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人踩在脚踝深的草地间,小虫鸣叫,沙沙灌木丛的摩擦声,身侧不远处的棵棵槐树在晚风中摇晃着树梢,阴影忽大忽小,森森作响,如妖怪张了个硕大的口。
卞真突然在后面啊的一声低叫,引得三人全部转身,紧张地盯着她。
她睁大眼,手撑在胸口上急促地说:“这里的铃铛和鱼线都去掉了呀,丫丫出事后就去掉了,他们怎么会听到铃铛的声音?”
其余三人骤然沉默下来,手电筒的光对着地,黑暗中只有三双眼睛盯着一双眼睛,晶晶发亮。
“他们可能听错了。”半天,周何生打破了平静,“别管那些,找人要紧。”
卞真这才发觉自己添了乱,忙改口说:“对,对,我们先找人,一定是听错了。”
四个人左右寻着走过这片靠槐树的草地,再往里走,是一片废弃的荒地。怎么说是废弃呢?因为建设小区的时候,那里曾临时盖了建材仓库,什么钢筋、水泥的都储存在里面。
四个人散开点搜寻,因为天黑,走得都很小心,就这还常被钢筋、钢板上的边角余料硌到脚。
慢慢地走到了中心,在手电筒四处摇晃,监狱探照灯一般的光芒中,女孩子眼尖,卞真第一个指着飘浮的荒草旁一个灰扑扑的隆起叫起来:“那是什么?!”
四个人一起聚拢视线,又一起慢慢地一步步靠近目标。四个手电筒的光又几乎在同一时刻照在那个隆起上面。
在手电淡黄色清冷的光芒中,清晰了一个躺着的人的脚、腿、上身,光芒照到他的脸上,睁大的眼睛突起,烘托出直向后插去的眼球,嘴巴和鼻孔都黑洞洞地张着,仿若要诉说什么。
是丫丫爸。四个人的心同时一沉,手电的光芒再次移动到他的胸口,这才看清那里有一根狰狞的粗钢筋从他的胸口贯穿而过,尖上有血凝固,黑红地染了他胸口一大片,令人欲呕。
丫丫妈住了院,102本就没人入住,一楼就真的沉寂下来。
为了查清丫丫爸的死因,警察铁行周末把法医扯到队里进行解剖,本指望有所收获。结果报告一出来,除了致命伤外,死者脚后跟处有一块新鲜擦伤,再加上钢筋扎出心脏的长度也符合站立不稳坠地的速率。这一下等于宣判了死者是后退时被绊,猝不及防地倒地被钢筋刺穿心脏死亡。只是法医在验尸报告上还加了一句:右后肩处有模糊不清的掌印,呈黑色。
铁行催问法医那掌印是怎么留在上面的,法医也解释不清,只说这三次的掌印他都切下小块皮屑化验过,证实表皮上的黑色物质是碳类化合物,深入皮肤纹理,非木质炭,但具体是什么无从细分。就凭这个,便断了这和死亡原因有关的想法,因为谁也不可能给人的皮肉上留下这样的掌印,何况这是印在肩后又不是胸前。法医倒是给他们构想了一番,猜测案发的这片地下有什么奇异的辐射,人类未知的放射物什么的,能够在死人的身上形成这样的形状似手的斑。
铁行却无法让自己忽略这个组成,从第一次见到掌印,就有一种潜藏的预感提醒着他,甚至有什么在他体内跳跃着,就像雀跃的猎犬。上次,他觉得这不是结束,这次仍然。
游路钢自上次目睹了丫丫的死状,一直心神不宁,噩梦连连。
游路钢自认是个完全和学习没缘的主儿,小学时考试只会写名字,上了中学也没长进,门门不及格。最后意意思思,好不容易才混了个初中毕业。
可论起干活,他却是认真,手又巧,进厂子里工作三年,一直看着金刚石压机。这活儿极容易因为看管懈怠出废品事故,用工人们的惯语叫放炮。三年工龄的人里,唯有他是不折不扣的零炮标兵,全厂出名的。
这一天,天阴沉沉的,游路钢惯常地上完晚班回转,不过是6点未到,5点50几分的蒙蒙清晨。没进楼道就看见里面黑洞洞的,为了壮胆,他用破锣一样的嗓音吼上两句被他窜改的词儿:“哥哥你大胆地往前走呀,莫回呀头啊……”
那声音回荡在清晨安静的楼道里,盘旋上升,带着颤抖的回音仿佛在重复着“头啊头啊头啊……”
游路钢嘿嘿直乐,走过开关的时候又来回按了几下,灯泡里燃了两回血红的灯丝,哧地熄灭。
他嘀咕了句现在灯泡的质量,伸腿迈上通往三楼的第一阶。却突然间觉得身体有点飘,又有些重,好像做梦时拼命地去逃跑,跑啊跑啊跑啊,腿也酸了,脚也痛了,身上的力气像榨干的甘蔗,却猛然心一慌乱,怎么自己还在原地,一点都没动?
