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之豫眼眶一热:“雪颜……”
“嘘。”华雪颜竖起一根手指搭在他唇上,仰头望他,“我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相信我。”
她唇角略略扬起,大庭广众下踮起脚在孟之豫嘴角落下一吻:“孟郎,等我回来。”
言罢她挥袖转身,衣袂都带着一股决然之意,步履坚定。
“走吧。”
华雪颜率先出了千影楼,几个孟府护院急忙跟上。孟世德扫了孟之豫一眼,叹道:“孟四你留下看着他。”
“喂……父亲!”
就在孟世德一脚踏出大门之时,孟之豫骤然在背后大声喊他。孟世德背脊一僵,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迟疑着转过头来,满眼惊诧。
孟之豫咬着唇,极度艰难却又含着几分哀求说道:“别让她去,她一介弱女子怎么受得了那种地方,唐家又不安好心……你救她,我晓得你能救的!只要她平安,我甚么都依你……算我求你……”
从来都不肯向他低头的儿子,竟然为了一个女人开口求他。孟世德心间猛颤,说不清是因为欣喜还是寒凉。
他沉脸不发一言,匆匆而去。
不出华雪颜所料,她一入刑部便被压入大牢。牢门锁上,她看着脏污不堪的地面,没有坐下,而是抬眼问狱吏:“谁负责审讯此案?”
“那么大的事儿,自然交给刑部侍郎肖大人负责。”可能狱吏见她是个妙龄女子,态度倒不算很恶劣,平平说了一句之后,又补充道:“奉劝你一句,在肖大人手下还是尽早说实话的好,省得吃不必要的苦头,否则两鞭子下去你命都没了。懂不?”
“多谢。”华雪颜颔首微笑,似乎很感激他的忠告。又或许,很满意他的答复。
刑部茶室,肖延与前来的孟世德正在说话。
肖延枯瘦的手从怀里掏出一方手绢,捂嘴咳了咳才嘶哑开口:“咳,孟大人,这案犯是过堂审讯还是……咳……”
孟世德沉眉不答,表情染上些许凝重。肖延见他半晌不语,喝了口茶又问:“要不私下交给唐府?借此缓一缓您与唐太尉间的关系,人家死了儿子,虽然是个不成器的,到底也还是会心疼。”
“唐太尉妻妾众多,房房都有所出,不似老夫,只有之豫一人后继香火。”许久,孟世德缓缓开口,却是这么莫名其妙一句。他转了转大拇指上的玉扳指,低低道:“罢,此事待我好好想想。那女子先不要动她,怎么说也是之豫的人,若能留着便留着。唐府那边你想个借口搪塞过去,拖两日再说。”
肖延依旧捂嘴,遮了半边脸看不清神情:“是。”
“有劳了,肖大人。”孟世德起身,临走又道:“前些日子得了批好茶,回头我叫孟四送些到你府上,你尝尝。”
“多谢。您慢走。”
他走后肖延放下枯手,一脸诡异表情如餍足的豺狼,继而唤来随侍奴仆。
“老爷有何吩咐?”
“回府给夫人说把茶罐子腾一腾,明日有人送新茶过来。”
刑部大牢半在地上半在地下,狭窄的牢房只有一扇巴掌大的透气窗。深夜之时,华雪颜透过那扇窗户望向天空,却只能瞥见一团阴云。原来此夜无星无月,是阴天,也刮起了风。
地牢阴冷,墙角的破絮散发出一股恶臭,地上的污渍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嗅进鼻孔方才察到一丝血腥。
黯淡夜色下她伫立在窗下,仰头望着外面,尽管什么也看不到,却不肯挪走目光。
她的父亲,整洁儒雅的父亲,当年也是这样度日如年吧?不难想象,他是从怎样的希冀,逐渐变成失望、绝望,最后化作一腔悲愤,含恨而终。
这洗不掉的斑驳鲜血,可有她父亲的一滴?
这耳边呜咽的冤鬼哭诉,可有她父亲的一声?
这石墙上的道道抓痕,可有她父亲的一笔绝书?
她闭眼深深嗅着牢里腐臭的气息,尽力感受十年前她父亲在此的痕迹,寻找、捕捉、收纳入怀……她要感同身受。
她的胸口高低起伏,双手紧握成拳,从肩到脚都在颤抖。
这不是害怕,这是复仇的火焰,灼得她满腔沸腾。
牢门铁链哗哗轻响,暗夜之中,比夜枭更深沉的人无声无息钻了进来,站在了华雪颜身后。
无比熟悉又霸道的气息,瞬间侵入了这里。华雪颜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她不怎么惊讶,照例出口就讽:“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
“跟我出去。”
纪玄微沉哑的声音在夜色里响起,衬得牢狱更阴森三分,仿佛这不是鬼魅之言,而是地底阎王主宰生死的命令。
华雪颜冷笑回首:“将军想劫狱?”
纪玄微伸手牵她:“走。”
“不走。”华雪颜手腕一抬,避开他的触碰转而撩了撩头发,横眉透妩,噙着笑道:“且不说逃狱这种大罪我担不起,而是万一出去了,将军你——”她刻意压低了嗓子,缓缓道:“杀人灭口怎么办?”
