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朝中贺萧两家独大,其余势力只能仰两者鼻息,就连边关掌兵的武将,也和他们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七殿下确实有人君的心智,但却绝不合两家的心意,他们要的是可以掌握的君主,是十一殿下那般不谙世事的懵懂少年,是十二殿下那般容易摆布的黄口小儿。皇上迟迟未曾立储,甚至放弃了被称为贤王的三殿下,不正是怕局势一发不可收拾么?”
海观羽的话突破了皇帝心中最后的那一点壁垒,没有人,没有任何人敢于这般拆穿一位君主的心意。身为君王却不能立一个合自己心意的儿子为储君,处处掣肘,这正是皇帝最为恼怒的事。皇帝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神情是恼羞成怒还是气急败坏,他只能感觉到自己的口中吐出了一大串与平日大相径庭的话,然而眼前的身影却依旧一动不动,似乎完全豁出去了。他实在骂得累了,竟顾不上皇帝的威仪,随意斜倚在那棵桂树上,恶狠狠的目光仍然直盯着眼前的老臣。
“微臣知道不该说这些话,皇上大可不必担心此事泄漏出去,既然微臣已经说了,便已经有一死的觉悟。”海观羽仿佛说的不是有关自己的死活,“这些话憋着已经很久了,我朝自立国以来,一直仰仗世家,皇权虽然贵重,但往往掣肘众多,不能恣意。皇上登基以来,锐意进取,奋发图强,一举扫除了多年的隐患,因此您即位前二十年,凌云几乎无世家矣!”
“然而,正如海家出自当年镇宁海家之旁系,萧氏先祖乃当年太祖重臣,贺家更是曾经出过三位大学士,世家永远都是不可能消除的。如今放眼朝堂,那些极品官员哪个没有后台靠山,又有几个真正是寒门出身?皇上倘若不能预先扫除一切障碍,立储则只能以稳取胜。微臣今日已是逾越君臣之分,自知乃是死罪。”海观羽面上露出了几分悲凄,他已是平安度过了两朝,因此对生死已是不以为意。
“罢了!”皇帝突然长叹一声,竟是趋前两步将海观羽扶起,“是朕考虑不周,也怪不得你。”皇帝的脸色无奈而又苍凉,“朕算是知道为何古来君主往往能励精图治,却往往料理不好家务,看来萧墙之内永无宁日,此话还真是不假。”话说回来,听海观羽说了这些犯忌的言语,皇帝心中没有芥蒂是不可能的,但他深知这位老相谨言慎行的秉性,此次突然吐露出这么多真心话,想必真是做好了一死的准备,心下不由动容。
海观羽艰难地支撑着站了起来,他何尝不想风无痕得登大宝,但却不能是现在。即便皇帝现在下旨立他为储君,众多凯觎的目光会夺去他原本耀眼的光芒;倘若是皇帝将传位的遗命写在遗诏中,则一来万万无法服众,二来还会有其他的风波。倘若皇帝寿数还长,自然可以凭借至尊的威势为儿子扫除障碍,然而,这个因素却不是人能够决定的。如今看来,立谁为储令皇帝十二分为难,天下最难决断之事莫过于此。
刚才一番对答似乎耗去了君臣二人的全部气力,两人不敢再对视彼此,纷纷将目光转向了别处。许久皇帝才挣扎着问道:“海老爱卿,依你之见,如今朕究竟该如何?这些孽障朕已经是有心无力了,总不能真的一个个全都囚禁或是一刀杀却了。再者幕后的阴谋始终不断,朕也实在不放心。”
海观羽愕然望着露出了软弱一面的皇帝,随后躬身应是。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在把这些东西交待完之后,必须再好好考虑一下,如果真有必要,那件事也应该告诉皇帝了。
· 第六卷 萧墙 ·
~第十九章 门庭~
选一个合适的直隶总督,风无痕万万没有想到父皇会突如其来将这个棘手的差事扔到自己头上。虽说是皇帝口中是说让他代为选择一个合适的人选,但风无痕可不会愚蠢到认为这是一个安插人手的机会。也许是考验自己的忠诚,也许是检验自己的眼光,总而言之,他不得不在一大堆人选中挑出一个顶用的。
然而,这差事谈何容易,皇帝高深莫测的表情让他不敢多问,而随之而来的更是满京城风传的流言。也不知是皇帝故意为之还是消息走漏得太快,仅仅一天功夫,上门拜访的达官显贵亦或是守候代缺的大员便差点挤破了王府大门。便是先前避而不见的萧云朝也假惺惺地前来探望外甥近况,看得海氏姐妹心中不忿得很,暗地里把此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贺甫荣虽然心中意动,但还是不敢轻易过府拜访。如今贺氏一党人才不少,各地收拢的官员也隐隐有壮大之势,直隶总督的位子他并无意染指。在京畿重地为官,掣肘最重,没看卫疆联一个错失便丢掉了官职,若非他在各地任上还颇有建树,恐怕此次就爬不起来了。最可虑的却是皇帝的用心何在,此举无疑是将风无痕推到了风口浪尖上,这对于一向喜好隐于人后谋划的七皇子并没有任何好处,他无论如何都想不透其中的道理。
既然想不透。暂时就先搁着好了,贺甫荣轻叹了一口气,这时,他正好见儿子贺莫彬从门口进来,心中不禁有些奇怪。“彬儿,你不是要在户部帮着越千繁查账么,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儿子虽然并不喜户部地差事,但一向还算勤勉。今日倒真是怪了。
“理什么事?爹,您倒是在家里坐得住,您是不知道,外边的流言传得有鼻子有眼,都说七殿下手里还不止直隶总督一个位子。敢情连吏部尚书都不像他那么得宠。今日连越大人也跑到勤郡王府去看女婿,顺便也荐几个人。户部主事的都跑出去和自己人计议了,我还有什么事情可做?”贺莫彬无奈地耸了耸肩,一副苦笑的模样。
“竟有此事?”贺甫荣猛地一惊,皇帝近来的态度实在不可捉摸,这愈演愈烈的流言便是一例,谁知道背后究竟有什么天大的文章。“看来我还是料错了,彬儿,如今有多少算得上号的朝臣拜访过勤郡王府?”
