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就陪着我站那儿驯鸟儿,聊天。上次三哥给我买的那只“麻儿”经过我这三天的调教,已经是浑身的本事了,飞食、叫远儿、叼钱、提水桶、捡绣球——不停地表演着。正在这时,走过来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手里领着一个小男孩儿,他看到小鸟的表演张嘴就问:“这鸟儿多少钱?”
这是三哥给我买的,怎么也不能卖呀!我连眼皮都没抬,张口就说:“不卖。”
哎!谁想到他听了这话,不咸不淡地甩出一句:“不卖拿这儿来干什么?家玩儿去好不好!”嘿!这不抬杠吗?我冲口说出一句:“不是不卖,太贵,没人买。”
“多少钱?”
“二十!”
这就叫斗气儿。价儿开出来了,你买不买?不买你就栽了。谁知这位也是个不吃将的主儿,立马儿掏出二十块钱往我手里一塞,拿起鸟儿就走,临走还说了一句:“这算什么呀?”你瞧?弄得我还挺没面子。倒不因为别的,人家三哥送我的鸟儿,让我给卖了,这说不过去,就跟咱为了挣钱不懂交情似的,我拿着这二十块钱有点儿不知道怎么办好了。三哥在旁边看了个满眼,他倒是不往心里去,走过来佩服地说:“行呀兄弟!三天的工夫五毛就变二十了!我就说嘛,这地方就该着是咱挣钱的地方!”得!我也别解释了,哥儿俩回家喝酒去吧!
往后的一段时间,每次上三哥家串门儿,他家都有新东西。今儿多个车床,明儿添个铣床,后天置个手钻,眼看着工具准备得差不多了,可三哥却黑痩黑痩的。一问他,失眠,脑子里老想事儿,怎么劝也没用。他也说:“我也想睡,睡不着呀!一闭眼这事儿全来了,就在脑子里翻腾。”再劝还急了,“行了,行了!还他妈有点儿别的事儿没有了,说正经的!”弄得谁也不敢劝了。也就是我还能说他两句,但也不敢深说,说多了他不理你了,扭脸到里屋抽烟去了。这事闹的,大家就盼着一切赶紧就绪,干上活儿了,他心里也就踏实了。
又过了几天,三哥来到我家,张口就说:“谦儿,走!跟我拉点儿东西去。”我刚要细问,他不容分说,拉着我就走。到楼下一看,有一辆面包车已经在那里等着了,急忙上了车,把地址告诉司机后,我们出发了。
我一路上经过细问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晩上是他的又一个大动作——当时是1990年秋天,春夏之交时北京刚刚举办了亚运会。运动会筹备和举办期间,全北京为了造势,除了贴标语、拉横幅、挂彩旗、喊口号以外,专门设计了一款装饰用的小彩旗。彩旗一组共有三面,一面是国旗,一面是亚运会会旗,一面是吉祥物熊猫盼盼。三面旗子高二十厘米左右,由细竹棍做旗杆,扇形排列,插在一个木制的基座之上。当时,北京所有出租车的前风挡上都必须摆放这个东西,以壮声势。
您别以为话题扯远了,一点儿都不远。三哥不知怎样找到了这个旗子的设计者和制作厂家,打听到亚运会结束后,彩旗制作停产了,库房里积压了很多旗杆,旗杆都是正经三四毫米的圆竹棍儿,三哥用极低的价格买了下来,厂家也很愿意,堆在那里根本没用,这样既清了库,又挣了钱,所以几乎是白送,今天三哥就是让大家帮忙去厂里把东西拉回来。他说:“用这玩意儿插笼子既便宜,又省事儿!”——好家伙儿!这弯儿绕的!听三哥介绍完事情的起始缘由,我真是由衷地佩服他。差着十万八千里的两件事儿,能让他给拉到一起去,到一起还那么恰当、合理,你说他怎么想到的?
