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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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狼-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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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哩!”天渐渐地黑下来,外面的声响并没有停歇,甚至有了锣声鼓声,还有哐哐
的敲打着脸盆声,而且声响游移不定,似乎是狼从盆地的南边河滩到了北边的土塬
后又逃窜到了村中。果真院门就被人嘭嘭拍打,一声紧一声地喊:“有人没?有人
没?!”大舅把门打开了,是一个妇女拉扯着三四个孩子,面如土色,惊慌不已,
一扑进院子就哐当关上了院门,她说他们看见狼了:男人都跑去打狼了,她原本是
带着几个孩子坐在家里的,但孩子爱热闹,都嚷着要出去看,她就领他们爬上了门
前榆槛上的架板上。这架板是她的丈夫夜里乘凉避蚊一个人睡的,而一个大人四个
孩子坐上去就特别拥挤,但他们没有安全的地方可去,她就用绳子把孩子们的腰拴
在架板上。他们先向远处的马鞍岭上看,那里有火光,一溜带串的火把一会儿分开
一会儿汇聚,后来就流星般地在河滩上流动。孩子们当然兴奋,都是带了弹弓的,
也就站在架板上不停地叫喊:狼!狼!村中巷道里和屋后的庄稼地中凡是有光亮如
火星眨动的就认作是狼眼,弹弓齐发,但打中的却是狗和猫,还有一只猫头鹰。这
令孩子们十分开心!就在他们嬉闹的时候,庄稼地里,又一对闪着绿光的眼出现了,
孩子们叫道:“贝贝!贝贝!”贝贝是她家的狗,贝贝哼了一声的,绿光就游过来,
到了榆树底下。孩子们说:贝贝,你没去捕狼吗,你怎么回来了,狼被打死了吗,
你这狼的舅舅!狼是怕狗这个当舅舅的,但也有故意伤害舅舅的外甥。贝贝坐在了
树下往上看,后来就跳上了树旁的厨房顶上,贝贝的意思是它要上来呀。孩子们就
招呼着贝贝往上跳,只要跳上榆树的第一个杈上,他们就可以帮它到架板上来。但
是,她自己差点就吓昏了,她发现了贝贝并不是真贝贝,是狼!因为贝贝没有那么
长的大尾巴,而且贝贝的尾巴往上卷,一直能卷到头顶上,这狼的尾巴拖着,它坐
着的时候,大尾巴压在了屁股下,一站立就全暴露了。她一下子把孩子们全按住,
失声地喊:狼!狼在厨房顶上僵了一下,狼也是惊住了,被识破了真面目的狼随之
便龇牙咧嘴地现出凶相,发着哞声还要往树上扑,扑了一下没有抓住榆树,从厨房
顶上掉下去。可似乎并未跌痛,狼仍绕着树往上叫,又开始啃树皮。到了这一步,
他们是真正地害怕了,一起拿了弹弓往下打,口袋里的石子打完了,扔了弹弓往下
砸,狼可能啃树皮啃得口苦了,跑到厨房的水桶里喝水,出来又啃树,亏得是树粗
它啃不断,狼就卧在树下还是不走。孩子们就哭起来,但孩子们一哭,狼却站起来
要走呀,它走到了庄稼地边又返回来,在厨房里叼起了一件晾着的衣服才走了。
  “我们还敢在架板上呆吗”,妇女说:“可敲了几家门,家里都是没人!我只
说撵狼把狼撵出村了,谁知道狼还敢进村?!”“你们看花了眼吧,说不定还真是
狗哩。”大舅说。
  “孩子们没见过狼,或许把狼认作了狗,难道我连狼和狗也分不清吗?”女人
说,“这狼是黑色的,吊个肚子,非常胖。”“胖?人常说干狼干狼,狼能有多胖?”
我说。
  “它要是不胖,肯定扑到树杈上来了。”“是个胖狼!”孩子们也在比划,
“肚子胖得挨着地了。”舅舅突然问:“头是不是很大?”
