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克盛裹着一条胳膊从三监区调走的时候,曾经跟罗强打了个照面。邵钧也是后来才知道,罗强当时跟这人说:“够了吗?还来吗?”
老盛脸色灰败,摇摇头,这意思是服了。
罗强问:“谁?姓刘的,还是姓谭的?”
老盛不敢说。
罗强说:“这回卸你一只手,下回,我卸你一条胳膊,不信你试试。”
郑克盛后来给监狱外边儿打电话交待,罗强这个活儿我办不了,摆不平,钱退回去我不要了。
可是罗强与邵钧之间,确实有一条尖锐深刻到无法弥合的鸿沟。平时穷逗、臭贫两句,可以;越往深里谈,对很多事情的看法,不可能谈得拢。
罗强对邵钧说:“邵警官,我跟你说句实在话,监狱是监狱,道上是道上。你混监狱的,讲的是遵纪守法,我混我的道,走的是刀头舔血的江湖义气,两条路。”
邵钧反驳:“现在你在我手里捏着,你拿监狱当道上继续混?砍刀见血?乱来?”
罗强意味深长地说:“你是条子,我就不可能跟你走一条路。”
邵钧倍儿正经地回答:“这回的事儿,我也背了处分。你一天在我手底下,你就跟我是一条道。从今往后,我该怎么管你,还怎么管。”
罗强歪头看着这人,嘴角轻耸,老子打从娘胎出来,就这号人,我看你打算怎么管?
他却听见邵钧说:“怎么管?你上工,我给你算工分儿;你表现好,我奖励你探亲;你饿了,我给你发馒头;你打架,炸号,我跟你一块儿背黑锅……你要是哪天弄不好,打架打得真挂了,我还要负责给你收尸,善后,赔偿,抚恤,安抚你家属。我们全套打包一条龙服务,包你包到你改过自新刑满出狱的那一天早上!”
“从清河监狱这道大铁门里走出去你焕然一新了,你重获自由了,我就再不用操这心了你撒开脚走你自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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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钧说话的时候,眉头皱着,一双细长吊梢的眼看着人,眼睛里清澈带水。
这一番话,是邵三爷的杀手锏,他混清河不是第一天了。
罗强闭嘴了,没再抬杠,深深地看着邵钧。
再冷再硬的人,他终究不是一块大石头。你要说他一点儿都没触动,没想法,那是骗人的。
邵钧特自信,甚至带着他与生俱来的自负:“咱有十五年的时间,慢慢来。我不信你就一直这样儿,等到将来你出狱,我能让你变一人。”
罗强在某个时刻有一种错觉,自己成一小孩儿了,眼前这人忒么的,是老子的“保姆”吗?怎么就把老子“包”了呢……
罗强嘴角动了动,似笑非笑,突然说:“给个烟抽。”
这是这个人服软和解的表现。只是,罗老二服软了从来不会明说,老子认你了,咱俩别掐了。
邵钧刚才还说没烟呢,这会儿下意识地,让那沙哑的声音蛊惑着,从兜里摸出烟盒,往自己嘴里顺了一根儿,再眯眼一瞧,烟盒空了。
邵钧又摸另个兜,把自己摸了一遍。
“没了!……”邵钧白眼儿一翻,气呼呼的。
冷不防地,眼前白光一闪,邵钧没提防,牙缝里叼的那支烟就被抽走了!
罗强把烟塞自己嘴里,上下牙狠狠咬了几口过滤嘴,咬得全是牙印,这回想再易嘴都没人要了。
转瞬间空气里的味道就不一样,俩人仿佛又回到了那天午后盛满阳光的小病房,你一句,我一句……
罗强得意地咬着烟乐,乐出一口白牙:“火呢?”
邵钧气得真真儿的:“嗳我说你这人!……”
邵钧骂:“你这人要脸吗?”
罗强逗:“你的脸我的脸?”
邵钧一挥手:“滚,滚,排队打饭去!去晚了没了!”
罗强甩了一句,“我馒头呢”,顺手拿走了邵钧搁在粥碗上的油饼,塞嘴里吃了,身后是邵三爷一路穷追不舍的骂声……
那些日子,邵钧心里还操心着另外一个事儿。
国庆节眼瞅着没几天了,一盆盆金黄色的菊花在大院里摆出端庄的图案。市监狱管理局的领导国庆日那天要来清河参加升旗仪式,观看队列表演。
一大队先前早就被选中参加表演,可是就在这当口,出了那两档炸号的事儿。
邵钧考虑了很久,找到罗强:“内谁,我想了想,你在新人班再待几天,别调回七班。”
罗强挑眉问:“为啥不让我回去?你想把我搁哪儿?”
邵钧挠头,现在不是把这人搁哪儿的问题,这人能在国庆队列表演里亮相?
