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一番美态,那叫孕相。她的“孕”味十足乃!
玉瓶头伸得像锄头钩,正听得带劲,不料那句“‘生而为人不能免于此’的浪漫”竟撩动了她的思绪,有股力道失禁,冲动了穴锁,小腹立时疼痛起来,疼得钻心。她咬紧牙关,愁眉紧拧,心道:“冤家,早不生晚不生,当着人场里要生了。不生会把我疼死,生了会把我羞死。可咋办?”
正在她大汗淋漓、身心俱痛得无以复加时,葛妈是过来人,看出了苗头,吆喝男人们赶快回避,捋袖子挽胳膊帮她接生。
玉瓶正在盼地上裂道地缝藏进去时,不料天上却出了大变化,对她有利的变化:天突然黑下来,对面不见人,伸手不见五指。她心中大慰,谢天谢地,总算把身子藏起来了。
葛妈接生已毕,关大炮把玉瓶刚背进家门,太阳就从黑暗里冒了出来,就像鸡蛋从母鸡屁股里生出来一样,带着温度。
二先生的儿子万山、巴结的儿子巴山在伏龙山下剜猪草。离这俩孩子三丈远,有两套牲口犁耙停驻在地头,两个掌鞭的坐在土块上吸烟歇歇,一个是关大炮,一个是溜光锤苟屁。
俩小山清清地听到苟屁说:“关三哥,教点经验吧!”
“什么经验?”
“那事,一光一光的,怎么进不去?”
“坏蛋,又招惹谁家闺女呐?”
“不正在给你说吗,没弄成!是这回事儿:就在你得儿子的那一天,我到九里岗上办件小事,碰到了这个奇遇。‘晌午头,鬼玩猴’,真是不假!我清清地看到一个年轻漂亮的女鬼从相公坟里冒出来。估计鬼也怕热,她脱得通体不粘一根丝线,仰到水面上凉快,还摆弄些花样姿势,好看死了。她耍了一会儿,觉得百无聊奈、了无情趣,竟羡慕起山垭子里的母牛来。母牛正在结婚。她飘落到牛群中间,对着手心吹出两道‘魅力’,两头公牛马上不争母牛了,转而争她。我也着了她的道,管她是人是鬼,不顾死活地冲过去,抱住就捂,一光一光的,进不去。她故意想把我吓死。一摇身,变成了男鬼,也伸出个“弹簧”,反过来要耍我。亏得我跑得快,也亏得我胆子大,总算没被她吓死。最后她‘咿——呀’鬼叫一声,放了个屁。她的屁不同凡响,太厉害了。‘哧——哧’,从她的光腚下不断冒出浓重的黑烟,迅速把太阳遮住了。等烟子散尽,她已把三头牛吃得骨头都不剩,回坟去呐。直到如今我还后悔,后悔没经验。从那以后,我每天晚上幻想:要是有经验,当时进了,她一满足,也许就不会吓我呐,或许还要跟我回来做长久夫妻呢!换成你,你咋进?”
“你以为我是三岁娃儿,编几句鬼话就想套出我们的房事,然后叫你说出去当笑话传,作梦吧,我才没那么二蛋哩!”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苟屁的“一光一光的”五个字,像五枚铅弹一样射入两个小男孩的脑袋,无论分量和杀伤力,对于五、六岁的孩子来说,都从未承受和忍受过,就算最高明的取弹专家也取它不出了,定要埋一辈子深。这个太异乎寻常的词汇和信息,太令他们神伤和神往呐。他们实在是不明白在哪儿一光一光的,但从大人们热衷此话题的劲头看,那一定是世界上最神秘和神奇的地方,谁都不厌恶去那儿。
两个孩子听得肉麻心跳,提着篮子正准备离开,被大炮看见了,喊:“山娃!噢——两个都是山娃。万山娃,晚上让你爸在家等我,我找他有事!”
傍晚,二万家堂屋中,主客分宾主落座。
“老三,找我啥事啊?”
“大哥(二万媳妇是大炮媳妇的大姐,所以这样称呼),您是我们这一带敲得响、打不烂、响当当、大名鼎鼎、名不虚传、赫赫有名的明白人,我想请你给我解疑释惑啊!”
“可莫这么说,再说,我的头发辫撅起来,把房顶打个洞,漏雨了你可得负责修啊!哈哈!——什么疑惑?”
“我在想,我那儿子是不是个妖精?要是的话,还不如趁早把他擩尿罐里淹死。”
“咋见得?”
“您看他,早不生晚不生,一出生就弄得黑烟蔽日的,就象《西游记》里的妖怪现身。”
“不是你那个说法,世界上根本没有妖怪和妖精。正确的说法是,侄儿子的出生时辰和日食巧合了而已。两者从物质世界上讲,根本没有任何联系,但从精神世界上讲,联系可大着哩!侄儿子在这个时候出生,是他的贵处,我在此向你表示祝贺!你知道精神是个邪门的东西,它看不见摸不着,但对人的影响可大着哩!原因就在于它从内部左右人,直接抓住心疙瘩让人受它支配,就象孙悟空治服铁扇仙那样。这方面的例子很多,这里我只给你讲两个。——前年,韩沟的韩旺,你知道是怎么死的吗?”
