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但舅舅无声地任其摇晃,使老头突然地挥起了拳头打过来,可拳头马上要落在
舅舅的脸上了,又停住,扑沓跪下去趴在外爷的坟头上拍打,叫道:“得茂哥,你
瞧见了吧,这就是你的儿子,这就是咱雄耳川的猎人,他把咱列宗列祖的脸面丢尽
了!”舅舅提枪低头往回走。
“傅山,你这王八蛋,八叔这么大岁数了,你扶也不扶他一把,你就走了?你
要往哪里去,你有种就滚出雄耳川,我们就是被狼全吃光了,我们也不指望你了,
你滚,滚得远远的!”舅舅并没有离开村子,他回到了自己的那个家,跟着他的是
我。
家门上的锁子已经锈了,舅舅手伸在门脑子上摸钥匙,没有摸到,咣地一枪托
就砸在门栓上,门栓未能砸开而反弹得他后退了一步,他发了疯般地扑上去连续砸
动,哐,哐,哐,声响巨大,腐朽的门扇就裂开,一片一片散了。这是没有院子的
三间土屋,当庭一张板柜,柜盖上安置着一张照片,这应该是外爷的遗像了,遗像
的两边都是七八个黑色的陶罐,蜘蛛网就将遗像和陶罐织经纬编薄纱一样地遮罩着。
板柜前是一张土漆已经斑驳的方桌和左右两把断了一半后靠背的木椅。东边是一做
灶台,灶台上的土墙钉有木橛架着的三层木板,堆放了黑乎乎的瓶子和盆子。一条
白蛇在我们进来的时候盘在第二层木板上,然后慢慢地从木板上爬到墙角,顺墙角
上了屋梁不见了。西边就是那一面大面积的土炕,炕头堆着叠起的被褥,被面可能
是大团花布缝的,尘土蒙了一层,团花就不甚分明,而铺就的人字纹草席上有鸟迹,
是一行“个”字。抬头看看,山墙处的吉字口没有塞稻草把,或许以前是塞着现在
掉了,白花花透一派光亮,吉字就看得清清楚楚,舅舅一进来就趴到炕上的草席上
睡下了,他不和我说话,我不敢与他多说,守着刚点着的煤油灯,不住地扭头往屋
梁上看,害怕那一条白蛇突然从木梁上掉下来。
贾平凹作品集
第三十三章
(……我不敢与他多说,守着刚点着的煤油灯,不住地扭头往屋梁上看,害怕
那一条白蛇突然从木梁上掉下来。)
屋外是乱糟糟的人声,屋里是嗡嗡一团的蚊鸣,我坐在这霉气呛人的破屋里,
思绪乱糟难理。到了这一步,真的后悔了我的这次商州之行,为什么心血来潮突然
提出要为十五只狼拍照呢,为什么就遇上了舅舅,又能回到奶奶的故乡,或许这是
神使鬼差,是缘分和命运,但正是因为我十五只狼不但未能保护反而所剩无几,又
使一世英名的舅舅如此处境尴尬。今夜里,富贵是受伤了,烂头是受伤了,现在烂
头肯定从卫生所包扎了回住在大舅那儿,他伤得如何,是盼望着舅舅和我去看望他
茵?而大舅在家要保护着那帮孩子,照料烂头和富贵,他还并不知道舅舅发生了被
辱骂的事,更不知道我们住在了久不居住的破屋里吧?还有,那一大一小的两只狼
逃脱了吗,如果它们逃脱了,那只受了伤的为引开人们而向左跑去的狼肯定会被穷
追不舍的……我的身上已经被蚊子叮出了无数的红疙瘩,虽然我在用手不停地扇打,
蚊子并没有死掉多少,而扇打疼痛的是我,我想这么到天亮,蚊子会把我吃掉的,
头脑里就出现一个骷髅架子,如我在英雄岭的饭店里见着的那头牛。煤油灯跳了两
下,使屋子里摇晃起来,我似乎看见靠在炕头上的那杆猎枪也在变软变弯,而舅舅
是翻了一下身。我担心舅舅是睡着了,蚊子会更多地叮咬他,举了灯过去,并为他
扇扇蚊子,他的脚上,腿上,胳膊和脸上麻点一样布满了一层黑,蚊子全集中在那
里叮咬,清清楚楚地瞧着几个蚊子空瘪的身子里开始有了红的颜色,红的颜色越来
越多,身子越来越胖,我用手扇了一下,大部分嗡地飞起了,那些胖红蚊子竟胖得
飞不起来,我用手一抹,嫩得全破了肚子,流着它们的血也流着舅舅的血。
“你不用给我赶蚊子,我这皮肉再咬也不起疙瘩的。”舅舅说。
“你没有睡着?”舅舅的身上真的是没有红疙瘩,“既然睡不着,你起来说说
话,活动着蚊子会少些。”舅舅从炕上往下站时,脚却软得立不起,歪下去了,他
本能地用手去撑,但奇怪的是手未能撑住,脑袋磕在了地上,咚地一下。
“舅舅,你怎么啦?”