  “大头。”“嘴巴有些歪?”
  “这倒没注意。”“尾巴有没有一半是白的?”
  “嗯。”“难道它也来了?”舅舅沉思了一下,拿眼睛看着我。
  “谁?”我问。
  “十五号。”舅舅说,“十五号在公王岭那一带的,怎么也出现在这儿,狼真
的是要在这里有了什么集会?!”舅舅的话使我们都惊骇不已,大舅先紧张起来了,
他知道舅舅是懂得狼事的,口里没有妄言。“都进屋去,进屋去。”他立即让孩子
们都进了堂屋,谁也不能随便跑出院门,既然那只大肚子胖狼是在村里,说不定在
什么地方就会突然出现的。舅舅则系上了那条宽大的腰带,他叫着我,问“枪呢枪
呢?”意识到枪是被烂头拿着的,咕哝着骂了一句,就在人字形的裹腿上别上了他
的那把刀子,又将一把菜刀别在腰里,提上一根棍开门往外走。我说:“舅舅,舅
舅!”他回过头来:“要出人命了,你还不让我出去吗?!”我说:“我跟着你吧!”
他没有说话,已经走出了院门,大舅忙将一把铁锨塞给我,叮咛我不敢空手,“那
我还得在家里,”他说,“这些孩子不护着怎么行?”我点点头追上舅舅,舅舅把
别在腰里的菜刀却让我拿了,说了声:把我跟上!
 

                贾平凹·怀念狼       第三十二章   
                
  (……我点点头追上舅舅,舅舅把别在腰里的菜刀却让我拿了,说了声:把我
跟上!)
  这以后,情形如电影中的追捕场面一样,在幽长阴暗的村巷里,舅舅影子一般
地腾挪闪动,而每腾挪闪动一下,身子却是贴在巷两边的土墙上,像是刮来的风将
一片树叶贴在了墙上,显得身子是那样的薄而贴得那样的紧。我无法跟得上他,只
是笨拙地跑动,跑动着又怕惊动了狼,便跑跑停停,头发一根一根竖起来。舅舅只
好直着身子从巷中往前走,走得不快,又大声咳嗽,为我壮胆,发觉没有什么异样
时回头给我招手,我就追上他,他然后再往前走一段,再向我招手。但是,我们搜
喊了四五条巷子,又在村外的庄稼地里观察了多时,没有狼的踪影。远处打狼的呐
喊声越来越近,是那些村人进村了,三五个打着火把的人在村口碰见了我们,竟责
问起了舅舅。
  “你跑到哪儿去了,都眼巴巴等着你哩,你却无踪无影?!”舅舅讷讷着,问:
“撵走狼了?”
  “打死四只了!”我急了,对舅舅说:“你瞧瞧,打死了四只,一共有多少只
呢,在雄耳川就打死了四只?”
  舅舅并没有接我的话,他烦躁起来,问烂头呢,问烂头把他的枪拿到哪儿去了?
舅舅这时是恨着烂头,他一定认为烂头拿了枪打死了四只狼。他现在却是两头受气。
  “多亏还有那个小伙哩。”村人说,“可你跑得没了踪影,你要在,你那烂头
也不至于遭了那份罪!”“他怎么啦?”
  “他打死了两只,第三只明明就在土崖上,可一勾扳机,子弹却打在左边的石
头上,弹头弹过来倒偏偏把他的手腕打中了!他枪法是不如你,可也是怪事,明明
是向前打的,怎么就打在左边的石头上又弹了过来,就是弹过来打不着别人,就打
着了他?!”“他受伤了?”我叫了一下,“人呢,他人在哪儿?”
