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生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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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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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礼和玉芝见她没去上班,都不敢问。玉芝说:“这娘俩要是没了来路,我们可咋拖累得起?”家礼说:“这事只有找家义,看能不能通过德成的关系,跟学校说说。”
  在此之前两人有过约定,以后见面,家礼不来学校,家义也不回益生堂,把说话的地点安排在章达宣家里。士霞事先到学校给家义送过信,等家礼到章达宣那儿时,家义已经坐着等他了。
  家礼说:“繁丽在这儿无亲无眷的,只能靠我们。你要能帮忙,给她帮帮忙吧。”家义说:“茅山好几所学校,像繁丽这样无缘无故被开除回家的,已经不下十个。”章达宣问:“找德成想想办法咋样?”家义摇摇头。“这个关口谁敢出来说话,大家都恨不能把舌头取下来藏在裤兜里。”家礼发愁说:“这可咋办,学贤才回家,这又回来一个,谁都帮不了谁。”家义从贴身的兜里掏出二十块钱,说道:“大哥,这点儿钱你给繁丽带回去。”家礼不接,说道:“她不能总花你的钱。”
  章达宣在一边辛酸地笑说:“老二快成及时雨宋公明了。”家义把钱搁在桌上,说:“给钱的事儿,对谁也不要说。”家礼瞥他一眼,把钱卷一卷揣进兜里,说道:“你放心,我知道这里头的厉害。”过去他对家义的谨小慎微很不以为然,现在看看外面风声鹤唳,不得不慢慢开始认同他的做法。家义说:“我先走,你再坐会儿,别一起走。”说完就匆匆出了门。
  章达宣说:“耀宗要是活着看到你们弟兄弄成这样,心里真不知会咋想。”
  23
  解放后,茅山的几家当铺都不让开了,但有个外号叫“眨巴眼儿”的却还在悄悄做着典当的营生,在互不见面的买卖双方周旋。卖主给定一个最低价,由他找买方交涉,高于最低价的部分,就成了他的囊中之物,他也就靠着这点收入维持生计。章达宣做过一首打油诗,叫“茅山四不像”,其中就有眨巴眼儿。当时有个姓喻的女子,穿衣袒胸露臂。一个姓谢的男子,说话女声女气。一个姓詹的富人,有钱而又吝啬。眨巴眼儿呢,时常一只手上戴好几个戒指,动辄头顶呢帽,身穿皮袍。章达宣说他们:
  老喻不像女人,
  谢娃不像男人,
  老詹不像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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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眨巴眼儿不像穷人。
  繁丽被刘玉堂不明不白地开除回家,骤然断了生活来源,不得不把家里带来的首饰悄悄变卖,最后连玉芝给的那个戒指也留不住了。