“我可能又犯病了。”他说。
我抱起了舅舅坐到炕沿,舅舅的脚脖子真的是细得可怕了,这患的是一种什么
病,说细竟然一下子细成这样?!我真的害怕了,舅舅曾经说过他的病最后的时候
是全身肌肉萎缩就瘫痪了,现在到时候了吗?我扑扑嗤嗤吸动鼻子,一颗眼泪流下
来,滴在了他腿上。
“烦人不烦人,你哭什么尿水子?!”巷道里,脚步沓沓地纷乱,接着又有嘈
杂人语,我听到有人在说:“他是回来了?”又有人说:“他还有脸回来啊?!”
立即有呸呸的唾声,接着有什么东西嘁哩吧啦摔打到门上来。我对这个村子的人感
到失望了,他们怎么会是这样?我站了起来并冲出去,舅舅却吭了一声把我唬住,
将油灯吹灭了。
熬到天亮,我开门了,门板上,门前的台阶上和墙上竟满是石头瓦块和人屎尿。
如此侮辱性的行为,我不敢让舅舅知道,赶紧抱了扫帚清除,一疙瘩黄蜡蜡的屎块
用脚去踢,没有踢着,自己却摔倒在屎上。大舅慌慌张张过来了,说你们果然夜里
住在旧屋里,旧屋许久没人住了,怎么就不过去睡呢?他问我知道不知道烂头把手
腕伤了,左手的五个指头只剩下了三个,知道不知道半夜里一只狼追到了一座废弃
的砖瓦窑场,狼无法再逃,就疯了般地嘶咬追赶它的人,将三个人抓伤,最严重啄
是把一个人的屁股咬下了一大块肉,都见着骨头了,而狼也被众人乱棒打死。“你
舅舅呢?”他说,“村里吵吵嚷嚷说是他放走了狼?狼把村人害骚成这样,他这不
是要犯众怒吗?他是一般人倒也罢了,他是猎人呀,打狼的英雄成了放狼的人,树
活皮人活脸,他还在村里呆不,我这个村长还当不当?!”我赶忙制止了大舅,说
你不要逼舅舅了,他现在病了,病得手脚发软要瘫在炕上了。而这时候,一伙人乱
哄哄地拥来,为首的是烂头,跟在烂头后边的是头上、身上扎了纱带的受伤人,再
后边是用铁钩子钩着的狼的尸体:一具,二具,三具。富贵也跛着一条断腿跑过来。
我护住了门口,说:“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我们是来要枪的。”他们说。
“枪是政府特批给我舅舅的,你们有什么资格来索要他的枪?”
