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外婆推着曾孙:“叫姑姑。”
黛儿立刻拒绝:“叫姐姐,叫姐姐可以了。”
老外婆摇头:“辈份不对。”
黛儿坚持:“没事儿,你们算你们的,我们算我们的。”
我失笑,黛儿是生怕被叫得老了。才不过二十几岁,已经这样怕老,以后十几二十年更不知怕成什么样子。
不过黛儿自有答案,早已立下宏伟志愿说:“我才不要活那么久。孔子云:老而不死谓之贼。我一定要做一个年轻的艳鬼,让生命结束在最美丽的一刻。”
那少年极为乖巧,立刻说:“其实叫姐姐也勉强,看你样子,比我还小呢。不如我们彼此唤名字可好?”
我更加好笑,这小马屁精看人眼色的功夫竟还在我之上,以后有机会不妨切磋一下。
黛儿嘻笑:“好个弟弟,来,我教你打电游可好?”
少年立刻雀跃:“你教我?说不定我可以做你师父。”
我知道黛儿是不耐烦招呼老人,只得反客为主,沏茶让座,然后坐下来陪老人家闲话当年。
老人家口齿听力俱已不济,可是记忆力偏偏好得惊人,连当年陈家大堂里的家具摆设也还一一记得清楚。我突然脑中一亮,想起一个极重要的问题,忙问:“外婆可知道黛儿祖父与两位祖母的故事?”
老外婆一愣,眯细了眼睛打量我。
我忽然浑身燥热,呼吸急促,喉间干渴,要知道这一刻我是多么紧张,生怕她会告诉我:“那个么,我不清楚。”但她终于开口说:“是,我知道,知道得比谁都清楚。”
我差点欢呼起来,大叫黛儿:“快来!外婆说知道陈大小姐的事呢!”
“真的?”黛儿一跃而起,“您快说。哦不,您慢慢说,外婆,您要不要喝水?”
我斜睨她一眼,有这时候忙的,刚才干嘛又躲到里屋去呢?
老外婆眯起眼睛,又细细打量起黛儿来,半晌,喃喃说:“像,真像!”
我知道她是说黛儿像陈大小姐,可是不敢打断。黛儿却已等不及,急着问:“我爷爷到底是怎么同我大奶奶分手的?又怎么同我小奶奶结婚的?您到底知道多少?”
“知道,我全知道。”老外婆张开没牙的嘴,一字一句如同声讨:“你爷爷不是好人,他诱 奸大小姐使她怀孕,出了事便抛开她跑掉。大小姐偷偷找人打 胎,结果死在乡下,一 尸 两 命!”
我只觉脑子里“嗡”地一声,人被抽空一般,原来我心目中那梁祝般凄美的爱情经典竟是这样的血 腥而残 忍!
朦胧中听到老外婆继续说:“小姐死后,老爷觉得丢人,只对外说是女儿暴病。你爷爷看到报纸,便跑回来奔丧,演了一场哭 灵的好戏。”
我听出破绽,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反问:“既然黛儿祖父已经抛弃陈大小姐跑开,为什么后来又会回来哭灵?”
“那是为了谋 财!”老外婆有些激动,声调却依然沉静——看破了生死真伪的老人,80年的经历抵得过万卷书的智慧——“他浪 荡 成 性,勾 引大小姐原没什么诚意,只把她当寻常农家女孩儿。直到出了事,他才从报纸上知道原来大小姐的出身那样了得,后悔自己错过了金矿,便又跑回来哭灵,故意撞破头好赖在陈家养伤。”
我越听越怕,只觉得浑身发冷。我宁愿这一切不是真的,我宁愿这个巫 婆般的老人没有来过,我宁愿自己没问过这个问题,我甚至恨不得立刻把这不速之客的老外婆推出门去,以免听到更可怕的真实。可是一切已经来不及,我听到黛儿的声音在问:“那为什么太爷肯把小奶奶再嫁给他,小奶奶又自愿答应这门亲事呢?”