  家瑛跟眨巴眼儿很熟,繁丽的东西都是过她的手交给眨巴眼儿。眨巴眼儿说:“要真是孟老师的东西,我保证连一分脚力钱都不收。”家瑛说:“这点东西能卖个啥价,我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你要是敢揩油,在我三姑娘这儿玩花的,我就把你裤裆里那个东西割下来喂狗。”眨巴眼儿两只眼睛忽悠忽悠直眨,说道:“我就是揩谁的油,也不能揩人家孤儿寡母的,是不是?何况还是三姑奶交代的事儿。”家瑛说:“算你小子明白。”眨巴眼儿涎着脸,嬉笑着说:“这趟就算我白跑腿,三姑奶要是待见,就赏我根烟抽抽。”家瑛就把手里抽了一半的烟递给他。眨巴眼儿接过去,像吸鸦片一样眯着眼,把一口烟全吞下去,只从鼻子里丝丝缕缕地冒些水汽似的烟雾出来。家瑛嘴里骂着:“真是个烟痨!”把烟盒里剩的两根烟都给了他。
  
益生堂 第一章(59)
过不几天,眨巴眼儿把钱送过来,果然比家瑛给的价还高出几成。繁丽心里过意不去,非要拿出几个钱让家瑛带给他。家瑛把她一推,说道:“你以为他是省油的灯?脸皮厚吃不够。单凭他那张厚脸皮,就饿不死人。”玉芝也说:“难就难你们这些念书的,像眨巴眼儿这种人,到哪儿都能找到食口。”
  街坊有个黄大姐,是贫协主席,为人很仗义。看他们母子可怜,悄悄跟玉芝说:“街上有个砸煤炭的活儿,一天还能挣几个。虽说脏点,可不必跟人打交道。不知道你们家孟老师愿不愿意做?”玉芝说:“不愿意咋办?要吃饭哪。”回去和繁丽一说,繁丽一口应道:“我能干,我们四川女人最能吃苦。”她的血统一半南方,一半北方。外露的是南方人的温柔、圆通,内含的却是北方人的刚烈和倔强。玉芝说:“你去砸煤,洋洋就留在屋里,我替你看着。”
  繁丽因为再也付不起保姆费,不忍麻烦她,说道:“我自己能带,用绳子拴在背上,不耽误做事。”玉芝说:“我还得给你预备一只小板凳,一把锤子,一个绳圈。砸煤的时候,你把煤放在绳圈里,免得碎煤到处溅。”
  家礼心下有些不忍,灰着脸说:“叫她去做这种活儿,我们对不起家廉!”玉芝说:“咋是我们对不起他?他自己一甩手寻了短见,丢下孤儿寡母的,叫我们有啥办法。”家礼呼噜呼噜抽着水烟,说道:“他兴许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个儿子。”烟雾在他头上丝丝缕缕飘着,被天井进来的光线照成蓝莹莹的一片。
  繁丽把一头长发齐耳根剪去,出去一坐就是一天。她砸煤的样子,完全是一个四川妇女了。汪洋在她的背上,随着她的动作一仰一合,心肠软的看了都觉心酸。玉芝说:“你还是把洋洋丢在家里吧,带出去简直是跟你受罪。”繁丽说:“他要吃奶,我中间又不能回来。”忧虑加上缺少营养,她原来那么丰沛的奶水竟然日渐枯竭了。因为吃不饱,汪洋就不断地要吃。玉芝说:“酒糟煮面糊可以发奶,你不妨做点儿吃吃。”繁丽一筹莫展地说:“我到哪儿去弄糯米?”
  玉芝还留了两斤糯米,是准备过年炸米花、做冻米用的,本想说“我还有点儿”,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说道:“你去魏妈那儿看看,她要是有,先借点儿,日后再还她。”繁丽说:“我哪能向她开口。”玉芝说:“为了儿子,当妈的就得低头求人。”
  繁丽想想,也没有别的办法,就去了。魏妈说:“真是难为情,我有两年都没见过糯米是啥样了。”繁丽说:“没事,我也不是一定要吃。”魏妈说:“你要是借到了,拿来我替你做。你拖个孩子,腾不出工夫。”繁丽不忍拂了老人的好意,笑着答应道:“行啊,等我弄到糯米就过来。”
  她前脚出门,魏妈后脚就一脸惶恐地对魏学贤说:“家廉媳妇怕是不长了。”魏学贤被她说话时那副惊恐怪异的神情吓坏了,说道:“妈,人家好好的,你咋说出这种话?”魏妈说:“树老成精,人老成仙。我看得没错。你别看她笑模笑样,安安静静,魂灵早不在这儿,是那个孩子拴着她。”