邵钧也烦领导没事儿就跑清河溜一圈儿,好玩儿吗?你们来溜达,我们还得集结训练,列队举着彩球花球欢迎,一群光头大老爷们儿,傻不愣登地,你说你们这群领导搞这种劳民伤财的集体面子工程,你们不累吗?你不累我们累啊。
可是烦归烦,二九四这种人,万一当天抽风了,在队伍里跟领导炸刺儿,把领导惹毛了,这可就把咱邵三爷的脸丢到全市了。
邵钧问:“你真想回七班?”
罗强反问:“不然你把我塞哪儿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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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钧心里也明白,这二九四还只能去七班,因为只有七班的大铺空了。把这人塞三班,他一准儿跟老癞子掐起来;塞到五六八班,他早晚把五六八班的大铺一个一个灭了。
这样的人,你要管他,你要让他服,只能先把他扶到他应该待的那个位置上。每个牢号五个上下铺位,靠门靠洗手间的位子是差位,无名小辈新犯人睡的。而最靠里靠窗那个床的上铺,是每个班的班头、大铺。
那才是二九四应该睡的位置,邵钧心里清楚,其他队长管教都清楚。
邵钧歪头问:“我能再信你一回吗?”
罗强抬着下巴,嘴角浮出想要耍赖的意味:“我馒头吃腻歪了,我要是演好了,你给我发零食吗?”
邵钧嘴上这么说,心想就这号人二踢脚似的爆脾气,我能信吗?
你三爷爷要是再冒傻气,就真成了馒头了。
他第二天下班,飞车赶回城里,开得飞快,一大早儿直奔市公安局。
他敲开局里档案科一个熟人的办公室,找对方帮忙。
邵钧压低帽檐,还一个劲儿解释:“我爸不在吧?……没有没有,不在正好,我不找我爸,我就找你……麻烦你帮我查个人。”
那人一看,这谁啊?这邵国钢的儿子,立刻就搁下手里活儿不干了,帮他查。
公安局抓捕归案的嫌疑人,建有内部档案,要密码的,只有内部人士才查的到。
邵钧平时从来不进这座大楼找他爸,也不乐意碰见熟人长辈,还得打招呼。这次要不是为了查这个,他才懒得跑一趟呢。
他其实问过正主儿好几次,二九四就是不说。俩人跟较劲似的,你不是能查么,你有本事查啊!
邵钧在内部资料里检索了一圈儿,把最近几年的全查了,竟然有十几个“周建明”,最后终于找着那个强奸犯。这人快五十岁了,媳妇跟人跑了,五年前在北京落网,判了十五年,押回当地监狱服刑,根本就没去过清河。
档案科这人特热心,想拍邵公子马屁,问:“你要查的人叫啥名?你坐着,我帮你查,查到告诉你。”
邵钧耸肩:“我也不知道叫啥,我就认他长相。”
“犯的什么罪?”
“二九四。”
邵钧突然问:“去年你们办的涉黑打黑刑事案件,最大、最高级别的案子,都抓的哪几个人?”
那人皱眉说:“你是要找那帮人?抓的最大的就三个……谭,李,罗,你查哪个?”
邵钧定定地看着对方的眼,脑子里过电影似的闪过那天在三里屯高档鸭店里,服务生说过的话,“这帮孙子,都是让咱罗总操剩下的”。
邵钧几乎已经笃定了……
他手指甚至有些出汗,快速打出那个名字,按下“确定”。
这回哗啦一下搜出来五十几个同名同姓,横跨改革开放以来历届领导班子的大大小小各次严打。邵钧就好像脑顶上装了一盏指路明灯,一下子就点开他要找的那一页。
一张高光正面清晰的新犯标准大头照,忒熟悉的一双浓重眉眼,目光像带锈的钉子几乎扎破屏幕。
罗强。
三十九岁。
户口所在地北京市西城区厂桥派出所。
二零零五年被公安机关依法逮捕。二零零六年以组织和领导黑社会罪、非法持枪罪、非法贩卖运输枪支弹药罪、寻衅滋事罪、聚众斗殴罪、故意伤害罪、行贿罪、非法经营罪……等等数罪并罚,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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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二哥:“那小馒头,小保姆,竟然说要把我包了,小样儿的,看上老子了吗!”
邵小三儿:“尼玛的,把烟还给我!!!”
