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女人。他在医院的太平间里,干了3年零4个月,死人摆弄了无数,从来没被哪个绊倒过,今儿倒好,一大早就被死人给绊了个前趴。
吴是有推着三轮车,从人群里往外走,他心情沮丧地走在惠景大厦和海因大厦之间不算宽阔的马路上。他的眼前,只有一片越来越疏淡的黎明,但他没有看到黎明中的意义,也没有看到马路旁边的花草树木,他只埋头于今天早晨的倒霉事件里。他仍然弯着身子,推着垃圾车往回家的方向走。那副样子,像一匹疲惫的老马,46岁的人,倒像是64岁的人。往日,他经常感叹,城市在一天天变得年轻,而他却一天天迅速地变老。
今天,没有拣到可以换钱的东西,竟然被横死的女人给绊倒,实在是太不吉利了,所以心情完全在懊丧里。他脚步滞重,心情沉闷。此刻,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倒霉命运里,身后发生的那些事情,仿佛跟自己没有一点儿关系了。他累了,他要回家去躺一会儿。这些年来,看到周围发生的变化,也感觉这些变化跟自己没有什么关系。不是自我封闭,一个下岗工人,一个囫囵的穷人,除了挣扎着过每个荒凉的日子之外,还能怎么样呢。最让他在乎的就是把儿子供养成人,只要儿子大学毕业,找个好工作,就算是祖宗露了一回脸,别的都无所谓,别的都跟自己没有关系。下岗之后,看着越来越繁华的城市,他也曾经期望过上好生活,也抓过彩票,可总是手臭,后来就失望了,再不做发财的美梦了。日子一天天地挨过来,在市中心医院看太平房,每天跟那些不喘气的死尸打交道,他熟悉那些死亡了的人,却感到与活着的人越来越生疏。原来是他需要别人,别人不需要他,后来就变成了别人不需要他,他也不需要别人了,谁跟他都没有关系,他跟谁也没瓜葛了,穷人就是穷人自己的,穷人是最孤独的,穷人很容易和周围的世界无关,穷人只有自己关心自己,自己照顾自己,穷人指望不上别人,有时候连自己也指望不上,只能认了命,只要是认了命,穷人才能是穷人自己。
以往过的虽然是艰难日子,但因为对贫穷境遇的无奈和屈服,吴是有的心里总是平平静静的。穷人的心要是安静了,就是大海里的浪花安静了,浪花安静了,大海就不会起波澜。今天,仿佛心里塞满了棉絮,一路胡思乱想着往家走,有那么多感慨在心坎上横亘着,他的脚步疏松、慵怠。可是转念又想到,应该把这个事情给省里捎个信才对,胡碧奴毕竟是许省长的人。
突然,一个疯跑着的人撞在他的身上,把他撞倒在马路上。那个人也是个倒霉蛋,他的一只脚,被吴是有手里拿着的扒垃圾的铁钩子剐了一下,脚脖子出血了。
吴是有暗暗想到,今天这是怎么了?四十多年没趴下过,今儿一天补齐了。他挣扎着站起来,见那个人抱着脚,疼得直咧嘴,吴是有心想,可能撞得不轻。正要上前去问问情况,不料,那个人突然掏出一支手枪,逼视着他,声音沉闷地警告他。
“滚,滚远点儿!”
吴是有原来是兴海养殖场的职工,八年前死了老婆,七年前下了岗,五年前,因为儿子没钱上大学找姐夫去借钱,不但没有借到钱,反而被姐夫挖苦了好一顿。他从姐夫家里出来,一路想着自己的难处,还有死去的姐姐,心中特别难受,就蹲在马路牙子上抹起了眼泪。
那也是个早晨,但那是个夏天的早晨,回想起那个夏天的早晨,吴是有就不由得感恩戴德,这也是他的生活中,唯一让他偶尔心动的事情了。
他确实非常非常感恩,那天,他从姐夫家里出来,心中的滋味实在难受,想到儿子正在家里等着他,等着他借钱回去交学费,想到姐夫的无情,还有死去的妻子,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急得他一个大男人在南海市的大清早里哭了起来。
他正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抹擦着,眼前出现了一双锃亮的皮鞋,一个人在他的跟前站定。他抬起头来,凄迷的目光顺着皮鞋往上移动,他看到了一个神情高贵的中年人。
那一刻吴是有十分局促,感觉是自己的样子惊扰了人家,所以神情怯怯的。他吸溜了几下鼻子,又抹了抹腮边的泪水,眼睛巴巴地仰望着突然出现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用有点儿严厉的目光看着他。
“一个大男人,清早起来坐在马路牙子上哭,丢不丢人啊,是个男人的话,你给我站起来,把腰板儿挺得直直的。”