贺莫彬见父亲地模样便知他沉不住气了,思索片刻方才答道:“据我所知,六部尚书似乎都去过了。不过也都是坐了一盏茶功夫。至于其它各部院大臣去的也不少,不过也不知道七殿下打得什么主意,一有人试探起总督的人选便顾左右而言他,听说连萧大人也没有得到准信。甚至还有些昏了头脑的跑到王府去求缺,反正如今那里的轿马把道路堵了个水泄不通,就连内院地王妃和其它侧妃也不断地有各府的贵妇前去探听消息。”
贺甫荣越听越觉得不是滋味。风无痕乃是海家地女婿,又是萧云朝的外甥,不管从任何方面来说,他得势对自己决计不是好事。如今这动静闹得大了。皇帝却一点旁的意思都没有,自己便万万不能坐视。
“看来我也得去一次才是,至少也不能让贺家显得太独来独往了。”贺甫荣的目光中透着几许迷惘和无奈,随即高喝道,“来人,替我更衣,吩咐外边的人备轿!”
贺府顿时又忙碌了起来,贺莫彬拗不过父亲的要求,只得一起跟去,心中却着实不愿。这种官面上的交易,无非是虚情假意,欺上瞒下的那一套,他的性子并不适合,只是贺家如今只有他这么一个顶用的继承人,不得不勉为其难。
待到了勤郡王府,贺氏父子两人才真正体会到了传言并无夸大,只见门口那一长溜奢华地官轿以及挤满了半个巷子的马匹随从,便可见这位七皇子最近的势头之盛。瞪目结舌之余,贺甫荣心中更是弥漫着一种深深的担忧,希望皇帝此举乃是为了安抚风无痕的遭人暗算,若是还有其它深意,事情就真的棘手了。
由于贺甫荣身份不同,因此范庆承自然不敢像冷落那些普通官员那般将其随意安置在外花厅,请安问好之后便将两人引进了小书房。这边乃是风无痕接见外官地地方,若非位高权重或是交情不凡,寻常朝臣决对进不了这里。
贺甫荣也是第一回到王府拜访,往常皆是遣了家人或是儿子代劳,此番落座之后便不免四处打量。
只见四周墙壁上只有几幅并不张扬的字画,书桌上的笔墨纸砚摆放得齐齐整整,书架上的书倒也平常,无甚起眼之处,只有少数几本书搁在了明处。贺甫荣看得清楚,其中最上面地一本赫然是《论语》不愧是皇上看重的得意子弟,贺甫荣心中微叹,只是书房中这点淡雅而内敛的气息,便是许多皇族府中找不出来的。
正在胡思乱想间,只听门外传来了几声请安的声音,贺甫荣忙放下了手中茶盏,向贺莫彬使了个眼色。两人刚刚立起身来,便见得风无痕进门,目光交击之间,贺甫荣分明看见这位皇子笑容可掬的背后隐藏着一点迷惑和忧虑。
“老臣见过七殿下,多日不见,殿下的气色好多了。也多亏了太医院这些人经心,当日的事情可是连皇上都后怕不已。”贺甫荣笑吟吟地行了一礼,言语间仿佛两人是亲密无间的老友,看得身后的贺莫彬一阵厌烦,只是面上仍然毕恭毕敬地跟着行下礼去。
风无痕不敢拿大,连忙伸手将贺甫荣扶起,一边略带调笑道:“没想到今日连贺大人也惊动了,倒是难得得很。要说身子本王也顾不得了,横竖是挣命罢了,陈老奉了父皇的命,如今也不敢离我左右。想必贺大人也看到了,外边候着的官员足有几十个,也不知是哪个该死的将父皇的话传了出去,现在倒好,本王便是连吃饭的功夫也没了。”
贺甫荣听着这半真半假的言语,脸上却依旧是丝毫不变。“殿下现在可是大忙人,外边的那些普通官员自然是欲求一面而不可得,想来殿下受皇上恩宠日深,那些巴结的人便改换了门庭,这也是常有的事情。须知直隶总督乃是外官中的第一份肥缺,毗邻京畿,升迁也容易,说不定几年之内便有宰辅之分,怎能叫别人不动心?”