“那年我在航校跟汪大叔学木活,只听说他没了,具体的,我就不知道哪。”
二先生捧起黑瓦碗,举了举,示意大炮喝茶,自己也呷了一口柳叶茶,然后放回猪血漆槐木桌上,说:“韩旺和我玩得不错,还经常翻山越岭过来听我讲前朝古代呢。就在他死的前两月还来过,那是我们见的最后一面儿。那天他说他有点感冒,我劝他到宋抗卫生院看看。后来就听他们村里韩乎说他见马克思呐。死因当时不明,今年才听人们是这样传的:他到宋抗卫生院看病,遇着个马虎医生,叫什么苟奈,据说和我们村上的苟屁是叔伯兄弟。同时有个莲花堰的癌症病人,叫饶幸福,也到他那儿看病。苟奈开的病历龙飞凤舞,活象天书。两个病号单从这书法上就得高看人家医生的水平,认不得只怨自己文化水平低呗!加上人家是专门搞医学的——医科学,就讲个严谨认真,吃啥务啥吗,根本没朝别处想。实际上他竟把他俩的药发岔呐,他俩却像捡了个宝一样揣回家。那饶幸福以前在别处看过,早知道自己患的是癌症,这次回来,一看药瓶上印着:'功能主治'┉用于感冒┉。他恍然明白,自己以前是被误诊啊,原来根本没得癌症,仅是小感冒而已。他喜出望外,心情大好,吃了感冒药,蒙被子大睡。身子就这么一焐,被药劲一烧,癌细胞全被烧死了。出了几斤汗,身轻如神仙。听着你就不信,癌症竟让感冒药治好呐。我们的倒霉蛋儿韩旺回家一看,开地全是抗癌药,淅沥沥,身子当现打了一个冷战,犹如被冰镇电击了一回,心凉肉木,不知阴阳所属。自此他是分分秒秒心跳肉蹦,脚颤手抖,惶惶不可终日。他感冒的时间长,身子本来就虚,被这致命的一吓,不到俩月就没了。揣回的药至死蜡封未扣,一粒没吃。”
大炮一边听一边在搓手卷烟。他又搓好了两支,递过来一支,二万接在手上点着,吸了一口,从鼻孔喷出两道烟子,续道:“精神作用大的例子,我再举一个吧!你知道老贺一家都是酒鬼脱生的,光买酒他们哪儿喝得起。老贺从他的一个河南亲戚那儿学会了做黄酒。他那煳锅巴拌大曲做的酒看着红殷殷的,我尝过,怪好喝,后劲还大。前天,他家不是失火了吗。当时只有老贺和他的小儿子缸娃在家,别的东西老贺都不稀奇,才做的一缸酒不能糟蹋了。一老一少冲进屋里抬那缸酒。那缸大,那门窄,他们‘哧溜’一下就抬出来呐。等火救灭了,房子简单修了一下,老贺、坛子、缸娃三个人又要把酒抬进去。同样是那个门,那个缸,还多了一个人,却在门框上歪来侧去,试了无数遍,怎么也进不去了。你说邪门不邪门?接着还发生了个笑话,我给你讲讲。——正在他们进不去时,老大杯子也赶过来帮忙。他也不问青红皂白,插手就昧着头抬。那三个人往里使劲,他往外使劲,你说咋抬得进去。最后缸娃一瞄,发现了问题,说:‘我们这样拔河,肯定抬不进去。大哥,您先搞清往哪儿抬呀!’杯子说:‘我想屋里烧得煳臭拉焦的,东西不都要搬出来吗?’缸娃说:‘错,是往里抬!’‘好,往里就往里。’杯子一边说一边往里猛一掀,那三个人刚好在这个节骨眼上松了手。他这一掀,缸终于进去了,酒也进去了,只是酒先进了一步,洒了一地。老贺顾不得责备杯子,爬地下就喝。‘叽扭叽扭’喝了一气子,扭起头看三个儿子都在干什么。一看,气不打一处来:三个儿子都像木桩子一样栽那儿,干看他喝呢!他手指头捣着他们仨吼道:‘你们傻站那儿干什么?还等菜哩!’三个儿子这才被雷打醒了,赶紧爬地下喝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您可莫讲了,笑得我肚子疼,肠子都扯青哪。”大炮强忍住笑,递给二万一支卷烟,接着说:“您说精神作用与我儿子有啥关系?”
二先生接烟在手,用汽油打火机点着,说道:“迷信是什么?迷信是老祖宗传下来的编圈圈安慰人的方法。神婆给人治病,也有治好的。治好的原因是:她起了个心理医生的作用。精神世界的东西太空灵了,信则有,不信则无。当它对我们有益处时,不妨宁信其有。”
大炮问:“我儿才出生,您咋看出来他有病?又找神婆子又找医生的,简直把我搞糊涂呐。”
“我说你啥都会就是不会话。听我往下说唦!侄儿子的出生与日食同步纯属巧合,但有迷信思想的人不这么认为,你还能拽住他不行吗?人们好说某某犯星相,侄儿子犯的星相可大呐,他犯的可是太阳啊!人们认定了他有星相,所以看他的眼光异样,待他的方式有别。人们非要拿手捧他,用眼光鞭策他,将来侄儿子不往人路上走还不行呢。就他本人来说,小时候不觉察,大了他自然要知道自己的身事。那时他从内心里,从肉骨子里就要做奇人、干奇事。我们知道汽车跑得快不快,关键就在发动机劲大不大。人的心就是人生的发动机,侄儿子的心要是与众不同,那可不得了,我看他必定是个干大事的料啊!”