纪玄微愣了一瞬,很快又出手来拉她:“胡言乱语。”
“诶诶。”华雪颜后退两步背靠墙壁,抬起手挡住他,讥诮道:“难道不是么?杀了唐家的公子还不够,现在又来杀替死鬼?将军你杀了我可不明智,我若死了,谁替你背这个黑锅?嗯?”
她嘴角明明含着笑,语气也是娇俏,可透过沉夜雾霭,纪玄微清清楚楚看到她眼中的不屑与憎恨。
他明显有些恼怒,反唇相讥:“替我背黑锅?你是为姓孟的当替死鬼!”
“是又怎么样?”华雪颜斜眼,笑意浅浅,“我乐意,我喜欢。孟郎待我不薄,我以身相许也不够,就算搭上性命,我也——无怨不悔。”
“你!”
纪玄微每每好不容易压制住的怒火,总是会被华雪颜三言两语就挑燃。他出掌钳住她的咽喉,把人紧紧抵在墙上,伟岸身躯转瞬倾轧而下。
他与她紧密相贴,压得她愈发呼吸不畅。他没有吻她,而是把唇凑到她耳畔,鼻尖蹭着她的脸颊,像一个得不到心爱玩具的孩童那般执拗相问,带着不甘与哀伤。
“你怎么做得到?怎么做得到……”
“你怎么做得到与仇人之子同床共枕,肌、肤、相、亲?”
第三九章 血性女子 。。。
“哈!这话问得可笑。”
华雪颜嗤笑;她略略侧首,同样把嘴凑到他耳边;一字一字轻吐慢言,口气轻佻。
“别说区区仇人之子;就算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虎豹,我也敢与之共眠。甚至,”她的手指搭在他后颈,指尖轻挲跳跃;“和你这种魔鬼缠绵欢好;我也做得到。”
她朝他耳朵呵气,妩媚得如阴司艳鬼:“多谢将军栽培历练,亲自调|教。您的大恩大德;小女子没齿难忘。”
“影子;”纪玄微低低唤她,双臂收拢拥她入怀,埋头抵住她的香肩,眼眶涩然不敢让她察觉。冷峻刚毅的他竟也显露颓然之势,嗓音愈发沙哑:“对不起,真的对不起……那天我……不是有意……”
“你对不起我什么?”
华雪颜恨他每每都是伤害了再来道歉,怒上心头,狠力搡开他,连声质问:“你为什么道歉?为你接二连三的利用?还是从一开始的算计?我的顺从、听话、任你摆布,最后换回来的是什么?是什么!”
她双眸含泪,却硬是咬着唇没哭出来,声音隐隐颤抖:“你说战事结束就让我和叶子离开边关,你说只要我完成任务,就给我们姐妹新的身份新的开始……我信你,所以我甘愿留在城里被西越军带走,还有海棠、樱桃、杏花……你可知为了你一句毁敌粮草,我们付出多么大的代价!是,她们是下贱的娼|妓,可娼|妓也是人,不该被这样折磨,你不知道海棠死得有多惨……”
“我当时别无他法。”纪玄微眼帘低垂,肩头白霜托满一身落寞,他低低道:“仗打了三年,国库空虚将士疲惫,我亲眼看着自己麾下的士兵接连战死,有些甚至连尸骨也找不回来,被荒漠里的狼吃了……你只觉得你们可怜,但是他们呢?就活该付出性命?他们家中的父母妻儿呢?就该承担丧夫丧子之痛?关外的冬天不好过,西越军必定孤注一掷攻城,所以我必须抢先下手……”他说话有些缺乏底气,可还是迟疑着出口:“我没有强迫海棠她们,她们都是自愿,我也没有要求你去……”
“是,你是没亲口说,但如果我不去,你们就会让叶子去!”眼泪夺眶而出,华雪颜再也按捺不住胸中悲懑,扬手狠狠打向纪玄微,“你们是不是人?叶子她眼睛看不见啊!如果去了不是明摆着送死是什么!你明明答应了我会好好照顾她,背地里又想推她进火坑,背信弃义的混蛋……”
“那是何副将的提议,我没答应!”纪玄微截住她的手,把她拦腰抱住按进怀里,“我知道你的心思,所以我拒绝了。可你为什么瞒着我去找何副将?说你要留城?为什么……”
华雪颜凄凉嗤道:“为什么?你养我不就是为了这天?”她抬起通红的眼,泪珠一滴滴从眼角滑下来,悲戚戚道:“你从来不碰我,不是因为你尊重呵护,而是因为你知道,西越大帅柴炎喜好女色,可是他非处子不要。每次洗掠城池过后,所得处子都要先让他挑选,然后才是其他人……”
“柴炎谨慎阴狠几乎没有破绽,只有女色一项是弱点。留在他身边的女子,就有唯一杀他的机会。你教我擒贼先擒王,你常说西越只是一群徒有蛮力的乌合之众,只要杀了柴炎必定群龙无首,军心大乱……你再率大军趁机攻打,势必拿下西越。”
“我以为你留我在身边只是一时兴起,哪晓得……”华雪颜失望垂下眼角,哽咽道:“从第一次见面,你就什么都算计好了。我对你而言,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利用,所以你教我武艺,也要我去跟海棠学那些……”
尽管她身在泥沼,当初却还留着一颗少女芳心。对于纪玄微这般英武的少年英雄,心底或多或少有一些仰慕,还有希冀。
问她是否爱过他?未必。但是那份仰望倾慕,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他给过她无限美好的愿景希望,最后又一手摧毁她的信仰。
仿佛一瞬回到烈风朔朔的边关,她还记得那天站在议事营帐的门口,她听到了什么。
“将军,我们粮草不多了,补给又迟迟不来,您是不是再上书催催朝廷?”
