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由纪夫已是45岁的成年男子了,可他依然在心理年龄上停留在如此躁动的青春期,比较起那种深邃冷静、平和达观、雍容幽默、智足远虑、不动声色的人生境界差得远矣。仅说他的切腹自杀,无论出于他天皇观的政治殉身,还是《叶隐》义理的以死相赌的殉教,还是他”夭折美学”的文学殉死,乃至从精神病理学上他的变异的性心理压抑而至的殉情,都具有十足的”残酷美”的表演色彩,都是过度的自我膨胀而直至崩溃毁灭的结果。日本这个民族的特征把他的个性推到了极致。死前连他自己都说,六年前他写了《忧国》,现在又完成了《丰饶之海》,没想到今天自己要实际表演了,真想不出自己再过三小时死的样子。
自杀,并不是我不喜欢他的缘由,他的大男子主义也仅仅构成在我的女性性别上对他的敬而远之。我所以不喜欢他,关键在于他的表演性、展示性。
三岛由纪夫是经过四年的周密考虑、细致计划,才动手切腹自杀的。三岛首先在媒体界大肆渲染,做足了舆论准备,然后又对所有的行死步骤做了八次逐一的详细的操作演习。死前几个月还举行了辞世宴。经过反复策划的行动,逐一如期实施。1970年11月25日这一天,他早早起床,没有与妻儿做特殊的告别,也没有作为一个丈夫的男人所应有的对妻子、孩子的依舍和放弃责任的自疚,只是精心洗浴修饰自己一番,穿上日本传统的兜裆裤以及盾会制服,带上短刀匕首,留下请编辑来取的遗稿,然后就分别给记者打电话,并嘱咐他们带上照相机,以便让新闻界亲眼目睹他最后一次的戏剧性表演,刊登出去昭示于众。然后按时来到自卫队总督中心大楼,一伙人开始行动,捆绑总督,并强行召集总督自卫队听其煽动性的讲演。最后,按程序宽衣解带,三呼天皇陛下万岁,在地毯上正襟危坐下来。先割破手指,在事先预备好的日本纸上写下一个”武”字,抛笔后,便把短刀捅进自己的左侧下腹,再次三呼天皇陛下万岁,便请求他的伙伴对他进行补刀,砍下他的头颅,他的伙伴对他补了三刀,三岛才身首两处,结束了生命。
一切都是按照步骤血淋淋地进行......接下来,是整个日本的哗然与震惊,以及规模宏大的哀悼和国葬,浩浩荡荡的人流伴随着贝多芬第三交响乐为之送别。如果是一个国家领导人或者社会活动家,这个局面是非常顺理成章合情合理的,但作为一个艺术家文学家,便显得不大对劲。死是一件非常个体的行为,轰轰隆隆、喧天响地,总觉得是一出悲剧戏的表演。
我的一位诗人朋友说,沉默比毒药更动人。在生活中,我常常有同感。
三岛的死,与我尊敬的茨威格以及令我心疼的张爱玲的安详的死(或称自杀),在人性的哲学的层面上是多么的不同,死神这个睡友每一天都在触碰他们(她们)的深层的精神和灵魂,而不仅仅是触碰他们(她们)的躯体或握住刀刃切腹的手腕,也不仅仅是触碰了某种实现自我压抑的欲望。他们(她们)始终在反省,那些忙碌的虚华浮荣、功名利禄,那些礼貌之下人类的冷漠与孤独,那些虚设的意义与价值,到底都是些什么?这才是对人生终极问题的最深邃的质疑。他们(她们)默默无声地不打扰
任何一个人地死去了,消失了,他们(她们)把死亡作为一个沉静的哲学,留在后人个体的心里,让我们继续思索,而不是留给公共的社会政治,并使其成为一个壮烈的传说。
前者是一种当”烈士”的欲望,后者是一种人类最深层的探索生命的哲学。两者完全不是一会事。但毕竟三岛是悲壮的,谁会用自己的生命去表演呢!这也是最后的表演了。
感谢朋友的失约,让我看了另外一出精彩的悲剧表演。
荒谬与交谈
荒谬与交谈
在P城这座文化大都市里,我们常常遇到各种各样的荒谬。其中,以文人的联谊会--即由一大群文人拥聚到一起的”聚餐交谈会”--为一大”景观”。你简直可以不用再去”人艺”剧院,就能看到绝佳的”表演”,而且春去秋来,此”节目”经年不衰。
现代人需要交谈是无疑的。然而,对于我个人来说,口头交谈(特别是联谊会、××讨论会这一类交谈)我一向有很大的恐惧感和局限性,每每无语。所以我几乎拒绝一切会议的发言,以及电视台、广播电台这一种需要口头即兴表达的采访。(因为我发现,当语句从我的嘴唇中流溢出来的时候,它往往已经游离了我的部分本意,有时甚至根本就悖离了我的初衷,起码它无法涵盖我内心里复杂而敏感的全部。口头交谈的局限对于我来说在于它很难贴近我想表达的某一事物的微妙的分寸。)