  “送到镇卫生所去了。”舅舅并没有惊慌,月光下我听见他长长吐了一口气,
胸脯起伏着,说道:枪呢,枪现在谁拿着?果然又一伙人跑了过来,为首的扛着枪,
舅舅气乎乎地把枪夺回来。
  “还有三只狼哩。”他们吵吵起来,说明明看着了就是撵不上,这肯定都是些
新投放的狼种,有着幻术,烂头就吃了幻术的亏了。
  “你们没有看见狼进村吧?”
  舅舅似乎懒得理会他们了,他提了枪转身就走,我赶紧撵上,那些村人还愣在
那儿。我们是一直走出了村子,竟走到了沟壑沿上,难道舅舅不再寻找跑进村子的
那只吊肚子肥狼了吗,或许是村人回到了村里,也用不着担心狼突然出现伤害了人
吧,他反正是大踏步地往前走,不知道他这是要往哪儿去。而同时我听见了大舅在
大声地叫喊着什么,大舅一定是发现了回来的村人,他家的孩子们在报告着碰见狼
的事,而村子立即如炸了锅一般鼎沸了。这些,我们已无法去理会了,因为舅舅是
咕在了我的外爷的坟头上,默默地站着,后来扑沓一下跪在了地上。
  “爹,爹,”他在说,“我腿上无力了,我怕要瘫痪了!”舅舅的话我听得明
明白白,我赶上去搀扶他,问:“舅舅,你的病又犯了吗?”
  舅舅回过头,凶狠地冲我吼:“你跟我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一直和你在一起啊!”我说。
  “你是我的尾巴啦?”他说,“你监视我啊,你就这样监视我啊,你瞧见了吧,
我并没有打死狼,我并没有打死狼,你满意了吧?!”面对着舅舅的怒斥,我没有
说话,而靠着他坐下来。风在微微地刮,坟头上的狼牙刺在铮铮地摇着铜声。我看
了一眼,再不敢看第二眼,坟丘里长眠了我英雄一世的猎人外爷,而现在狼这么多
地集中到了雄耳川,面对着他的依然是猎人的儿子,外爷的灵魂一定是坐在坟丘上。
村子里更是火光冲天,呐喊四起,接着有一队火把从村口向外跑。舅舅呼哧呼哧了
一阵,他是哭了,瞧着那些火把向坡根方向而来,他说:“他们发现狼了。”“舅
舅,你说过狼在集会,它们怎么会在雄耳川集中呢?”
  “鬼知道,”舅舅说,“恐怕有你在了雄耳川。”“因我,”我说,“它们难
道不知道我是和你在一块吗?”
  “我现在算什么……”说龟就来蛇,绳往往是从细处断的,就在我们这么说话
的时候,狼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是三只狼。
  六颗泛着绿光的眼忽明忽灭在坡根前的一丛千枝柏里,这绿点先是向我们移动,
后又往左边移去,但不久又移动了过来,很快就能看见了是两只大狼中间护着一只
小狼沿着一个土坎沿跑动着,而撵狼的人群呼喊着已到了沟壑上的坡弯处。舅舅提
了枪腾地竟跃过了我的身子,落在了坟前那一堆乱石上,嘴里发出了一声长啸。这
一声长啸使我身心发怵,三只狼同时收住了脚步,我看见那只小狼跌坐在地上,浑
身哆嗦,吱吱地叫。
  简直像是说梦话,却又真真实实在发生着,两只大狼同时地后腿跪下来,而前
爪抬起做拱状了。这是狼在求饶!左边的那只狼身架高大,右边的一只略小一些,
一身的泥土,做拱的一只前爪流着血,明显地不太听使唤,是折着了骨头。两只狼
发着低沉的哀鸣,声音如哭诉的妇人,而且受伤的狼用牙叼着小狼的颈,叼起来了,
又放下,叫声细碎急促。舅舅拿眼睛盯着它们,它们完全可以掉头逃走,因为田野
大得很,但它们在舅舅面前服服帖帖,好像出路只狭窄到一个小洞口,舅舅守在惹
