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郑宏令血液中祖先吃苦耐劳的血缘,使他坚持靠自己勤工俭学,完成了博士课程。同期的学子看见:他曾在波士顿市区的中餐馆端盘子、洗碗;还在大学图书馆打过“阿鲁拜托”(英语:学生临时工的发音)……
郑宏令自从获得了殷家千金的青睐,重新回到了中国幸运者的行列。
他平日里的为人处事,依旧表现得谦和、勤勉和自律。据说结婚后,在岳父当家的殷实公司,他主动要求从一般职员开始做起,身体力行地实践着美国式的自我价值观,不久便得到了上下一致的敬重。
加上与夫人殷婉方相亲相爱、比翼齐飞,更是无处不受到人们锦上添花般的好评……
“机会,是属于有准备的人的。”——郑宏令对自己最高的评价,也就是这句话。
他经常用这句话,鼓励公司里年轻的后辈们。春风得意的他,从来也没有表现出过小人得志的轻狂。谁也没有见到他在任何时候,有过任何失态的言行。
但是,郑宏令在上海有一位曾经一起赴美留学的姑表兄弟。在郑宏令准备结婚娶亲的前一天,兄弟俩喝了整整一晚上的黄酒。
郑宏令喝得酩酊大醉,显然是难得地彻底放松了身心……他一手举起一只瓷酒盅,一手托着一只瓷汤碗,又哭又笑地说了一句让他表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话:
“此‘碗’,非彼‘碗’也——哈哈哈……”
跟殷婉方夫妇初次见面之后,小町等待了一个星期,终于得到了郑宏令博士的电话。
说是“好不容易”说服了岳母娘,同意接受采访了。但是老太太接见这位北平女记者的地点,定在殷家的太湖别墅。
总裁夫人是个大忙人,别墅比较清静,可以回避许多求见者的打搅……老人家因为不愿意长途乘坐令人眩晕的汽车,已经先送她搭乘早上直达无锡的火车走了。
郑宏令随即问清了小町下榻的旅馆,自己再开车过来接小町一起到无锡去。目的是让她顺便在路途上,感受一番江南水乡的民情和风光。
殷婉方呢,已经在两天前就到苏州去了,她要为公司亲自选购一批苏绣制品,作为礼物送给一些外国客户。她也会在今天晚上以前,直接从苏州赶到太湖别墅去,跟大家会合。
这位修养极好的洋博士,显然还是位做事举轻若重的人物。他特地对小町说,太湖别墅有时候也需要接待一些重要的客户,常备有生活需要的一应用品。
郑宏令温和地嘱咐说:“小町记者,除了自己的化妆品之外,你连睡衣都不必带,尽可轻装简从一些……”
对郑宏令如此热忱、周全的考虑,小町感激不已。
他们驱车行驶了将近大半个白天。车窗外,烟雨蒙蒙中的江南景色,简直是北方平原无法比拟的一幅幅水墨画……
小町从始到终毫无睡意,甚至动了心思:要鼓动紫姨将来搬到江南,选一个有水的小镇安度晚年。江南的风流、江南的富足、江南的柔和、江南的精致……所有美好的意境,都因为身边这位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江南主人公,更加令人心旌摇动。
这位郑宏令博士天生具有令女孩子产生好感的许多长处,从途中就餐的风味小馆子,到刻意地沿途购买当地的特产小吃,无不体现出他自然而细腻的关怀——
冒着野地清香的荠菜虾仁豆腐、素炒杏边笋……比起味道浓烈的北方菜肴,口感清淡、别有风味;麻球、姜饼、蟹壳黄、桂花酒酿圆子、擂沙团、百叶包线粉、肉骨头原汁鸡鸭血汤……简直是让人越吃越饿。
看着小町心满意足的吃相,郑博士时时会露出兄长一般善意的微笑来。
小町因此而理解了:为什么富有而美丽的殷家千金,会义无反顾地选择他以身相许。比起那粗心大意的孙隆龙之流,简直就是天鹅和鸭子的反差……
旅途充满了愉快和诗情画意。小町几乎感到了丝丝的遗憾——如果这个几乎堪称完美的男人,不是殷婉方的丈夫,而属于长相一模一样的秋姗姐姐,那该多好!
至于说到自己么,肯定是配不上这一类人物的——不但长相平庸,妈妈不是还经常责备自己“没有一点儿大家闺秀的风范”么?
这个总是神气活现的北平姑娘小町,第一次真正品尝到了……自卑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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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四
鼋头渚东侧的一片山坡,穿过静悄悄的松林间小径,浓荫中疏落地分散着几幢建筑造型各异的小别墅。
其中,殷家所有的一栋别墅楼,不算最为宏大,背山面湖,景色极佳。可以想象得出,眺望太湖的万顷烟波临窗品茗,是何等的惬意,怎样的享受!