同车的还有老六,车子七拐八拐的,也看不清把我们拉到了什么地方,反正是一个不太宽的街道。说是厂家,实际上充其量算是个小作坊,来人直接把我们带到了库房。这是一间不小的彩钢房,一进门,左手靠墙堆放着很多纸箱,对方伸手打开一箱,里面是一捆一捆的竹棍儿。三哥上前看了看,回头对我和老六说了声:“往车上搬吧!”哥儿仨一起动手,时间不长,就把所有的纸箱都搬了上去,粗略过了一下数儿,怎么也得有七八十箱,装了满满一车。回到家我们把东西卸到房间的过道里,堆满了小半个屋子。看着这些东西,大家都很欣慰。它们的到来,预示着三哥的工作室工料齐备,开工在即了。
当晚回到家,我也碰上了难得一遇的好事。一个哥们儿打来电话,说剧组急招演员,他推荐了我,要即刻动身,越快越好,到苏州拍戏一个月。这对我来说就是天上掉馅儿饼了!又学又玩儿又挣钱。转天早晨把活物儿送到鸟友家里寄养,收拾好东西上了南下火车。
苏州的这一个月,果然如我所料,拍戏任务很轻松。那时像我这样的演员拿簸箕撮,给的角色不会很重,用谁都一样。用你是因为有哥们儿在剧组给你说句话,让你挣点儿钱,仅此而已,因此我有充裕的时间把苏州逛了个遍。狮子林、拙政园等,各个精美的园林一个不落,最后连周庄都去玩儿了一趟。一月之期转眼即过,拍戏任务圆满完成,旅游目的也达到了,还采购了很多当地的特产,兜儿里揣着几千元大钞,大包小包地回到了北京。
进门儿的第一件事儿,就是要去三哥家里看一看第一批成品如何,我放下东西直奔楼下三哥家,谁曾想撞锁了,一下午去了三四趟都没人。干什么去了?直到晩上还不见人影儿。等到快八点了,估摸着老六下班了,我来到了老六家。老六和三哥住一层楼,拆迁时凡成家立业的都分了房,三哥住三号,老六没成家,跟父母一起住一号,一个三居室。见三哥家门紧闭,我转身敲开了老六家的门。和老人打过招呼之后,老六直接把我拉进了他自己的小房间,还没坐定我就问:“三哥干吗去了?这一天都没着家!”老六赶紧把屋门关上,小声跟我说:“三哥住院了,精神分裂症。”
“啊?!怎么得了这病了?”
“咳!就是弄上那事儿以后,可能是太上心了,魔怔了,成宿成宿地不睡觉,他说耳朵边儿上老有无数的人和他说话,给他提问题,他老得想事儿。后来脾气也变了,说急就急,有时候都不知道因为什么,无名火,逮谁跟谁来。家里人看着不对劲儿,想带他看去,他死活不去。后来是骗他,说是给老太太拿药去让他跟着,这才把他骗到医院。到那儿就让大夫给留下了,现在在安定医院住着呢。”
“你去看了吗?他现在怎么样?”
“不让探视。”
这个消息实在让我难以接受,生龙活虎的一个人,怎么说病就病了?而且还是精神病。在我的思想里,谁得精神病三哥都不会得精神病,多聪明的一个人呀?可不接受也得接受,事实就在那儿摆着呢。我又问了一些三哥住院之前的状态、情况,老六一一回答,之后就是沉默。现在不管我们说什么对三哥都不会有任何实质性的帮助,因为人已经住院了。
三哥在安定医院这一住就是大半年,连春节都是在里边过的。三十晚上我去老六那儿给老人拜年,也尽量避免提及此事,以免老人伤心。这期间,谁也没有心思玩儿了,什么钓鱼、逮鸟儿、捞虾米,一切活动都停止了。直到转年的七月份,我才听到了三哥出院的消息。
听说三哥出院了,我迫不及待地来到了他家,说实话,这半年多我是真挺想他的。一方面,多年的哥们儿,又难得能这么说得到一起,玩儿得到一块儿。他病了这么长时间,我很想了解一下他的近况,叙一叙事情的始末缘由,说一说病情的来龙去脉。另一方面,是我把三哥带到鸟市的,从此之后他才慢慢误入魔道、疾病缠身,在我思想深处一直埋藏着一种负罪感,始终觉得三哥的病多多少少与我有着必然的联系,这半年多我一直不能释怀。因此,我只有亲眼看到了三哥的痊愈,方能驱散心理的阴影。
开门的人正是三哥,见到是我他嘴角边挤出了一丝微笑,冲我说:“谦儿来了?屋里坐。”边说边把我让进了屋里。屋中还是他住院之前的老样子,过道墙角上堆着成箱的竹棍儿。各种的木工床子散放在屋内,上边落满了灰尘,再不似先前看到的那般锃光瓦亮,一看就是长时间疏于打扫所致。三哥住院期间,三嫂带着儿子回娘家住了,房屋长期空置,也没有了之前那种浓厚的生活气息了。三哥倒是胖了,也白了,但脸色中不带一丝红润,让人联想到影视剧中描写的精神病院里的场景,衣食无忧,但没有自由,缺少运动,长期生活在医生的监控下、药品的浸泡中,虽然体胖,但绝不是健康肤色。
三哥见到我之后,没有惊喜,没有兴奋,没有生气,也没有埋怨。他让我在沙发上坐下,顺手递给我一支烟,自己也拿了一支,点燃之后,便不说话了。既不回忆从前,也不介绍眼下,更不设计未来,他坐在那儿面无表情地抽着烟,看着我。
我有点儿僵,本以为哥儿俩见面之后会极为高兴,聊一聊他的病情,说一说医院里边的生活,侃一侃出院之后的想法。哪怕三哥数落我一顿呢,“你看!要不是你带我上鸟市,我也不至于进医院——”哪怕是这个结果我都能够接受。但现实不是,一句话没有,没有喜怒哀乐,不知心中所想。我先前准备聊的一肚子话也不知道从何说起了,也不敢问病情,怕他接受不了;也不敢提以前,怕他再受刺激;也不敢提现在,怕他伤心;也不敢说以后,怕他绝望。提什么都有顾虑,我勉强找个话头儿:“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儿上午。”
“嫂子呢?”