“猎枪是保护人的还是保护狼的?”他们说,“你也该瞧见了吧,狼伤了这么
多人,你以为狼是狗吗?是猫吗?我们把狼打死了,这是三只,还有一只被割成碎
块了,现在还有三只,我们没有枪,知道吗,得有枪!”我指着烂头,说:“烂头,
你也来逼你的队长了?”
烂头说:“我不是要逼他的,可他得看看我的指头!”他掏出一个纸包放在了
屋台阶上,纸包里两节断指,已经发瘪发黑,像两根咸萝卜条。
烂头的手指真的断成这样,我一时愣在了那里。
“傅山,你出来!你为什么不出来,你是婆娘了吗?”村人开始了怒吼。
我分成个大字形挡在了门口,我什么也不怕了,我宁肯让他们来揍我,也绝不
能让他们冲进屋去。我说:“我舅舅病了,他躺在炕上,哪儿也去不了了。”“病
了?”村人叫道,“他害了什么病,这时候就病了?!”“他真的病了,手腕脚脖
变细发软,都立不起身了……不信你问烂头,烂头可以作证!烂头,烂头,你这阵
哑了吗,你为什么不出来作证?”
“队长倒真的害这种病。”烂头说。
但是,烂头的那张臭嘴却惹出祸了,或许他从本意上是想为舅舅开脱,偏偏平
日口无遮掩惯了,他竟又说我舅舅这病害得时间已不短了,病很重,重到性功能都
不行了,所以他一直连家也没有成。烂头这么一说,村人噢了一声,立即在幸灾乐
祸了,他们说龟儿子傅山原来不是个男人了!哈哈,他不算个男人了,怪不得他做
不出男人的事了!
可是,有人却喊了:“傅山,你连男人的资格都没有了,你还做什么猎人?你
把枪交出来,把枪交出来!”我扑向了烂头,用手抓烂头的脸,烂头没想到我会向
他扑来,下意识地用手来挡,但伤了的手使他立刻疼痛得跌坐在地上。
窗户哗啦被推开了,舅舅站在了窗内的土炕上,他端着枪,人们不知是看到了
舅舅一夜之间变得如此瘦骨嶙峋而惊骇了,还是舅舅凶神恶煞地端着枪使他们感到
了恐惧,人群哗地往后闪开了几米,叫道:“傅山,你要打死我们啊?!”舅舅从
炕上双脚蹦起,越过窗台落在了门前,他光着膀子,前胸挂着那件金香玉,后背上
却挂着外爷的灵牌,铜泡钉似的疤痕红纠纠地发着光泽,他往外走,我扶住了他,
他一摔把我摔出了三步外。
“舅舅你要去……?”
“我是猎人!”我的脑袋轰地涨起来,舅舅被村人激怒了,舅舅向村人妥协了!
我意识到我在犯错误,舅舅毕竟是半辈子以猎为生的人,毕竟是与狼生之俱来有深
仇大恨的人,他的克制是一路上我劝说、斗争的结果,我却真把他当作了狼的保护
神,我顿时急起来,哭喊着:“舅舅,舅舅,你不能去,十五只狼只剩三只啦!”
“打这狗日的城里人,城里人日子过得自自在在,只图着保护狼哩,谁保护咱呀?
是这狗日的给傅山灌迷糊汤了,把他捆起来,捆起来!”一阵如雨的拳脚,我被打
倒了。我双手搂抱了头,蹲在地上,立即有人从后裆处再次将我扳翻,我的头发被
揪起来,衣服也被撕破了,眼前晃动的是无数血红的眼睛、咬得咯吱咯吱响的牙齿,
一口浓痰就落在了我的鼻子上。我最终是被用一条麻绳捆在了门前的柿树上。我大
声地叫喊我的舅舅,舅舅回头看了我一下,他没有来救我,连一句制止的话也没有。
我还在叫:“狼只剩下三只了!”众人哈哈大笑。
这一个白天里,天是阴着的,舅舅拿着枪带领了全雄耳川的人去追杀被发现而
又逃脱了的三只狼。我被捆绑在柿树上奈何不得,待人散去,是大舅把我身上的绳
索解下来的,翠花就陪着我。
烂头和富贵依然跟从了舅舅。我是彻底的失败了,由一个心存高远的生态环境
保护者沦落成了一名罪犯,出名的愿望泡汤,成为人们饭后茶余嘲笑的话题,更破
坏了商州行署的生态环境保护规划,导致了整个商州狼的灭绝!我推着翠花,让翠
花寻它的主人去吧,翠花偏是赶不走,翠花或是觉得我可摊,或是它知道这么一场
猎狼而烂头的头痛病就该好了,它趴在我的肩上,用爪子轻轻地为我拭泪。
“翠花,翠花,”我说,“你愿意跟着我吗?”