小町天生也是个性情中人,这浪漫的景观,最是容易牵动她的联想。她暗自决意,要认真地写一篇有关殷家的生活见闻,交给报社的娱乐版面……她兴致勃勃地举起相机,一连拍摄了几张太湖别墅区的外景。
车子停靠在了殷家的别墅门前,麻石板路面被江南多情的小雨,沁洇得湿漉漉的。无微不至的郑宏令,特意为小町打开车门,一边小心翼翼地嘱咐她注意路滑,一边伸出手携同她一同登上了别墅正门的台阶……所有这一切,都在小町心里留下了纤细而甜蜜的好感。
身边的这位经过长途驾驶的郑博士,经过长途驾驶,却不见丝毫的倦意。他兴冲冲地敲打着自家别墅的大门。没有听到应答的声音,便引领着小町,推门直接进屋。然后连声又喊:
“妈妈——张阿姨——”
还是没有应答,仿佛只有回音在这栋没有开灯的别墅房里,绕梁不散,平添了几分阴冷的气氛……
小町提议,先打开电灯。郑宏令便在门边拉动灯绳——灯却没有亮。
他安慰自己的客人说:“没关系,也许是保险丝又烧断了。好在光线还不算太暗,我到楼上看看,总电闸就在二楼……”
这时,小町隐隐感觉得到,郑宏令还是流露出了些许不安。只见他疾步迅速跨上了二楼的楼梯……
“啊——来人啊——”
一声惊呼从二楼传来……是郑宏令的声音。小町不假思索也跨步飞奔到楼上——
只见一间房门打开的卧室里,昏暗的光线下,一个女人俯面倒在地毯上。头发纷乱地覆盖着脸,她身上穿着蓬松的高级丝绒睡袍。脖颈处,明显可以看到,居然还绕着一条手指粗的白色麻绳!
小町吓得一声尖叫,转身就把脸扎进郑宏令的怀里。她仿佛听到郑宏令也吓得怦怦直跳的心音……
殷家竟出了大事,居然就在小町的眼前!
郑宏令迅速推开怀里浑身扑鲁鲁发抖的女孩子,上前弯腰紧张地呼喊了两声“妈妈——”他见毫无反应,随即伸手去测试那人的鼻息,抬头对小町绝望地摇摇头:
“请到楼下帮我挂电话给无锡警察局,快!我们必须报警!”
小町跌跌撞撞地又跑回到楼下客厅,看见一台金色的摇把电话机。她抓住摇把猛摇了一气,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是徒劳——电话线已经被切断了!
她放声大叫:“郑博士,电话不通了!”
只听郑宏令从楼上传出的声音:“快到外面离得最近的那栋别墅去借电话!快去、快——”
小町二话不说,拔腿就往外跑。朦胧的暮色之中,依稀可见的一方灯光,在足足距离殷家别墅有五分钟的石板路那一头儿。
她只能拼命地往那灯光处狂奔,因为刚刚下过雨,还倒霉地摔了个大跟头。爬起来以后,膝盖疼得她不得不放慢了奔跑的速度……
好歹敲开了那幢别墅的门。出来一位年过半百的看守人,操着一口地道的无锡方言。小町甩着一口京腔,想三言两语地说明缘由竟还办不到。比手画脚了好一阵子,才把个要借电话报警的事情讲通,接上了无锡警察局……
她心想,自己如果不明确地报出殷家显赫的“山门”,那位也同样是满口无锡方言的值班巡警,也许根本就不会在这晚饭的当口,舍下那暖胃的二两绍兴热黄酒,引起对自己职责的重视……
邻近那幢别墅帮忙借了电话的看守人程伯,也担心地和小町一起跑回殷家别墅时,只见郑宏令正坐在楼梯口上,双手抱头,因为恐惧和紧张满头冷汗……
到底因为出了命案的,是上海的名门大户,无锡的警察火速驱车赶来,还连夜设法通报了上海公共租界的巡捕房。
死者确是著名实业家、慈善家殷达和的夫人岳凤莲。
随同无锡刑警一起到来的一位当地的法医,初步根据尸体的残留体温判断:受害者的死亡时间,大约经过了三至五个小时——
这段时间,正是郑宏令陪着喜不自禁的小町,在饱览烟雨江南无限美景的路途上……
根据郑宏令的提示,人们发现,殷家别墅负责看守物业和清扫杂役的张阿姨和殷夫人的一只手提包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关于殷夫人的手提包的线索,是郑宏令主动提供给警方的:他说今天一早,自己送岳母上火车时,见到她提在手里的,是一只深棕色的意大利羊皮包。因为那是自己去年送给岳母的生日礼物,所以印象颇深……
殷婉方是在警方到达后的一个多小时以后,驾车从苏州赶到太湖别墅的。
当时,那一片混乱和恐慌,被她到来后不顾一切的哭喊和扑打,更是推到了令人沮丧不堪的顶峰。她随手提来的几件精美苏绣,也被粗暴地扔在门口的擦脚毡垫上,散乱不堪……
小町无意中看到,明明也是驾车直达别墅门口的殷婉方,皮鞋帮上却沾了很多橘黄色的泥浆。今天从上海到无锡这一带广泛的地区,都在下小雨。小町想,这泥浆是她在苏州走路时沾上的。
殷婉方哭得满脸泪水,几乎昏厥。幸亏有丈夫体贴入微的照料,说是让她吃了些镇定药物,才扶到一间客房,暂时安歇下来。
无锡的三个本地警察,在别墅里东张西望,这寻常百姓难得一进的富人宅第,那一派豪华的装饰装潢,好像比一桩凶杀案更令他们感到兴趣:
他们好奇地翻弄墙壁上的名人字画、百宝格上的古玩摆件,甚至用屁股去切身感受一番椅子和沙发的软硬度。客厅里深绿色的真皮沙发,真像床铺那样宽大、舒适;还有那软绵绵的猫眼绿色羊毛地毯,居然就舍得踩在脚底下?这些个有钱人简直就是“糟蹋东西”嘛!