里万夫莫开。我紧紧地握着铁锨,一眼一眼看着舅舅和狼的对峙,舅舅终于看了一
眼外爷的坟丘,将目光对住了我。
  “放过它们吧。”我轻轻地说。
  舅舅端枪的手软下来,枪头挨着了地,他的身子晃了晃,枪如拐仗一样撑住了
他。
  撵狼的人群已经出现在千枝柏丛的前边,我看见三只狼在舅舅的枪当拐仗一样
撑住身子的时候,它们相互对视了一下,然后三颗脑袋砰地碰撞了一下,立即从我
们的身边往坡上逃去。但是,小狼是跑不快的,两只大狼已经跳上一层梯田堰,小
狼扑上去,掉下来,再扑上去,再掉下来。两只大狼又折身从堰上跳下,一个噙住
了小狼的后颈再跳上堰头。这一切,撵狼的人群全看得清清楚楚了,一哇声呐喊:
狼!狼!并叫着舅舅的名字。舅舅木然地站在那里,没有动。受伤的狼将小狼放在
邓堰上,嗷嗷地叫,用力去撞另一只大狼,大狼就噙住了小狼的后颈,但并没有立
即离去,受伤的狼又是一连串的嗥叫,猛地从堰头跳下,竟向撵来的人群冲去,使
急步追来的前边几个人一时收不住脚步,跌坐在地上,火把乱摇,火把就熄灭了。
  这一幕使我目瞪口呆,竟举着相机忘却了按快门,直等到狼在火把熄灭时转身
向左边的田野里跑去,我才拍照了它的后半身,待回过头再照堰头上的狼,堰头上
却什么也不见了。
  一部分人急忙去追那只受伤的大狼了,而一部分人则往坡上追,人往有着一台
一台梯田的坡上跑十分困难,但狼的前腿短,后腿长,上坡如大道驰马,这部分人
就从坡上退下来,愤怒地围住了我和舅舅。
  “你为什么不开枪?傅山,傅山,你成心要放走三只狼吗?”
  舅舅铁青着脸,在口袋里掏烟,烟噙在嘴上了,没有寻着火柴。
  “不是他要放的!我们才发现狼的时候,你们就到了,凭什么说是我舅舅放的?”
下午当村民围攻着我的时候,舅舅是站出来为我解围的,现在舅舅完全可以镇住这
些人的,但舅舅却仍是不吭不动。英武的舅舅如果真的没有放走狼,他会气壮如牛
地争辩,而面对了指责一语不发就是自己心虚,村人一定是这么看待舅舅的,所以,
他们就更加怒不可遏,手几乎指着了舅舅的鼻子责问,口里的唾沫珠子雨一样溅湿
了舅舅的脸。
  “你闪远,城里人,这里没你说的话!”有人用胳膊狠劲拨我,我一个趔趄坐
在了地上。
  “你那枪呢,你那枪呢?”
  枪被人夺了过去,枪管口上被泥土糊住了。
  “你不是放过了狼是什么,你是猎人,猎人能把枪这样当了拐仗吗?我们把狼
撵到这里,明明看见你就站在狼面前,你让它们跑了,你还算猎人吗,你还是雄耳
川人吗?!”我为舅舅点着了纸烟,但他没有擦脸上的唾沫珠子。
  “证实了吧,他把我们出卖了,这些狼一定是他参与着从外边投放来的,他为
了在州城里谋个一官半职,就让狼来害骚我们了!”一个老头就扑过来揪住了舅舅
的衣领,问道:“是这样吗?你为什么不说话?我看着你长大的,指望着你保护咱
这地方哩,你竟然会是这样?”他使劲地摇晃着舅舅,舅舅像是他手中的一棵小树
苗子,树上的果子、叶子甚至枝条统统地脱落断裂了。老头希望的是舅舅辩解,反
抗,但舅舅无声地任其摇晃,使老头突然地挥起了拳头打过来,可拳头马上要落在
舅舅的脸上了,又停住,扑沓跪下去趴在外爷的坟头上拍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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