“喵儿。”翠花说。
我把翠花抱在了怀里,从我的脖子上取下了金香玉给它戴上,我就抱着它又哭
起来。我越哭越伤心,就哭出了声,但没有人理睬我,我竟然哭累了,不知不觉便
打了一阵盹,盹里做了梦。盹是很短的,梦里却日月久长,我是在雄耳川镇上走,
走到了一个斜坡处,斜坡下是一条渠的,渠上铺着青石条,我站在青石条上看见了
远远的土崖下一个土洞,洞口黑乎乎的。我正疑惑洞里住的有没有人,还是猪或羊,
一辆班车却从公路上开了来停下了,而一群人就拥挤着去上车。我也是在人群中往
车上挤,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妇女,穿着紧身的西式裙子,这裙子和我老婆的裙子一
个样式。她怎么也上不了车,因为裙子太紧了,就伸了手要解裙子后边开叉处的扣
子,但她解开的却是我裤子小便口上的一枚扣子。她还是上不去,又伸了手解裙子
上的第二枚扣子,解开的仍是我裤子前开口的另一枚扣子。我就托了一下她的屁股,
将她推上车了,妇女并不领我情,回了头骂道:流氓!我生气了,说:谁是流氓?
你把我的裤子解成这个样了,我还是流氓?这时候,车门关了,妇女关在了车上,
我却仍在车下,车就开走了。没挤上车的人还很多,就开始嘲笑我,又发现了我背
着的照相机,就夺过去看稀罕。他们一个个对着镜头看,奇怪的是看着的时候,一
个个就钻进了相机里,相机的另一头就吐出了照片,人都成了薄纸。我听见他们说:
我要回去,回去!薄纸又进了相机,再从镜头那儿出来,又一个个恢复成了人。再
后来,他们就一起说相机是魔鬼,开始砸相机,相机被砸成了一疙瘩铁。我就做了
这样一个梦,我猛地醒来时,赶紧看怀中的相机,相机好好的还在。
我就想,怎么做了这样一个白日梦呢,它暗示着让我离开雄耳川镇吗?我就站
起来往村外走,决定着走到公路上去挡过往车辆,离开雄耳川,也永远离开商州。
贾平凹作品集
第三十四章
(……我就站起来往村外走,决定着走到公路上去挡过往车辆,离开雄耳川,
也永远离开商州。)
在村口,一头毛驴无人牵引从田野的小路上跑着过来,毛驴的背上驮着一只死
狼。狼是一颗子弹从左眼窝打了进去,而从右耳后出去,右耳后就形成一个大窟窿,
血水顺着毛驴的毛流下来,一路星星点点。我没有为这只狼照相。走过了钟楼,一
群人又将一只死狼背过来,背的人或许要在钟楼的石壁上剖腹剥皮,就将死狼用绳
子套了脖子挂在石壁的木楔上,一群孩子欢呼跳跃,嚷着要掰掉几颗狼牙,狼牙长,
磨出截面了能刻印章。富贵也是跟着背死狼的人的,它因为憋了尿,跑过一边错了
腿撒骚尿,那条断腿肿得萝卜一样粗,而跑动得生殖器也脱出。我问道:“富贵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