她听出这是何副将的声音,此人乃是军中参谋,专负责军队供给。
纪玄微沉重的呼吸声从帐内飘出来,许久才道:“半年前越州旱灾颗粒无收,朝廷也运了粮米过去赈灾。如今不是他们不肯给我们送粮,而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何副将忧心忡忡:“那如何是好?眼看就要入冬了,没有粮食大军可怎么撑得下去?除非这仗不打了。”
纪玄微不置可否,忽然问:“西越如何?他们粮草充足与否?”
何副将道:“自然也是半斤八两。西越素来贫瘠,国内储粮想必更少,末将以为他们也最多能撑两月。我们只要守住这两月,必定不战而胜。”
“等不起了。”纪玄微沉沉一叹,“我们的粮草最多撑一月有余,届时若是朝廷的补给还是不到,万一西越攻城……不行,我们得速战速决。”
纪玄微与何副将商量作战计划。华雪颜站在帐外没有进去。她知道情势不容乐观,不由得心生惶恐,她不能眼睁睁看东晋战败,到时她们姐妹将再次颠沛流离,她好不容易求来的安稳又将荡然无存。
她能做些什么?一定可以做些什么……
“将军,不如……用那个方法,女人。”
华雪颜突然听到“女人”这个字眼,顿时起了兴趣屏息凝听。
纪玄微没有搭话,保持着沉默。何副将试探道:“派出探子打入西越敌营,放火烧了他们的粮草,我们再趁着后营大乱全力攻入,一举歼灭。西越大营看守严密,寻常探子不易混入,但是女子不同,能降低他们的防备心。依末将之见,您身边的影……”
“不行!”不等何副将说完,纪玄微斩钉截铁否定,他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执拗相拒:“她不行,她身手不好也没有经验,很容易……把事情办砸,到时打草惊蛇反倒会弄巧成拙。”
“但是她很聪明,将军你都栽培她这么久了,是时候让她一试。”军营众人大都不懂拐弯抹角暗示揣测,何副将性子耿直,并未察觉纪玄微的不悦,而是一味从现实利弊给他分析:“如果你担心她一人不足以成事,那就多派几人同去。可女人太多容易引起戒心,我们干脆以退为进,先是诱西越攻城,然后再从侧面包抄,直捣黄龙……”
纪玄微并不同意这个战术,道:“战场杀敌是男人的事,要女人前去冲锋陷阵像什么!不行。”
“寻常女子自是不行,她们也没这本事,可是我知道有几位女子能够担此重任。”何副将说着竟然眼眶红了,“你还记不记得我帐下的李忠?年纪轻轻个子高高的那个,脑袋圆得像个倭瓜,大伙儿常叫他李倭瓜……”
纪玄微说:“自然记得,他跟着你好多年了,可惜上一次伤重不治而亡,你亲手埋的他,还把一年的俸禄都托人带回去给他爹娘。”
何副将堂堂大男人,提起此事竟然哭得稀里哗啦:“这小子十六岁就跟着我,我一直把他当弟弟疼,我说战事结束就给他讨房媳妇儿,我亲自去做媒,给他挑个漂亮姑娘。他告诉我他有意中人了,就是妓帐里的那个娘们儿海棠……我当时还骂他不争气,黄花闺女不稀罕,偏偏稀罕一个窑姐……他腆着脸说非海棠不娶,我被他缠得没法,都答应了,只说一打完仗就让他俩成亲,到时大伙儿都喝他的喜酒……”
何副将泣不成声:“哪晓得这小子是个短命鬼……他被抬回来的时候还没断气,我喊军医救他,可他肚子上一个大血窟窿,怎么堵得住啊……他说他想要见海棠,见她最后一面……”
何副将抬手狠狠一揩眼睛,努力维持着军人的刚强,继续说道:“我不知道他俩说了些什么,后来小李去了的时候,那娘们儿一滴眼泪都没掉……都说婊|子无情无义,我也这样骂她,可后来才晓得,我错了。”
“埋了小李的那晚上,海棠来找我。她梳了妇人的发髻,穿一身白麻孝衣,头发上还插朵白绢花,一副未亡人的打扮,看样子是要为小李守孝……小李没看错人,那娘们儿是个血性的,她给我磕头,求我让她上阵杀敌,她要亲自为小李报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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