眼前还是灰的,混沌的底子,喉咙和肺里却压迫着,心脏很慢很慢地跳。灰暗中有什么白点点在飘,他努力定睛去看,却从眼睛里冒出一个个五颜六色的形状,繁复的花纹,离他越来越远,到了最后也不知消失在哪里了。只是不断地飞出来,不断地消失,漫天都是铺着花纹的网。
游路钢身上燥热得很,有汗从毛孔里渗透出来,扎人地生了满脊背。他一会儿感觉欲呕,一会儿又像被人从水里捞出来,左一种感觉右一种感觉,冰山水底,沙漠岩浆。
十级台阶上的窗子,撩开了一个小小的缝隙,风吹着木头窗子轻关轻闭,吱呀呀的声音却也不大,一下下牵连着沾着尘土的蜘蛛网。
从黑暗中突然倏地蹿过一个毛毛的影子,喵的一声叫,不过那双妖冶的绿眼睛,定格在他眼里,明亮着,明亮着,明亮着……
后脑勺猛地电击般刺痛,游路钢眼前一黑,一下子堕入地底,除了黑什么都记不得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眼带金星地醒来。却发现自己躺在两扇门前的空地上,身前半蹲着个人,默默地望着他。
游路钢仔细一瞧,那张带着点苍白,又透着异常漂亮的脸孔,不正是住在502的顾远晨吗?平时见得少之又少,只记得他高瘦得很,人不爱说话。
此时第一次对上他的眼睛,深潭一般,陷了一层又一层,涌了一波又一波,那双眼睛直视着他,看不出内里的感情,只是很明亮,很明亮,特别的亮。
游路钢跌跌撞撞地回到家,这一天都恍惚起来。吃了一口游老娘给做的早饭,说了声没胃口,一头钻进房间,回床补觉。
头刚挨枕头,耳朵里就有什么轰隆着,快一阵,慢一阵,一时像火车行驶,一时又像锤子凿墙。他翻来覆去好一阵,枕头都压到了脑袋上,才恍惚地迷糊起来。
脑中进入白茫茫的一片,不是天不是地,只是浮浮沉沉混沌的东西,气压也低,呼吸也困难。他看见好多软绵绵的奇异形状一边扭着一边蠕动,离近了忽又有许多波纹的螺母不断地自由旋转,黑色的大弹簧不停地一伸一缩。
接着一个声音开始在头脑里嗡嗡地回响,很尖,带着风的啸声,到了尾部更是针锥扎脑。它似乎在念着什么,但那么的怪异,听不分明,只一波一波地冲上来,一波接着一波。
又过了不知多久,声波慢慢变成形,变了色,形成幽绿的两只眼睛,眯着一条窄窄的缝隙,张开像吃人的牙。
他汗毛倒竖,迈开步子开始奔跑,不敢回头,可背后又冷又烫的气息一直跟着,跑着跑着一跟头跌到一个大坑里。先是眼前晕了一阵,随后他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一个黑漆漆的旷野上。
这里安静得让人心跳。他胆怯地移动脚步,荒草倏地从没过脚脖长成一人高,他觉得自己被一棵棵如手的茅草包围住,有什么绕上了脚踝,脖颈,身体……
“扑棱”一声响,脑袋里的弹簧全乱了,乱糟糟的钢丝团儿膨胀起来,塞满了所有空间。游路钢不知是真叫了声还是在梦里呼唤,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冰冷的汗湿了一身。