风无痕怎会放过贺甫荣话中深藏着的讥诮之意,不过他也懒得计较这么多。自己和贺家本就不搭调,今日这父子两人同时造访,怕是探听虚实居多。他们应该已经知道争不到这个缺,因此言语间便有些酸溜溜的,若是他们知道自己属意的人并非萧氏一党,不知该如何算计?
“贺大人,您这话未免说笑了,父皇交待的差事,本王自然殚精竭虑,唯恐错失,哪敢轻易听了别人的请托?不瞒您说,这些天来的人里边,论品级则是人人尽可担当,但若是论官筏和忠诚,再加上父皇的心意,则是一个合适的都没有。此事本就该吏部决断,谁想落到本王的头上,稍有不慎便得获罪,还真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风无痕深深地凝视了贺甫荣一眼,随即便转过头来看着贺莫彬,锐利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此人的脸色神情。
贺甫荣心道不好,虽然无论是年龄还是阅历,贺莫彬都比风无痕更高一筹,但这个对实务并不甚精通的儿子,对官场的险恶认识得并不深,这等目光直视下,恐怕会露出不妥。他见儿子脸上已有些不安,连忙开口岔开道:“直隶总督乃是镇守的乃是京城周围的要地,自然轻忽不得,老臣相信殿下一定能为圣上分忧。不过如今流言过于猛烈,殿下挑人的时候也得三思才是,须知三人成虎,哪怕殿下本是大公无私的打算,被那些愚民曲解就没意思了。”
风无痕心中狠狠一跳,好一个老谋深算的贺甫荣,自己拿不到这个位子,便想方设法从中作梗。他这番话的意思分明是若自己不选一个不偏不倚的人,他就会学着如今的流言再给自己上眼药,真正是居心叵测。无奈他如今是不能得罪这个势力庞大的权臣,只得挖空心思地敷衍着。
好容易打发走了这个难应付的贺家父子,风无痕这才有空喘一口气。近来由于他的宠信日深,投靠王府的人手也愈来愈多,只是鱼龙混杂难以分辨,因此只得在王府的外院中腾出一处地方,只有通过范庆承挑选的人才能获准进府。即便如此,风无痕还是心中担忧,实力不断扩充的同时,谁能担保暗处的人不会有更进一步的打算?凌云的国土不下万里,他的那点子小打算放到外边不过是杯水车薪,最重要的是天威难测,自己只能拼了再说。
· 第六卷 萧墙 ·
~第二十章 密会~
虽说已经几近八十高龄,但氓亲王风氓致却仍没有卸下宗人府差事的意思。作为目前皇族中辈分和年龄的最长者,他的日子无疑是过得极为惬意,膝下又是儿孙满堂,时时享受着天伦之乐。不过不知出于何种考量,风氓致的几个儿子都只是在宗人府领着不多的月例,平日开销多半倚赖各地的庄园和皇帝不时的赏赐,在朝中等闲绝不露面,便是差事也是第一等的优裕闲差,因此无论在什么局面下都能屹立不倒。
然而,这一日深夜,风氓致府中却来了一位贵客,只见来人轻车简从,黑袍遮身的模样,便知不是寻常角色。风氓致也是异常谨慎,不仅遣了心腹人等在侧门守候,甚至早在白天就将这边的所有人手都撤开了去。等到来人进了院子,立刻便有王府的亲信护卫扈从,急匆匆地直奔了书房。
书房中只有风氓致一个人在焦急不安地等候,他一见那人进来,便急忙迎了上去,而后亲自将门锁好。为了以防万一,他把所有能安排的亲信都布在了外边,吩咐他们不许任何人打扰。尽管他知道一向不会有外人深夜拜访,但预作防范却是必须的。匆匆交谈几句,两人便交换了一个眼色,风氓致径直走到书架边,看似随意地拨弄了几下,两旁的书架立时无声无息地移开了去,露出一个小小的台座来。
他小心翼翼地取下了上面的那把钥匙,这才转过身来。“没想到这么事隔多年,居然还是得翻出当年的旧案。唉。你若是不提起,我都想刻意地将其淡忘。随方,你真地确信最近的这些事情是那个人做的?”风氓致本就苍老地脸上一片悲凄。仿佛忆起了往事,“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帝王之家难道就一刻太平都保不住么?”
那黑袍人叹息一声,随手将外袍脱下,只见他一头几近花白的头发,仅仅比风氓致年岁稍小一点,正是两朝元老海观羽。他和风氓致平日往来甚少。今天却突然碰头,所议地自然不是小事。两人同时盯着那钥匙看了半晌,海观羽才黯然开口道:“当年的事情变化得太快,谁都没想到显亲王风寰宇败落得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