我以前就曾经说过我不喜欢口头交谈,我早已厌倦(是那种早已放弃愤怒和抵抗的厌倦。愤怒和抵抗也是一种激情)貌似诚恳的”文人”
聚会,那种喧哗嘈杂、伪饰的热情,嗡嗡声像一群看不见的苍蝇,盘旋在人们思维的四周。喋喋不休,狺狺不断,仿佛”说话”是惟一的道路,惟一的食粮。有人试图千方百计地占有它,使之与他们的表情风采结伴而生,相辅而行,成为一种表演。而我恰恰不能够完全相信这种嗡嗡声。有些时候,我甚至怀疑,那些虚悬的”真言”抑或朴素的谎言,是否如同月光一样是一种伪饰的光芒(并不是它自己的光),没有意义?它只不过是一种美丽绚烂的嗓音而已。若必须在虚悬的”真言”与朴实的谎言之中,倾听其一的话,那么我宁可选择后者。没心没肺、吹天牛地的说谎者肯定比懂得韬光养晦、把玩暗箭的说谎者可爱得多。我身陷在那堆庞大的声音里,但其实它们与我清静的内心无甚关联。聚会之后,那堆声音总是比我吃进腹中的食物更易迅速地消失、”腐烂”。若你信奉这样一种语言盛会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恳谈会”,那么就如同信奉画一个面包可以充饥。
正是由于我个人的这种局限,我格外喜欢读书这一种交谈。
伏尔泰有一次说:“我笑,是为了不使自己成为一个疯子。”那么,我读书,是为了使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不成为一个睁着眼睛的瞎子。与书的交谈,你不必先花上许多时间,让”的士”司机先生带着你在街上兜来兜去绕着圈子去找那个谈伴或会晤场所(像我这样一个不识路的人,这一点尤为重要),你甚至不必踏越出你自己房间的半步。你关上房门,对无约而访的不速之客的敲门声权可当做没听见。你选择一个最为舒适的姿势,比如你可以半躺或斜靠在沙发里,双腿蜷缩侧卧,也可以把你的不穿鞋子的双脚慵懒地平伸在茶几上,使你的在公共外交场所被束缚在鞋里的疲倦的双腿,得到充分的自由与解放。正如林语堂先生所说:一个人的头脑,只有在他的足趾自由时,方有真正做思想的可能(大致意思如此)。你可以安闲地吸上一支香烟,手边放着一杯清明前的新绿茶。你若是想更加专注地与书交谈,你还可以把电话插到录音留言档上。你的身边无需任何一个对话者、评论员、外来客的存在,你无需应酬、无需寒暄,径直地就可以进入书中,便可以陶醉漂泊在思想的汪洋之上颠簸,大口地呼吸,用全身的毛细孔呼吸。不见任
何人,便可以达到最为充分的交谈,和一个默默的不强加于你的”人”交谈,和自己的内心交谈,而且不用出声。
如果那是一本好书,就如同遇到一位智者、美人,动人的句子在你周身的血管里跳跃,便有一种”愉快的肉体的感觉”,目光在那语词上的往返流连,犹若是冰凉的指尖从你敏感的肌肤上滑过。你越是进入那书的深层邃境,就越是靠近核心、本质与灵魂。你心跳急促,思想发出看不见的战栗和无声的吟叹......正如同一般的激动会使人发出惊叫与呼喊,而最强烈的内心震撼却往往使人失语缄言。那么,一本深邃的好书与我的交谈,就仿佛是一场哑巴的思想语言的狂欢。
在这个世界上,惟有这种交谈,才是一种有质量有深度的交谈;惟有这种交谈,人们才能够真正触摸到心灵的轮廓。
我记得波特莱尔曾提到,身为一个美女是件非常辛苦的工作。
那么,如果我把一本好书比喻成一个深奥的美女或者美男的话,我们能够遇到(读到)一本好书(即交谈之伴)或者写出一本好书,也应该说是一桩艰难的事情。
即使那是一本荒谬的书,但就读书这一种交谈形式而言,并不荒谬。因为你当场就可以全然不顾及它的面子,弃之如敝履,而且从此不再理睬它,它也不会因此而生你的气,更不会遭到”回敬”。
云游寻
云游寻
1.内心的光线
我一直觉得北京是个奇怪的地方,人们在这座繁华如梦又冰冷如铁的都市街景中貌合神离地擦肩而过,各怀心事却从不相约。多年之前,当我还是一个缠绵善感、满腹古典情怀的女孩时候,常常在这座无坚不摧的城市的某一高楼窗口,在人群之外独自观望这里的用政治的颜色涂成的一屋一瓦、一草一木,心里无比孤单和惆怅,年轻得没有一个朋友;多年之后,这个城市忽然又转向另一个方向,人们经常会像夜行虫子一样聚拢成群,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纸醉金迷,似乎一夜之间又都亲如兄弟姐妹、情情爱爱,其实酒醒以后谁都知道那不过是另一场梦幻,人们又被另一种谎言包围住了--在暧昧的笑脸和眼风的背面,多是赤裸裸的两个字--利益。友谊和真情依然是奢侈品。只不过,这时候我的”免疫力”已锻炼得差不多坚如钢铁,更是极少出门了。