“他住进陈家的目的根本就是为了二小姐。二小姐也不是省油的灯,她和大小姐完全两个性子,一心要和男人争高低的。她最不服气的就是老爷把大部分家产都记在儿子名下,一心要找个人和她打伙儿抢她哥哥的家产。她其实早就看穿了你爷爷的心思,却满佩服他的心机手段,他们两口儿狼 狈 为 奸,二小姐寻死觅活地要替她姐姐出嫁,你爷爷又拿大小姐失 贞的事要挟老爷,说要是不答应就把这件事扬得天下皆知,老爷爱面子,没办法只好答应了这门亲事,但不久就给了他们少少一份家产让他们自立门户去了。”
屋外天光渐渐暗下来,无休止的雨声却依然清晰地淅沥于窗上。屋里没有开灯,老外婆念 咒般的叙述徊响于屋中,仿佛一只只振翅扑飞的蛾子,扑得人心头阵阵悚 然。老人说了这么久的话,却丝毫不知疲惫,讲起别人的往事仿佛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可以使她越说越精神。可怜我却愈来愈萎缩,恨不能堵上耳朵,却又忍不住听她说下去。
“他生气二小姐没手段,不能让他大富大贵,所以就以怀念大小姐为名,故意让二小姐做续 弦来羞 辱她。老爷死后,二小姐找到关系迁往香港,临走骗哥哥说先帮他带钱财过去,然后再把哥哥弄过去,谁知一走就没了动静。要知道,那时候去香港的船票很难搞的,连少爷不也留下来了?”
黛儿插嘴:“少爷?”
“就是你爸了。”
黛儿苦笑,仿佛听到有人叫自己老爸做少爷颇不习惯。“可是爷爷与小奶奶还是一起过了五十年,前不久还庆祝金 婚呢,他们,总归是有一点真感情的吧?”
“真感情?”那老人不屑地一笑,“你爷爷那种人会有什么真情?就是二小姐也是一个无情的人哪。他们合伙儿骗了大爷,也就是你舅公的钱,发了家。可是一点儿不念着旧情,‘文 革’那会儿,大爷一家人穷得只差没去要饭,好容易托了关系送信到香港求二小姐接济点儿,二小姐可是理也不理,还推脱是你爷爷不许。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得跟明镜儿似的,那时候虽然主事的都是男人,但是二小姐可是个有心机的,不论做什么事,都坚持要两个人签字,在内地是这样,想来到香港后也是这般吧。他们两口子一直互相提 防 厌 恨,却始终不能分手,就是这个道理了……”
我整个的心神被她的叙述吸过去,吸过去,吸进不知底的过去。而这时身后有奇异的声音响起,铿 锵 刺 耳,强行将我从罪 孽的轮回中挣脱出来。我好久才弄明白,是那个时髦少年,正坐在电脑前自个儿打电游呢。我定一定神,抓住一个疑点不甘地问:“可是这一切你是怎么知道的呢?主人家的事,你怎么会了解得这样细?”
老人桀桀地笑了,笑声里充满怨 毒:“是他自己酒后在枕边亲口告诉我的——我,也是被他祸害过的人哪!”
“蓬!”心中那座瑰丽而虚幻的蜃楼炸裂了,天坍地陷,废墟中无数的尘烟飞起,在光柱里妖 娆地舞,绝望地挣扎。
灰飞烟灭的冷。
我深深后悔,后悔知道故事的真相。
回头再看黛儿,她的脸已经完全褪至惨白,没有一丝血色,仿佛灵魂被抽空了一般。
当晚,那位白衣的陈大小姐又来了,这次,我已经知道她怀中的婴儿是谁。我在梦里问她:“你要对我说什么?”
“阻止她!”
“谁?你要我阻止谁?”
“阻止她!阻止她!”她喑 哑地重复着,发出只有地狱里才会有的幽 怨声音,凝视着我渐渐逼近,面目越来越清晰,竟是,竟是——黛儿!