房外传来游老娘惋惜的声音:“多少年了,可惜啊。”
游路钢脚底轻飘飘地走出卧室,穿过客厅,在厨房见到正收拾碎瓷片的游老娘。
被打碎的是一只蓝花瓷碗,直径约2寸,是游老娘当年的陪嫁。这碗早就不用了,是游老娘今天收拾东西从柜子里清扫出来的。三只大碗,两支汤勺,还有一口老式缺了把手的破铁锅。
“妈,你在干什么?”游路钢眼睛里血丝丝的,直盯着问。
游老娘还在扫着碎片,没有抬头看他,嘴里叨咕着:“我搞清扫,游子,你看这些东西,都是多少年前的了。这碗和汤勺是我嫁给你爸时,你姥爷给置办的嫁妆。还有这锅,那还是老家王铁匠打的,真正的好铁啊,哪像现在的锅,轻飘飘的一点都不结实。”
游路钢木然地看向堆在磁砖上的物品,老铁锅,黑黑地生了些锈,边缘薄而锋利。他觉得那铁锅发出什么一波一波的东西,在他眼前恍惚起来,多少年前的画面似真似假地替换着演绎起来。
是个四合院吧,还是孩子的他站在白晃晃的日头下重复着:“把玩具还给我!”
两个比他大的孩子手里拿着他的玩具汽车,你丢给我我丢给你,就是不肯还给他。
“把玩具还给我!”他看着他们丢,跑到左边玩具就到右边,跑右边玩具到左边,被日光的白点点晒得眩晕。
“来呀,有本事拿到它就还给你啊!”他们嬉笑而不屑地挑衅着,跑动起来。
他也笨拙地追着,绕着院子,跑过过道,穿过纱门,经过满地是锅碗瓢盆和菜蔬的公共厨房。
他使出最大的力量扑到一个男孩身前,紧紧抓住玩具不松手。那是妈妈省了很久的钱给他买的,他很珍惜,玩都舍不得划坏一点点漆的玩具。
“臭崽子!松手!”
“没爸的孩子,滚一边去吧!”
男孩拖着和他搏斗,另一个男孩猛地上来一推,他啪地摔到地板上,右额头碰到一口黑漆漆的大铁锅上。
血热热地流了一脸,落在铁锅的清水里,晕开了。
两个男孩一下跑得没影,玩具汽车被丢在地上掉了个轮子。他忘了哭,去擦额头上的血,它们流个不止,把铁锅整个染红了,一片一片。
“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杀了他们……”头脑里清晰浮现,幼小心灵里第一次想到了杀人。
“游子?游子?”游老娘看着儿子不太对劲的眼神,担心不已,“你没事吧,今天是不是不太舒服,是妈不好,吵醒你了,你再睡会儿吧。”
游路钢脑子里怪怪的一片,口里说着没事,人却没着没落地转个圈儿,走到客厅沙发前,又呆呆地跑到阳台,然后回到厨房。
脑中那团血却像生了根一样膨胀起来,在那里扩大、蔓延,他抓着自己的头发,用指甲掐自己的头皮,为什么还在?抹不去,它到处都是,红的,稠的,红的,稠的,红的,稠的,红的,稠的,红的,稠的,红的,稠的,红的,稠的,红的,稠的……
等游老娘惊慌地看着儿子翻白的眼睛时,游路钢的脑子里已经全是掐不灭、捻不熄的稠红,他的心脏在跳动,一下、两下、三下……清晰得如同他看见那个拳头大的肉球,红红的血管搏动着,跳!跳!