一席话说得大炮没人咯奏,自己坐那儿“嘿嘿”直笑。好不容易止住笑声,说:“您可莫说戏院子话了,再说我是会笑,但是肠子受不了,会断。——对了,我找您是有个正经事要办。”
“什么事儿?”
“您看我们村上有些家长自以为是、自不量力,给自己的娃儿起的啥玩意名儿,什么肥瓜瘦秧、猪屎狗屁的,太粗俗呐。您知识大,我想请您给娃儿赐个名儿,响亮的、好听的。我看您给杨树的俩娃儿起的名儿就不错,兄叫春风,妹叫明月。据说还源自一句诗呢,叫什么‘春风有篓姜难卖,明月何时找我钱’,是不是?”
“错,是‘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看我,只会污蔑孔夫子,就是您那句。您看我娃用哪句诗呢?”
“不从诗上来就有现成的一个。”
“什么?”
不知二先生要给大炮娃儿起个啥名儿,且看下章分解。
第一卷 第六章 治嗝妙方
二先生接过纸烟,拿在手里不忙点着,一边把它拧实一边说:“侄儿子出生刚好赶上日食,就好象谁把太阳关住了一样,恰好你们姓关,我看大名就叫关太阳,小名叫黑太阳,都能表达他日食而生的贵处。”
“不错,都很响亮。只是——这”,大炮顿了一下说:“您讲‘大丈夫’那会儿我也在听。您说人家李立三的名字意思是立德立功立言,哪您说说起这名有个啥意思?”
二先生点着烟,叙道:“有两句古话是这样说的:‘为人君者,固不以无过为贤,而以改过为美也’,‘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见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估计你也不明白,我给你解释一下吧。这就是说:做人吗,本来就不把没有过错当作贤德,而把能改正过错当作美德;古时君子犯过错,也就正如发生在高天上的日食、月食,天下人都看得清清的,等到改正过来,天下人照样尊敬他、仰慕他。我说人一生谁也难保不犯错误,知错不改错中错,知错改错不算错。我说我们这娃儿将来要做大事儿,弄不好就象日食月食一样喷吐宏大;天下人俯仰皆知啊。这就是我起这名儿里包含的意思唠!”
“不错不错,说得有鼻子有眼、头头是道。我很喜欢这俩名字,我替娃儿谢谢您呐!”
就在黑太阳出生的年前年后,这个村陆续降生了一槽娃儿们。队长岳学术得一子名协起,杯子得一子名梦酒,肖家得一女名芽茬,葛金奴得了双胞胎儿子,一名啊呜,一名鸭乎。不用问就知道,这名起得有点意思的都是请二先生帮的忙,起得俗气的都是自个家长顺嘴拖的。那类随便起名型儿的人的口头禅是:名儿是个音儿,叫得响就行了。这句“名言”也往往是那型人懒得费脑筋、搪塞学问低的借口。
这年秋季征兵时,柳沟的江大桥、葛佛童,韩沟的韩必忠,石头沟的石佛子都光荣地加入了中国人民解放军。那年月,当兵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是年轻人眼巴巴的梦想,能决定一个人一生的命运。当几年兵,留部队当干部,转业到地方也是干部坯子。
万家老大正年轻时验上了特种兵,已经坐上了火车,只等汽笛一响就要奔赴部队,公社一个电话打到车站,又把他拽下来,没去成。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据说是本村任面桃在公社当秘书,从中抽了底火,反映万家政治不清。
葛金奴的小爹葛数米是个孤老,老万吃亏学乖,这回动了脑筋,把三万过继给他,改了姓,才算苗正根红,所以今年也验上了。
转眼到了第二年春天,黑太阳已经快一岁了(这是1970年4月24日,有件大事要发生)。龙玉瓶抱着孩子到大榆树下凑趣,由于晚饭吃的包谷糁馍,也许吃急了,竟打起嗝来。“跟噜”一下,“跟噜”一下,气流撑得她从嗓门一直疼到心口,眼角都快被眼珠子憋炸了,难受得泪水横流,一张玉面成了一只大红桃。
榆树旁的闲仓库里住着五保葛数米,玉屏赶紧到他那儿找了点水喝了,可是无济于事,嗝照样汹涌澎湃而出,没个想停的意思。黑太阳在她怀里被震得极不舒服,以画问号的目光瞅着母亲,好象在问:“妈妈,您怎么啦?您再这样我可要哭了。”
葛妈说:“看把孩子弄得多难受,让我抱吧。”她伸手来接,玉瓶伸臂往外递,由于泪水糊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