第十章 回到唐朝
一到洛阳,即投入紧张的拍摄中。
几斤重的戏衣穿在身上,干了湿湿了干,只差没有结出盐花来。24小时不眠不休成为家常便饭,有时站着也能睡着但也有的时候一连几天没有通告,便一个人游遍洛阳。
正是牡丹花开季节,如锦如缎,然而良辰美景看在多情人的眼中,只有倍添相思。
每天收看天气预报,知道最近西安一直晴天,偏偏我不能回去,白白浪费了与秦钺见面的机会。
几次给黛儿打电话,想同她聊一聊近况,可是始终没有找到她,她家里人支吾着,不是说黛儿不在,就是说她不便接听。我算着时间,黛儿的产期一天天近了,许是她家里人不愿意家丑外扬吧?想到她连接电话的自由都没有,在家中的地位可想而知,我不由十分替她担心。
剧组女演员很多,有男朋友的,都趁探班之际跑来洛阳看花。我更加叹息,如果能与秦钺在阳光下、花丛中携手同游,吟诗赏花,哪怕只有一天也是好的。
我常常觉得,秦钺与我,缘订三生,早在世上还没有男人,也没有女人的时候,就已经有了我和他。也许我们只是两缕风,也许我们只是一对鸟,但我们曾经相依相伴,足足走过了千百年。可是在这一个世纪,我们再次相遇却幽明异路,纵使走过一生,亦不能如愿。
思念一日深似一日,若把相思比春潭,潭水哪有相思深。
每当夜晚来临,我便会久久地仰望明月,否则,简直就不知该怎样撑下去。
九问时时有信来,采用迂回战术,不断与我谈起东邻西舍,似乎到处都是对他钟情的女子。我不打听,也不取笑,以不变应万变,尽一个红颜知己的本分。这样子拖了两个月,他熬不住,到底追到洛阳来。
那天剧组正排演宫廷歌舞,我不过是个背景演员,穿好衣服站在武则天背后权充背景,连句台词也没有。
化妆间挤满了人,都化得脂浓粉艳,进进出出,一般忙碌着,却一望而知谁是主角,谁是配角,又谁是龙套。无他,势利二字写在脸上,谁兴谁衰粉墨再浓都遮掩不来。况且,那做配角的,化妆行头永远比不过打头牌的,通常都马虎潦草,不过应个景儿。小小一个化妆间,正是红尘缩影,壁垒森严,阶级分明。
我通常总是最后一个上妆,该出镜时再简单的戏份也不肯欺场,没有镜头时便无声冉退,站在人群后静观他人演技。
如果人生果然能像一出戏般,每个人何时上场、何时下场、如何对白、如何动作,都明白规定各安其份,倒也简单爽快。
只可惜往往有败笔人物,只是一不小心念错对白,走错台步,结果便像一件第一颗扣子便系错了的上衣,错、错、错,一路错到底。
就像这会子,那个前天刚刚才来报到的剧务不知怎地把蓝鸽子得罪了,导演已经催了三四次,蓝鸽子只是漠然地坐着,不肯上戏。导演碍于面子,骂不是求不是,看到九问,当下遇到救星般一把抓住,拼命使眼色:“老夏,我这正忙着试轨道,那边你帮忙处理一下。”
九问本着半朋友半同事的立场,扮红扮白都容易。当下走过去,皱着眉问:“怎么回事?”剧务忙忙趋近来解释是非,缠七夹八,越急越说不清,一张脸涨得通红。蓝鸽子只端坐一旁,仿佛不闻不问。听到不耐烦处,忽然一拂袖子站起来,若有意若无意,将台上瓶瓶罐罐扫了一地。
纵使如此,她的动作态度依然优美,宛如表演。我看得暗暗叹息,要说不公平也真是不公平,一样的事情,蓝鸽子这样做了,是正常,是派头,我见犹怜,别人做出来,便是东施效颦,河东狮吼。
只见九问快刀斩乱麻,也不多劝,只向着剧务一挥手:“别说了,马上去制片那儿结算工资,明天不用来了。”
蓝鸽子一愣,抬起头来:“那倒也不必……”
本只是小口角,三两句解释清楚,各就各位。而小剧务的命运已被两次改写。
我对九问说:“看不出你还会这手欲擒故纵。”
九问笑:“蓝鸽子心不坏,只是时时处处要人记着她是大明星,戏里戏外都想当皇上,那就顺着她点好了。”因正看宫女排练歌舞,九问便问:“你说,上官婉儿会不会唱歌跳舞?”