  魏学贤虽然半信半疑,却也不敢全当儿戏,还是悄悄跟家慧说了。家慧当即就落了泪。魏学贤安慰她:“我妈也就那么一说,是真是假还不知道,你就哭起来了。”家慧哭着说:“如今坏事一桩接一桩,哪还由得你信不信。”魏学贤说:“你要真当回事儿,就照我妈说的,找个人到屋里治治。”家慧为难地说:“我找谁呢?现在谁还敢做这事。”
  她不敢去找庄瞎子。庄瞎子目标太大,白天不敢请他,晚上虽然能请,却又不能作法。打听到乡下有个老头,长于此道,就和家礼商量,辗转把他请到益生堂。对繁丽,只说是家里多年不上门的亲戚。
  等繁丽出了门,那老头在屋里前后转了转,也不说啥,在几处地方贴了“镇压宅中邪气妖鬼作怪”神符,又站着默了半天。家礼留他吃饭,他连说不吃不吃,要随来人回去。家礼摸出两块钱递给他,他也坚持不收。一出门,脚下带风,往前直走。带他来的人在后面紧赶慢赶地追着问咋样。老头一边疾走一边说:“这家人白气满屋,屋里不久恐有夭亡。但愿所贴神符,能够化险为夷。”
  士霞看着屋里四处贴的黄色神符,不屑地撇撇嘴,说道:“都是封建迷信!”玉芝听了,声色俱厉地警告她:“你要在外头露出半个字,我就把你满嘴的牙齿敲下来。”士霞神气活现地说:“你们搞封建迷信,还来吓唬我。我去跟街道上一说,看是谁怕谁。”
  玉芝恨得牙齿咬得咯咯响,却又怕她真做出什么蠢事,只得连哄带吓唬地说:“你狠!你要不怕你伯坐牢,你妈上吊,你就到街上去说。我们两个老不死的归了天,看你到哪儿找饭吃去。”士霞眼皮一翻,一扭身跑出去了。
  家慧说:“我看哪,洋洋周岁也快到了,不如给他做个生,冲冲晦气。”家礼犯愁地说:“他有父孝在身,这个生日咋过呢?”家慧不甘地说:“他一个奶娃娃,未必也要守孝三年,不能拜年,不能做客,不能穿红?”玉芝插言说:“要不等繁丽回来问问她,看她咋说。”
  晚上,繁丽两手煤黑背着汪洋回来。听玉芝说做生的事儿,有些意外和感激,说:“家廉不在了,我们孤儿寡母的,大哥大嫂还想得这么周到。”玉芝说:“说是做生,也不可能像往年那样接客。日子过得这么紧巴,处处都得细心算计着。”
  
益生堂 第一章(60)
繁丽从箱子里摸出一个钱包,打开了,里面是一卷纸币。“这儿一共是十块钱,我早就预备着了。”
  玉芝本来对做生不是太热心,只是碍着家慧的面子,不好在中间多说什么,这会儿听见繁丽一口一个“大哥大嫂”地叫着,连钱都拿了出来,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说道:“钱你先收着,等办完事再说。”
  繁丽把钱塞进她手里,说道:“这钱你一定要收,够不够的,也就这么多,只算是为家廉尽个心吧。”玉芝想到屋里刚请过道士先生作法,心绪不宁地劝她:“你不要总想着他,人再好,总归是走了。”
  繁丽疲惫地坐在床上,低头看着睡熟的汪洋,说道:“道理我都懂,只是一闭眼睛,他就像在身边站着,这屋里的东西都带着他的影子。”
  玉芝被她说得脊梁一阵阵发冷,说道:“你现在要多想洋洋,别总把心放在已经走的人身上。”繁丽说:“就是看见洋洋,我忘不了他。我要早知道怀孕,早把这事告诉他,兴许他不会走那条路。”玉芝说:“也怪,你都一个多月的身孕了,咋自己不知道?身上不来了,也没意会?”繁丽说:“我跟我妈一样,两月一次月经,一天不多,一天不少,所以根本没往那想。”玉芝宽慰她说:“既是这样,你就得想开些,这都是命里注定的。”
  繁丽流着泪说:“我没办法想得开,章医生说我怀孕那会儿,我真恨不得把自己的脖子也切开。”家廉死的前一晚,曾说过她的奶头比平常色重,她都没有意会到是怀孕。就为这个,她不能原谅自己。