小町在车上时就听郑宏令在闲谈中说起,殷家太湖别墅客厅里的硬木家具、沙发、地毯和窗帘的款式和颜色,模仿的是大总统庐山别墅的一间客厅。听说那“美庐”中的每一个房间的装修和摆设,全部都是“第一夫人”亲自拟订的设计呢……
小町这才发现,殷家别墅的品位,果然是有别于那些充满投机色彩的暴发户。并不在外人眼前曝光的主人用洗漱间,才修饰得最为富丽堂皇——从地砖到天花板,从浴缸到洗脸池,简直就是一件大理石的整体雕刻作品。里面所有的金属制品,都闪耀着纯金一般的光芒……
她不禁有些后悔地想:一幢乡间别墅尚且讲究到如此程度,殷家在上海的豪宅,那天没有好好参观一番,还真是个损失呢。否则,自己可以写出一篇多么富有大见识的副刊小文章啊……
第二天下午两点来钟,上海公共租界巡捕房的梁副队长率领着他的人马,如同为殷达和护驾一般,一共四辆汽车,浩浩荡荡地抵达了太湖别墅。
随行的还有两位医生,一位是巡捕房指定的常任法医,一位则是殷家自己的保健医生。这两位大夫一位是法国人,一位是奥地利犹太人。他们都提着自己沉重的工作皮箱,从而表现出了对这一事件最大程度的重视和慎重。
“巡捕”和“警察”,原本英文都是同一个单词,其实就是现在通译的“警察”。上海开浜后的殖民地界上,中国人自己一开始就把它给叫差了。于是,那叫“巡捕”的警察,就从此拥有比叫“警察”的警察更加高等、洋派一些的味道。
随同梁副队长一起到来的,居然还有自称是北京女记者“未婚夫”的孙隆龙。
他倒是真的为小町担心,一得到梁副队长的通知,也赶紧跑来“英雄救美”——直接卷进了一宗轰动中外的豪门命案,想必是够小町受的。更何况经过这些日子的明察暗访,隆龙对殷家心存疑惑,与日俱深……
孙隆龙一进殷家的太湖别墅,就迅速来到尸体还未曾被移动的房间,微微耸动着他那根曾经受到严大浦高度评价的鼻子,努力感受着并不为他人所注意的空气中的气息……
同样是这超乎寻常人的嗅觉,把孙隆龙的目光,引导到了卧室的床底下——
一块质地高级的金橙色提花厚羊毛毯子,似乎是被不负责任的佣人匆匆折叠了一下,胡乱地塞在了里面……
当秋姗回到上海的时候,加上漫长的海上航行,将近五十天的时间过去了。
她在东京开始还算是顺利的,似乎要归功于日本人那一丝不苟的国民性格。她到退休老助产士白木阿姨过去的老住址,发现原来的旧木造小房子,早已经变成了一栋四层的水泥商住楼。
她只好来到当地的区役所户籍管理部门,请求那位没有笑容的中年公务员帮助自己,查找白木现在的住址。
中年公务员鼻梁上的眼镜片,厚得就跟瓶子底儿一样。秋姗委实担心这样的视力,多半会影响他的工作效率……果然不错,他让秋姗等待了足足半个钟头。
每每见到日本人那种事无巨细、近乎于刻板的认真,秋姗就难免会联想到,中国的大小官僚、各种机构无处不在的混乱和推卸……
那位管理“户籍誊本”的公务员,明明是他在为你查阅厚厚一大本居民住址的移动记录,到头来还对你鞠躬致欠;尽管他生来面无表情,还客客气气地道一声:“让您久等了。”
秋姗特地让出租车绕道,路过自己曾经实习过的中央区圣路加病院。高大宏伟的石基大楼,总是很令人感慨西方的教会系统竟能够在明治时期,就为东京都创建了如此完善而壮观的综合性现代病院——
在日本,与中国汉字的用法相反,但凡被叫作“医院”的,通常是指像她那个“秋姗诊所”或规模很小的专科病院;相反,被叫作什么什么“病院”的,相反却是比较具有规模的,功能俱全的大、中型医院。
好在白木阿姨并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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