一杯热酒下肚,念兮的脸庞便不由晕上了浅浅红云,摇曳烛火之下,更添几分娇媚,裴冲望着她,一时竟有些痴了。
他的眼神落在念兮的脸上,她不由自主微微低了低头,犹豫了片刻,还是说:“侯爷,我很感谢你救我性命,还让我住在府里养伤,只是如今我伤势已好,所以……”
“留下来。”他握着念兮的手脱口而出,眼神中满是恳切,他已经错失了一次,不想再失去第二次。她的手被他紧紧攒在掌心,那样的温热安然,几乎就要击溃她所有的防线。
她轻咬着唇并不答话,只觉裴冲将她握得愈发紧了。他神色是极其认真的,手指轻轻托起念兮的脸,他目光凝视,倒令念兮的脸更加红了,过了片刻,才肯抬起眼眸,与裴冲目光相视。
“念兮,过去你有太多放不下的东西,因此才一再拒我于千里之外。而我待你之心仍一如当初,那么你呢,如今在你心中,可有我裴冲一丝的位置?”他语声轻轻柔柔,平日里统帅三军,气概滔天,少了一分霸气也是镇不住的,可也只有对着念兮的时候才会这般放低身段,柔情万种。
“可我……可我不过是个平民女子,侯爷身份高贵……”
“身份地位、富贵名利都是身外之物,”她未说完,便被裴冲打断,他说,“我只知道我喜欢你,喜欢得快要发疯。我裴冲在死人堆里躺过,在刀光剑影里闯荡了十多年,戎马倥偬,多少次遇到生死关头都从未退缩害怕过分毫。可是念兮,那一天,你被刺了一剑,跌落悬崖的时候……那时候我怕,真的怕,我不敢想若你真死了,那往后我的日子该要怎么过。我从未对一个女子用过这番心思,她喜我也喜,她伤我也伤,看到你哭,你痛,我的心也都好像要碎了一般。念兮,我的心意你知道的清清楚楚,我只想要一个答案,究竟你对我可有过半点心动?”
他怔怔望着她,灯下只见她双颊洇红酡然如醉,半晌,念兮才缓缓点了点头,低声道:“侯爷,我并非一个不识好歹的人。你待我如何念兮心里知道,经历了这么多事,其实侯爷你……早就在念兮的心里了。”
明眸顾盼,眼波欲流,裴冲的心里不由一阵狂喜,他笑了起来,将念兮揽在怀中,因小药庐里拢着地炕,他们都只穿着单衣。裴冲只觉怀中人儿阵阵幽香袭来,熏暖欲醉,一时情动,抵着她的额问:“那你是肯为我留下来了?”
念兮满面绯红,并不答话,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她倚在裴冲怀中,心里渐渐安静了下来。
窗外北风尖啸,拍着窗扇微微格吱有声。裴冲听她呼吸微促,一颗心却是怦怦乱跳,鬓发轻软贴在他脸上,似乎只愿这样依偎着,良久良久。
他的手掌轻轻抚过念兮脸颊,“这一辈子我都会对你好的,念兮,从此往后再也不会有任何人可以伤害你,永远都不会……”
她知道他一定不会的,他连性命都可以给她,又怎会负她?往日是她太过天真,才将一片真心错付,而现在遇到裴冲,她才知道自己遇见那个可以值得托付终生的人了。
暖暖的呼吸回旋在她耳下,轻飘飘的又痒又酥,他的唇轻轻印上,在她齿间辗转缠绵。他要爱她,好好的,小心翼翼地爱着她,他要她的念兮从此往后都只展笑颜,再不见愁容。
她低低回应着他的吻,起初有些拘束,可渐渐地也随之缠绵起来,那是从未有过的感受,直到这一刻,念兮才如此肯定自己原来竟是这般爱他。
这一吻悱恻情深,两人许久才分了开了,呼吸微促。裴冲呵呵笑着搂住她,就像个孩子一般:“念兮,我真高兴,我真是太高兴了!”一边说着,竟站了起来将念兮抱着转了个圈,她伤才好,禁不得这般地狂喜,一边笑着,却觉得伤口有些隐隐作痛,牵动肺叶,咳了起来。
裴冲赶忙将她放下来,扶她坐下,忙道:“是不是伤口又疼了?”
“没事。”她微微笑着,瞧着裴冲,手掌不自禁地抚上了他的眼眉。
“念兮……有一件事,我应该告诉你。”他好像想起了什么,神色也一下变得肃然起来。
念兮手指顿了顿,问:“什么事?”
他踌躇片刻,却终于还是没有隐瞒:“念兮,我已经帮你找到爹爹了。”
找到爹爹了……找到爹爹了?!
在长平近两年的时间,始终一点消息都没有,她都已经快要放弃,快要绝望,她甚至以为自己的亲生父亲早已不在人世。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战栗,分不清是激动还是喜悦,“找到了……我爹爹,他在哪儿?”
裴冲握了握念兮的手,轻吐一口气,说:“你爹爹就是当朝左相大人,慕容元正。”
念兮愣住了,“你说什么?我爹爹……是谁?”
“是慕容元正。”他看着念兮震惊不敢置信的神情说道,“念兮,我没有骗你。这件事是在你出事那天,宋三查到告诉我的,慕容元正在先帝爷的时候曾经出使南疆,你身上一直带着的那把匕首就是当初先帝爷赐给他的。至于他为什么化名穆元正,又同你娘是怎么相识相恋的,那恐怕就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了。”
念兮愣怔不语,仿佛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一般。她千辛万苦想要找的父亲,原来早就同她扯上了千丝万缕的关系,穆元正、慕容元正……她从未想过,自己的父亲会是当朝的左相大人。
她心底里厌恶这个姓氏,厌恶它所带来的那些权势地位,可是最后,却没想到自己竟也是姓慕容的。
“我爹……居然是慕容元正?”念兮低低自语,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