  玉芝见她哭得气凝声咽,把一条汪洋用的手帕递给她擦眼泪,说道:“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不能总跟自己过不去。洋洋现在就靠你一个人,你要再有个三长两短的,孩子不就遭罪了吗?”繁丽接了手帕,捂在嘴上哭着说道:“他现在何尝不在跟我遭罪?我原想靠着教书挣点钱,娘俩吃饭总不成问题,哪想到……”她哭得说不下去了。
  玉芝也眼泪汪汪地,劝她说:“天无绝人之路,好赖汪家还有这几个弟兄,帮衬着总能把日子过下去。”繁丽说:“我不能总给你们添麻烦。人情欠多了,我也还不起。”玉芝不安地说:“你这是说的啥话?在一口锅里吃饭,倒说出两家话来了。”繁丽脸上泪水直流,嘴唇哆嗦着,像是有多少话哽在嗓子眼儿吐不出来。玉芝说:“你累了一天,赶紧歇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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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上,玉芝刚在厨房把水烧开,准备搅玉米面糊糊,繁丽端着脸盆从外面进来。玉芝说:“昨儿说话说得晚,咋不多睡会儿?”
  繁丽站在水缸边,手里抱着盆说:“昨晚上我做个怪梦,梦见家廉站在天井的屋檐底下,眼睛直直地看着我,也不说话。好像才下过雨,天井的石条都是湿的。我站在天井这边,问他:‘你咋回来了?’他不吱声,跟我招手,示意我跟着他走。我说:‘你让我跟你去哪儿?’他不说去哪儿,就一直那么招手。你说怪不怪?”
  锅里的水开了,玉芝站在一团水汽里,颤着声音说:“总是昨晚上我们说话说得太久了,说的又都是他,你才会做梦。”繁丽摇摇头,说道:“他死了快一年,我这是头一回梦见他,可是从始至终他不说一句话。我就从天井这边儿朝他那边儿走。他一看我过来,转过身就往门外走,边走还边回头看我,好像怕我不跟着他。走到前厅,他突然站在神龛前面不走了,又是那样笑着看我,不说话。我问:‘你咋不走了?’他一下就把我的手拉住,拉得紧紧的,生怕我跑了似的。我说:‘你不是死了吗?’没想到他一听这话,撇下我扭头就走。我急得去撵他,可是两条腿绞在一起,怎么也迈不开。挣来挣去,一着急,醒了。醒过来好长时间睡不着,等再睡着,就睡过了。”
  玉芝觉得一股凉气从脊梁直往上蹿,冷得头皮发麻,发根都直立起来,说道:“我的天爷,你这哪是做梦,简直是在说故事。”
  繁丽边舀水边说:“我就是不明白,家廉为什么不说话。他去的时候,也是一句话都没留给我。”
  玉芝像魔怔了一样说道:“不说话才好,不说话才好!”繁丽问:“为啥不说话好?”玉芝说:“老辈子都是这么说的,我也不知为啥。”
  繁丽端着脸盆出去了。玉芝在腾腾的水汽里像被施了定身术,半天动弹不得,心沉沉地往下坠,恍恍惚惚,若有所失。
  吃过饭,玉芝正在炉子上打糨子,预备褙两张鞋底子。繁丽抱着汪洋进来说:“大嫂,你帮我看一会儿洋洋,我去马家菜园弄点菜叶回来,去晚了怕弄不到好的。”玉芝说:“屋里还有吃的,缓一两天再去吧。”繁丽说:“吃的是有,我还想多弄点晒着,做腌菜。”
  糨子煮亮了,玉芝从炉子上端下来,把汪洋接在手里。繁丽出去有一顿饭工夫就回来了,身后的筐里装了大半筐菜叶子,多半都是青的,也有不少死叶子。
  玉芝背着汪洋正在天井里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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