所以,当徐虹(代组办人)邀请我和一行人去云南时,我在心里是颇为踌躇的。直到最后,终于一咬牙,跟着”组
织”走了。
没想到,我竟意外地在云南寻到一些珍稀之物。首先寻到的这个”珍物”是在我的身体内部、在我的心里悄悄发生的。不知是因为在松赞林寺净心,还是在白水台寻梦,是花都的花还是九乡的酒,是农家乐的乐还是黑龙潭的谈,不知不觉间,我发现自己在心里悄悄发生了点什么。到云南之行结束的时候,愈发坚定了我的发现。
在九乡,是我们一行人的第一次集体高潮。中午,九乡旅游局的女局长请我们在一个其大无比的山洞里野炊。我们跋山涉水,深一脚浅一脚,有惊无险,好不容易才会合到山洞中,各个脸儿都被晒得红扑扑的,而且已是又渴又饿。女局长大约30岁,不太是我印象中常规化的那一种干练的女官人的样子。女局长姓杨,随行的人都叫她”杨局”。杨局身材婉顺,神态有点儿妩媚,有一股沧桑和风尘的韵味。林白私下对我悄悄地称她为”狐狸精”,而且注释说这里的狐狸精是褒义,是一种对她的欣赏和赞美。林白的眼睛沉静而有内容。这时,杨局介绍说,今天请我们喝的是彝族的甜米酒,不醉人的,就像饮料一样。杨
局话音刚落,渴了一路的小斌就不请自饮地喝起来,眨眼工夫,谁都没顾上她呢,她”老人家”那两大杯米酒就倒入腹中不见了。她真的把米酒当饮料喝了。等我们大家坐下来,一转身,发现小斌已是满脸通红,冲着我们得意地嘿嘿傻笑。她那天正好戴了一副红框子眼镜,结果红彤彤地燃烧成一团。解了渴的小斌竟不自知,还要继续喝。我们一边慌忙阻止,一边笑她。小斌的冲锋陷阵无疑为我们敲了警钟,对米酒的厉害已略约心中有数。这时,杨局开始为我们敬酒了,果然,这个女人不寻常,一出手就不同凡响,一大杯一大杯地喝,我们都被她娇柔媚态地劝喝了不少。王朔也来劲了,一张嘴就露出英雄本色:杨(局)菊花啊杨菊花,原来你就是靠喝酒当上的局长啊,咱们把剩下的酒都喝了!我看着王朔不遗余力的样子,就想起他的那句话:“一想起自己,就觉得比别人善良。”那天,王朔喝高了,但酒醉仍然挡不住他聪明透顶的妙语连珠,挡不住他舌头底下飞出的”刀光剑影”。
我已经好久没有如此放松地喝酒了,规律和节制已经长时间地成为我的生活习性。激情成为我严重的困难。多年来,我一直想弄明白我到底要明白什么!我的热烈、我的愤怒、我的反抗、我痛苦的幸福,都藏到哪里去了!可是,那天,忽然之间我就放弃了冷静的原则和立场,谁来跟我碰杯,我都喝。我重新发现酒真是好东西啊,它使人可以在一段时候里处于自然的本能状态。如今,我们已经越来越难以自然了,越来越难以做一些无目的的事了。而自然和无目的对于身处游戏规则之中的理智的我们,是多么的弥足珍贵!
徐虹坐在我身边,有位男士又来给她劝酒了,她做出不胜酒力的样子,脸颊粉红色地开放着,款声款语地推托,内敛的容貌情态透出一种不易察觉的敏感,一种含蓄和模糊的美质、低调的热烈和体贴,看着令我不忍。于是,我拿过她的酒杯就替她喝了。真是久违了啊!其实从前,我骨头里面一直就是一个不那么热烈也热烈、不那么绝望也绝望的人啊!徐虹大概也是不忍,赶忙说,那我替你吃点什么吧陈染。这一天,林白、敬泽、华栋也都喝高了,一帮人群魔乱舞,疯成一片,挡都挡不住。小斌柔细的歌喉更是唱破了山洞,穿云裂石、直冲云霄。只有冷静的阎连科,人不知鬼不觉地溜进了山洞里边,探寻光线与生命的某种深度去了。
在云南晴朗的天和湿漉漉的地包围缠绕中,我忽然觉得自己变得愿意和人群坐在一起说点什么或者不说什么只是轻松地坐坐了,愿意就那么闲闲散散喝喝酒、饮饮茶,不交谈也是一种交谈。我似乎产生了一种多年以来不曾有过的那种集体的温馨的感觉。而集体,一直以来都是被我排斥在外的,或者说我一直是被集体排斥在外的。没有目的的生活是多么异样而美妙的生活啊!也许,平日大家在北京久违”沙场”,相聚的目的性早已明而又明、确而又确了。我们已经不会了虚度良宵,我们已经不会了发疯!而我,也已经很久不喜欢那种虚伪的聚会了。所以,此刻这种温馨惬意的感觉的产生,使我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