吴是有从路边的花丛旁听话地站了起来,一个穷困男人的苦恼挂在他瘦长的脸上。他神情黯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中年男人的语气温和下来。
“有什么困难,能不能跟我说说啊。”
那天,吴是有把自己的苦楚一股脑说给那个中年男人听了,然后又去了他的家里,才知道他是东海市的市长许明达。从那天开始,吴是有就算转运了。许市长不但给他拿足了儿子的学费,还通过他爱人周兰兰,给吴是有安排到市医院做工友。后来,医院看太平间的工友死了,急着找临时工,吴是有觉得,看太平间的工资高,就主动和医院领导说自己想干这个活。因为周兰兰就是医院院长,吴是有的要求,自然是没的说。
虽然吴是有有了固定的工资收入,家庭情况也没好到哪去,因为儿子的学费,实在是一笔大数目,靠他一个人支撑,还是不宽裕,所以,他就又想到了拣垃圾,想到了用垃圾来换钱这个辙。这样一来,家庭情况就好多了。
吴是有是个穷人,可他是个知恩图报的穷人,在他的心里洋溢着对许明达和周兰兰的感激之情。可是,自己的景况破败到了这种程度,又没有办法报答人家。所以,许明达家里的一些粗活,吴是有就全包了。
一晃几年过去了,许明达调到省里当副省长去了,周兰兰院长自然也跟着去了省里,临走的时候,周兰兰给了他许多家具和应用物品。吴是有就以许家忠实仆人的心态,一直把恩人送到省里,直到把恩人在南海的家也安顿好了,他才坐火车回到东海。
这两年中,他没再去省里,也没再见到恩人的面。他知道,在这个城市里面,和许明达两口子关系最好的人,就是海因公司的董事长胡碧奴,有时候,想到胡碧奴那里打听打听恩人的情况,可是,胡碧奴总是对他很不客气,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她的秘书,对他就更是不恭敬了。有一回,还当着许多人的面儿,挤兑了他,让他滚远点儿,警告他别总缠磨人。吴是有心中既惧怕胡碧奴,又有点儿记恨胡碧奴,至于这个女秘书王雅萍,吴是有本心上是原谅她的,毕竟是给胡碧奴做事的么。
吴是有做梦也没有想到,王雅萍会有这么个下场,高傲而为富不仁的胡碧奴,也会碰上这样倒霉的事情,想起来,是今天早晨唯一快慰的事了。可是,转过念头再一想,虽然她们都不待见他,从不用正眼看他,把他当成狗一样看待,但是,不管怎么说,她们毕竟都和许副省长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摊上这样的事情,吴是有心中着急,想着怎么才能给省里的许副省长捎个信去。
他本来是想先回家,然后再想办法往省里给许明达送个信。他走着走着,突然想起了在省城工作的外甥女,不由得兴奋起来。外甥女对他这个舅舅还算不错。她念书的时候,每年寒暑假都到他的家里来。后来工作了,就来得少了,但是她有电话号留给他。于是他打定了主意,让外甥女帮这个忙,所以就加快了脚步。没成想,又倒霉透顶地和在逃犯撞了个满怀,此刻,正被逃犯用乌黑的枪口直指着。
12 枪声
太阳在海因公司的楼顶上,弄出一片浩大的光明,被王雅萍的坠楼事件吸引来的南海市民,在光焰万丈的阳光之下,却个个神情模糊不堪,他们很像一群没有弄清楚剧情大意的演员,在舞台上乱作一团。可是,实际上他们是一群看客,是一群内心空虚的观众。
雷雨田和江月穿过人群,根本无法找到在逃犯的踪影。他用车载电台向所属各个中队下达命令,要求各中队立即在全城展开搜捕抢劫银行在逃犯的行动。
“重大抢劫杀人在逃犯在海因广场出现,童强,你立即带领你的中队,控制海因大路附近的吉星花园小区、落缨路柳树王小区、香水小区和逆水桥路的独门小区。务必扎紧口袋,要留活口,并请注意,罪犯可能持有武器。”
正在广场西侧执行任务的童强,一边接队长的电话,一边领人上了警车,警笛在这个早晨再次拉响,警车呼啸而去。
接着,雷雨田给二中队队长刘云和三中队队长吴鹏都分配了任务,要求他们分头行动,联系交警部门,在各大交通路口设卡拦截,并对车站机场和海滨码头严加控制,迅速扩大围捕范围,立即在东海织成天罗地网。
下达完对嫌疑犯的抓捕命令之后,他才看了江月一眼,却神情凛然。
江月也用同样的眼神看着他,雌雄剑客在早晨阳光的照耀下,更加神采飞扬。
“雨田,如果这个人也是杀害王雅萍的凶手,这两个案子就全撂了。”
雷雨田没有直接回答江月的话,却给她也布置了任务。
“王雅萍坠楼案的侦破工作,就由你来负责吧,回头我把童强的一中队配给你。”
江月因为有省厅的特派任务在身,担心王雅萍的案子消耗精力,怕影响完成秘密调查东海高层腐败案件的进度,所以,她迟疑了一下。
“雨田……”
“怎么?有困难?”