“不会吧。婉儿身居高位,最讲究进退有度,大概是不苟言笑的。”
“那说不定。要是武则天也跟蓝鸽子一个性格,哪天心血来潮来了兴致,颁下皇旨,非命令你唱歌呢?”
“唱什么?唱‘忆昔笄年,生长深闺院’?”我笑,随口唱了两句。
九问一愣:“这是什么歌,曲调这样怪?”
“《倾杯乐》。”我随口答,“宫里人人都会唱……”
话未说完,我已经愣住。我怎么会知道?我又在何处学来这首歌?可是,我的脑海中分明有个清晰的印象:宫廷舞姬梳双鬟花髻,着红裙,以绿巾围腰,轻歌曼舞,身若柳枝。我甚至可以清楚地说出,旁边的乐班子按怎样的顺序排列站坐,而丝竹班的总管是如何谄媚地笑着。
歌舞早已停下来,人们惊异地围着我,仿佛在看一个天外来客。而我思潮泉涌,如水倾泄,不能自已地叙述着我从未见过的景象——“吹横笛的乐女梳双髻,奏排箫的梳螺髻,其余单髻。她们使用的乐器有笙、琶、箫、瑟、还有阮咸、羯鼓、排箫、和筚篥……”
“筚篥?”导演打断我,“什么是筚篥?”
“是类似笛子的一种乐器。”作曲闷闷地答,“可是现在几乎已经没有人会吹奏。而且,唐艳刚才唱的《倾杯乐》乐谱我见过,是工尺谱,连我也不认识,倒没想到她这样博学。”
“不,我不认识工尺谱。我只是会唱那首歌。”我唱起来,“忆昔笄年,生长深闺院。闲凭着绣床,时拈金针,拟貌舞凤飞鸾……”
“好!好极了!”导演兴奋地叫起来,“舞美,服装,音乐,你们都过来,照唐艳的话重新改排,就用这首《倾杯乐》,按唐艳唱的,重新谱曲。唐艳,你往下说,说得再详细些,他们是怎样排座位的,跳舞的人穿着什么样的衣服?是不是很暴露?有没有水袖?”
“没有水袖,是广袖。她们跳的是软舞,有时也跳巾舞,另外,宫里在节日时还会表演健舞,即傩舞,或者拓枝舞。跳傩舞的时候要带傩面具,非人非兽,十分狞厉威严,有种神秘的力量,以此乞求避邪除凶……”
我停下来,为了自己的叙说而惊异莫明。仿佛有一扇记忆的门被撞开了,许多并不为我曾经历的情景涌上心头,带着五月的花香,带着缥缈的乐声,丝丝缕缕,不着痕迹地闯进我的思维。我好像忽然成了古人,拥有许多古代的记忆,准确地说,是唐代宫廷的记忆。我好像自来便生活在那个权力和政治的中心,对所有的倾轧争夺了如指掌,对上官婉儿的命运如同亲历,在记忆的风中,我嗅到了唐朝牡丹的香气,更感受到了古时战士的英武。我忽然明白,是秦钺,是秦钺把我变成了一个古代女人,使我日渐拥有古淑女的气质风韵。
正如黛儿所说,爱就像空气一样渗入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