16、正名 。。。
金秋十月,微蓝如洗的天像一只透亮的蛋壳,罩着城外荒郊这片纯白色的厂房。
监狱大铁门上打出欢迎领导视察的条幅,厂区和生活区到处悬挂着“喜迎国庆感谢政府感恩社会”、“认真学习努力改造重新做人”之类的大标语大横幅……
那天,长驻清河监狱的全体几千名囚犯站在大操场上,规规矩矩地排好队,举行升国旗唱国歌的仪式。
也是那天,一大队作为三监区的标兵队伍,在领导面前做了一场完整的队列演练和军体操表演。
邵钧从来没像那天似的,那么紧张。台上不就是司法部下属监狱管理局几个领导吗,大部分人还没有他爸爸官大、级别高,更不如他姥爷当年——可是他真紧张。
他站在一大队排头,指挥队列,他侧后方一步远的地方,站的就是罗强。
邵钧那天一直乱七八糟有的没的瞎琢磨,罗强这脾气性子,靠不住,罗强迟早要炸,这人能熬过升国旗唱国歌几分钟之后就得抽。
他脑海里闪过无数种可能性,罗强可能会在他要求全队报数的时候扯开嗓门骂街,可能甩开步子一脚踢飞眼前的一盆菊花踢到主席台上砸翻领导的茶杯,甚至可能在做操的时候直接薅住他身后某人的衣服领子一个过肩摔然后整个队伍形式大乱打成一团哭爹喊娘……
可是那天罗强特别安静,特别认真。
邵钧无数次眼角瞟过罗强的脸。罗强站在七班的排头,喊口令的神情特严肃,报数嗓门很大,吼得七班那一排小崽子一个个儿也紧张,胸脯挺得板直,一个数也没喊差,一个步子也没迈错,齐步是齐步,正步是正步的,做操的一招一式,特别规范卖力。
七班的崽子也是因为刚换上这位厉害的班头,正处于战战兢兢的适应期,都怕二九四怕着呢,谁敢不好好表现?谁敢滋毛炸刺儿?
罗强跟班里的人事先把话说在前头:“大伙也知道了,从今往后,我是这个班的大铺。你们以前看我顺眼不顺眼的,只要你在这个班待一天,你听我的话,我负我的责。你乐意叫我一声大哥,老子就乐意认你这个兄弟。”
“之前那些炸炸哄哄的烂事儿,过去了,我没看见,我也不挂心。从今往后,大家是一个号的兄弟,别让外班的人瞧咱们七班的人怂,不给劲儿,奖状啊优秀啊都是别班的,背处分啊炸号儿啊都咱们的?咱别让人瞧不起。”
“这回国庆汇报演出,能不能演好!”罗强吼了一嗓子。
“能演好!!!!!”七班的崽子们一个个儿狠狠地点头,绷得倍儿直,小腿肚子哆嗦着。
那天的国庆演出,一大队表现出色,最终在监区评比里混了个优秀。
上边儿视察得很满意,下边儿做工作的也松一口气。监区长后来开总结会的时候还特意提了一句,“某些队伍,某些班,平时经常小打小闹,在班级管理上比较有‘个性’,是吧?但是呢,在关键时刻,表现出了高度的集体主义精神,良好的组织性纪律性,因此还是很值得表扬的,比如,那个一大队,那个七班,没错,就是你们七班……”
巴拉巴拉巴拉……
罗强蹲在底下,静静地蹲着,心不在焉地听监区长白呼,眼神瞟着不远处站的邵小三儿。
邵钧一只手背在背后,另一只手从制服裤兜里伸出来,悄悄地,给罗强伸了一个大拇指,表示三爷我很满意。
罗强伸手摸摸自己的脑瓢,跟邵钧眨了个眼。
罗强这一回,是卖邵三爷一个面子。
就台上那帮领导,罗强屌那些人?一个个儿腆着大肚子,裤腰带都快撑爆了,戴着黑框大眼镜,腕子上再戴个名表,一群“表哥”,坐在主席台上居高临下指指点点再拍两下手……就那些人,太他妈操性了。罗强老老实实表现,不是给那些人看的。
他确实就是为邵钧。上一回收拾了郑克盛,让邵警官跟着挨批,背黑锅,罗强心里有点儿过不去。
他不是个不知道感恩戴德的人。恰恰相反,罗强混这条道的人,讲的是义气,知恩图报,以德报德,以怨还怨,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
邵钧在罗强最难的时候,给过他两个馒头,给他买吃的,把他从小铁笼子里捞出来,送到医院里去治伤,给他调监,还逗他扯淡解闷儿……
邵钧拦着监区长不让调刑侦队进来,把老盛断手的事给糊弄过去了。抓不着真凶,当值管教就要承担管理疏漏的责任,邵钧那时候说,“责任我担”。
邵钧还让他做了七班的大铺,没算计他、糟践他。
这一笔一笔的,罗强都记心里了。
罗强这种人,说到底也“小气”着呢,绝对不吃亏。他不会随随便便对一个人掏心窝子,他想着要诚心对待的人,一定是曾经对他好过的人。
罗强没想到的事儿还在后头。
那天三监区开完总结大会,犯人们从放风空场上站起来,抖了抖蹲酸麻的腿,排着队回来。
每个大队有自己一间小活动室,每晚大家伙坐在一起,看《新闻联播》和娱乐节目。
播音员念完“谢谢收看”,电视上开始放天气预报,邵钧忽然想起啥事儿,走过来把声音拧小了。
“《星光大道》今天决月冠军啊!邵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