“上班了。”
“你挺好的?”
“挺好的。”
“上老太太那边去了吗?”
“刚从那边过来。”
完了,没话了。我问什么他答什么,绝不多说一句。我也实在没辙了,站起身说:“三哥,那我先回去了,你可能也累了,先休息休息,睡会儿觉。等晩上去我那儿,我炒几个菜,叫上老六,咱一块儿喝点儿。”边说边起身朝门那走。
三哥也默默地起身相送,到门口说了一句:“我就不去了,我戒了,你们哥儿俩喝吧。”
我还不松口,“那也上家坐会儿去,咱哥儿仨聊会儿天儿也成呀!”我想的是晩上有老六在,仨人一起话题会多一点儿,比我一个人好说话,不至尴尬。
可三哥说了:“不了,哪天再聊吧,晚上我得早睡。”
得!没路可走了。回到家以后,我翻来覆去把今天和三哥的所有对话想了好几遍,从话语当中任何情绪都听不出来。不高兴、不难过、不兴奋、不悲伤,没有任何期盼、愿望、愤怒、埋怨和悔恨,有的只是淡定和平静。之后的几天,我又去三哥家探望过几次,三哥依然如此,永远保持着这个情绪。
一次和老六一起喝酒聊起了这个事儿,“三哥自从出院之后,怎么好像变脾气了?也不爱说话了,见人还挺客气,但客气之后不像以前似的那么能聊了,路子不对呀?”还是老六一句话解开了我的心结:“我们也发现这问题了,跟家里人也这样。我们专门去医院咨询了,大夫说这是正常现象。他出院以后还要坚持长期服药,药效就是如此,用来稳定情绪,切忌大喜大悲。说白了,这是让药拿的。”
听了老六的话,我仿佛豁然开朗,心里好像明白了许多。毕竟人家咨询了医生,医生也作了正确的解答,而且这个答案确实能够说明三哥目前的状态,可是我心中隐隐约约还有某些疑虑和不明:这药吃到什么时候算一站呢?如果终生服药那三哥是否从此就是这样一个脾气秉性了呢?但这些问题就谁也不得而知了,我想即便是大夫也给不了一个准确答案。
无论怎么说,三哥出院了,这就是件让人高兴的事儿,最起码说明他的病情已经初歩稳定,虽然还在服药,也是应该能够控制并且慢慢好转的。但也就从那天起,我接受了三哥的少言寡语,默认了他的平静淡定,渐渐忘记了他以前的印象。而三哥在以后的生活中也一直保持着这个状态,既没有好转,也没有严重。慢慢地,大家也就习以为常,不以为然了。
这样的生活又过了小半年,这期间,我们又恢复了往日的欢乐,重新拾起了花样繁多的玩儿乐方法,只是中间缺少了三哥的加入。要想见到他,只能是在家中或小区里。好在我们都住在同一栋楼里,要想见面简单至极。我经常来往于他和老六的家中,聊天、喝酒,他也经常随老六去我家侃山、吃饭。但每次他的角色只是一个旁观者,抽着烟,目视着我们谈天说地,偶尔说两句话也是别人问到他头上,他才给予的回应。这状态只有我们心里清楚,而在旁人看来,这只不过是个不善言辞、喜怒不形于色的朋友而已。
转眼又是春节了,家家户户忙着办年货,我是单身汉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也没有什么忙的,好似过节跟我没什么关系一样。不单没有活儿干,反而天天没事,泡在哥儿几个家中连吃带喝。偶尔有一天不去,他们还不习惯地打电话,或直接上家来喊我。唉!没法子,谁让咱人缘儿好呢!
三十晚上更是如此,白天仍然是哥儿几个泡在一起吃吃喝喝。晚上在家中吃完年夜饭后,必要去楼下给三哥的老母亲拜年。一进门,一家人正在陪着老太太打麻将。大哥、大姐、二哥、四姐都在家,一家人热闹非常,女的都在包饺子,孩子们在屋里追来跑去,大哥、二哥、老六陪着老太太稀里哗啦地码城墙。只有三哥,抽着烟,独自坐在沙发扶手上看歪脖子胡。
由于我是家中的常客,跟所有人都熟识,大家也不见外,一阵寒暄之后各自干各自的活儿了。老六边出牌边回头跟我说了句:“你先坐,自己倒茶喝。我打完这锅咱们再喝点儿,一会儿吃饺子啊!”说完也不管我,自顾自地打牌去了。三哥看见我来,站起身,从兜里掏出烟来递给我一支,点燃之后问了一句:“没演出呀?”我说:“大年三十的谁看呀?明儿开始,连着七天,地坛庙会,上那儿受罪去。”三哥听完“哦”了一声,也不表态,坐回身去接着看别人打牌了。
我也不客气,在屋里来回溜达着,跟这聊两句,跟那贫两句,嘻嘻哈哈起着哄。直等到夜里十一点多,我才跟老六说:“你们玩儿着吧,我回家睡觉了。今儿也不喝了,明儿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