“浑蛋,我不是臭崽子!”他的心里狠狠地喊,一把把游老娘推到地上。那个抢他玩具的男孩被打败了。
游老娘早已被他眼中的暴戾吓得说不出话来,这下被推倒,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往门口爬。
又想逃!游路钢发红的眼睛看到那口铁锅,黑漆漆的颜色,坚硬的铁。那上面应该有什么颜色,有什么液体,红的,稠的,红的,稠的……
“我不是臭崽子!”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杀了他!杀了他!”
谁的声音在脑袋里鼓噪着,游路钢一把捧起铁锅,狠狠地对着面前的脑袋敲了过去。锋利的锅边砍入花白头发的脑袋,血流出来了,喷溅了一地。
杀了!杀!他舞着铁锅又使劲砍了两下,面前的人终于扑倒了,红的,稠的血流淌过他跪下的膝盖,浸满了布料。
已经是下午6点多钟,天色渐渐阴了去,又自西边蔓延出滚滚浓云,遮盖着一片天地,混沌晦涩。
卞真刚吃完饭,趁着空闲到阳台上收衣服,却听隔壁阳台的门重重的一声撞击。卞真惊起思绪,自然转头看去。
是游路钢一步步从屋子里走出来,步履轻飘,目不斜视。卞真刚要打个招呼,突然发现他深蓝色的衣服上一块块结着暗色,好生奇怪。
游路钢抬眼看着空气一般,把双手搭在阳台的水泥围栏上,那双肤色略黑的手指间,很明显有泼溅状的红色凝固。仔细看有的星星点点,有的像是大滴液体流动出的轨迹,连同指甲缝隙里都染成了红。
卞真开始隐隐觉得不安,低声唤了句:“游大哥。”
游路钢好似没听到,过了两秒却嘴角机械地牵动,古怪地笑着。他笑完,猛地把上身向下一弯,整个人竟以跳水的姿势扑出阳台外。
卞真眼看着突发场景,连叫也没叫出声来,嗓子嘶哑了一般咯咯地摩擦着,她再胆大也撑不住,瘫倒在地上。
耳边听着轻微的碰撞闷响,之后是“砰”的落地声,一切方才安静下来。卞真的心跳提升到几乎破体而出的频率,她扶着阳台栏杆站起来,勉强打起精神向楼下望去。
不是幻觉,不是眼花,楼下平躺着游路钢,还能看到人在抬胳膊,三楼,只是三楼,人一定还有救!
卞真早不顾落了一地的衣服,踩着它们反身跌撞着冲进屋里,大声叫着:“爸!爸!”
卞忠诚和卞真到楼下时,游路钢已经翻了白眼,他身上有不少撞伤,还有被割裂的口子在流着血。后脑血迹一摊,嘴巴里吐出的血染红了整个下巴。
周何生从上面疾步下来,一见卞真就问:“是不是有人坠楼了?刚才砰的一声。”
“是,是游子,我看着他跳下去……”卞真看到他真是满腹不能发的惊惧、委屈都涌了上来,喉咙里立刻就哽咽起来。
“游大娘,游大娘!”
卞真敲着游子家的门,周何生也上来帮忙,却半天无人答话。周何生越来越觉得不好,当机立断,人退后几步,一脚把门踹了个大开。
“啊!”伴着卞真的尖叫声,屋子里的场景一览无余。
满头鲜血的游老娘趴在厨房门口,一双眼睛白眼仁多黑眼仁少地直瞪瞪地看着前方。流动在地板上的血已经干涸,一只破旧的铁锅丢在一旁,边缘上染着血和黄白的东西。
整个客厅里更是布满了血脚印,仿佛一个人踩到血之后在这里不断地走,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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