见雷雨田目光中的疑问似铁,江月马上摇摇头。
“没、没问题。”
说完,她刚刚转身的当口,突然一声尖利的枪声,把这个早晨的平静扫荡得一丝不剩,天空露出太阳惨白的光辉。
吴是有可能是出于害怕的心理,也可能是出于普通人善良而麻木的心地,他面对着重大抢劫嫌犯的枪口,竟然要关心他流血的脚脖子。当然,他并不知道,面前摔倒的人是个罪恶累累的家伙,尽管嫌犯正用乌黑的枪口指着他。
“你……”
他本来是想说,你的脚淌血了。可是,他说话的时候,下意识地用手指了指逃犯的脚,而他的手里,却正拿着用来拣垃圾的铁钩子。逃犯之所以开枪,完全是对他的误解,以为吴是有会对他不利。
吴是有应声倒地,子弹在他的身上掏了个洞,鲜血染红了前胸。他的身体佝偻在三轮车的旁边,样子很像条善良的死狗。他呻吟了一声,就晕了过去,但他的脑子里,漂浮着杂乱无章的幻象。突突冒烟的枪口,逃跑的凶犯,蜂拥而至的人群,耳边尖利刺耳的警笛声,还有白茫茫的阳光,像破碎的棉絮在天空中纷飞……
落缨路是商业区和居民区的中间地带,东面的繁华热闹和西面的安静幽宁,都是这个城市的骄傲。香水小区是这个城市富人和新贵们集居的地方,它和吴是有居住的平民小区相比,就像是吴是有永远也无法到达的一场梦。
吴是有在倒下的一刹那,他看到,向他开枪的人往香水小区里奔跑了过去,但是,当警察来到他身边的时候,他已经昏厥了。
13 伏击
江月本来打算安顿下来之后,再抽时间去看望可怜的舅舅,可报到之后,就被接连发生的这两起震惊东海市,乃至南海省的大案子缠住了,一直没有腾出时间去看望舅舅。让江月没想到的是,会在这儿看见他,而且是这么一种情况。她奔跑过来,抱着吴是有的脑袋,大声地呼唤着昏迷不醒的舅舅。
吴是有睁了睁眼睛,好像是认出了外甥女,但他说不出话来,只拼着力气,用手朝着香水小区的方向指了指,然后就闭上了眼睛,再次昏迷过去。
情况紧急,江月安排一名刑警送舅舅去了医院,然后,正准备往香水小区去抓捕在逃犯,站在她身后的雷雨田叫住了她。
“江月,你去医院吧。”
江月只看了雷雨田一眼,心里明白他的意思,但是,她没说什么,一转身就往香水小区奔去。雷雨田知道,这头母狮子的倔劲上来了,就没再说什么,遂拨通了童强的电话。
“罪犯已经潜入香水小区,设法伏击。”
电话里传出童强自信的声音。
“明白。”
香水小区的楼盘之间,种植了许多稀有的花草树木,几十座别墅楼的前后,开放了许多艳丽的花朵。树木和花草的鲜香气味,弥漫在楼区之内,一派富贵安宁的景象,由卝文卝人卝书卝屋卝整卝理根本看不到任何一丝罪恶的迹象。
让江月想不到的是,这个暴徒居然有浑身的武功,事先埋伏在这里的两名刑警,竟然被他轻松地杀害了。江月出现的时候,他正在从一名已经牺牲了的刑警身上往外拔刀,又在牺牲者的警服上蹭了蹭刀上的血迹。看到两个刚刚牺牲的战友,他们的遗体在血泊里横陈着,江月的心,一阵剧痛。
她对着嫌犯大声断喝。
“举起手来。”
罪犯高傲地转过身来,目光中没有惊惧,只有蛮横和鄙视。他没有听话地举起手,只是顺手把刀甩向一片生机盎然的芙蓉花丛。
“怎么?你一个女人想抓我?”
江月也把枪插入腰后的枪套,迎面逼近。
“你这么个罪大恶极的家伙,难道还能逃脱法律的制裁吗?”
罪犯扎了个马步,气焰十分嚣张。
“有本事,你过来抓我。”
江月也做出了迎敌的姿势。
“你以为我会放过你?”
“这么漂亮的妞,当什么警察啊,别怪我手黑,我不杀了你,你是不会让路的。”
这时,童强他们赶到,看到两名牺牲的战友,他们愤怒了,立即围成一个包围圈。童强突然认出了这个家伙,是几年前杀人抢劫的越狱犯云虎,他赶紧提醒江月:
“江队,这个家伙会功夫,是越狱犯。”
罪犯终于慌张了起来,看样子是要狗急跳墙了。江月示意童强他们让开,童强犹豫着,知道这个新来的副队长要徒手擒敌,可是,不知道她的实力够不够。
江月目光盯住罪犯,话却是说给童强听的。
“不许你们开枪,准备囚车去。”
童强没有立即离开,他不放心这个漂亮的副队长。
他只是听说江月的身手在全省公安系统的名声很大,却没有见识过。而且,眼前的罪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