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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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狼-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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邀请我去他家了,我再一次谢绝,两个大人就赶着猪从桥上经过,猪是太笨了站在
桥板上迈不开步,前边一人就双手抓住猪的大耳,后边一人拽着猪的尾巴,沉沉地
吆喝着,猪才慢慢地挪脚,样子可怜而有趣。在他们走到桥中间的时候,我按了一
下快门,糟了,光亮一闪,老者呀地一声竟从桥面上跌落下去,算他还敏捷,用右
腿在落水的刹那间勾住了桥柱,身子就挂在水面上,紧张得双手要来抓桥柱,却怎
么也抓不住。我赶忙叫道:勾住,勾住,我来救你!
  老者险些落水完全是我的过错,但我踏上了桥,他终于抱住桥柱翻上了桥面,
却不小心将一截桥板撞翻,那截桥板漂流远去,隔断了我与他们的连接。老者遗憾
地向我招手,我也回应,目睹着老少五人赶了猪从河滩走去了。
  回到镇街,灯火已亮起来,有几个挂着油灯卖烙豆腐的摊子,舅舅和烂头坐在
那里喝酒。他们一人手里竟握了一条草绿色的蛇,蛇头是刚剁掉了,用嘴吮吸蛇血,
没头的蛇还在动着,绞缠了他们的胳膊,然后慢慢地松弛下来,末了像一根软绳被
丢在地上。我吓得毛骨悚然。
  “书记,书记!”他们已经看见我了,烂头从旁边的铁笼里抓出了一条活蛇,
刀起刀落,蛇身分离。“回来的早不如回来的巧,正赶上有卖蛇的,先喝喝蛇血排
排毒吧!你瞧你那嘴烂的,蛇血比维生素好多了!”我不敢到跟前去。
  “你不喝?”烂头拿手捏了掉在地上的蛇头扔给翠花吃,蛇头突然张嘴咬住了
烂头的手,他骂了一声“狗日的还咬我?!”我越发不能近去,扭头往房东家走,
心里还是嘭嘭地跳。舅舅和烂头也随着回来,嘲笑我胆小。
  “太残酷了,哪有这样喝蛇血的?”
  “这地方都是这么喝的。”“这地方就是怪,刚才我看见猪过桥了,就那么一
根木头搭的桥,多肥的猪,四条腿挪着就过去了。”我说了在河边的见闻。
  舅舅耳朵忽地动了一下,他的耳朵真的是会动的。“三个大人,两个孩子?”
他说,“河对岸沟里哪有人家,天又这么晚了,是不是人贩子?”
  商州常发生拐贩妇女儿童的事件,这我在省城已经听说过了,而且省报隔三岔
五就有着警察千里迢迢解救被拐卖者的报道,来商州前老婆甚至还说:你小心别让
把你也拐卖了去哪家当女婿!我说那好呀,我就带一个妾回来叫你为姐姐!惹得老
婆一顿臭骂。现经舅舅这么一说,我也真有些疑心了:那么小的孩子,连话都说不
连贯,出门怎么不见孩子的母亲呢?而且那几个大人,形容恶丑,神色又都是慌慌
张张的嘛!
  舅舅便站起来系紧皮带,拿了枪要去看看。舅舅如此的敏感和激动,使我也紧
张起来,但我猜想,舅舅一定是为撞车孩子的受伤事一直内疚着,而如果真的有人
贩小孩,他能去解救就多少可以心理平衡了。我们乘夜色赶到河边,上了桥,但桥
面上少了一截木头,我说了那老者的行为,舅舅更怀疑老者是故意弄翻了一截木头,
成心不让我过去的。他刚说完,突然张嘴吐了一口,说怎么胃里难受?我批评不该
直接吮吸蛇血的,舅舅却摆了摆手,说:“怕是有了事了!”跳下水凫着过去了。
我突然想到了舅舅说过老道士捡到金香玉时呕吐了的,但老道士呕吐避开了一场灾
难,舅舅却淌过河去了,还不迭声地催烂头也快过河去,烂头却在埋怨我:“真要
是人贩子,你的罪过就大了,是你亲自把孩子背过去的?!”我说:“我又不是神
仙,我怎么知道是人贩子?”
  两个斗嘴儿,对岸河滩上就砰地响了一枪。
  “怎么啦,怎么啦?”烂头在叫喊着。
  月光下,一只狼在奔跑着,突然前蹄跌闪,在空中陡然翻了个跟头,摔在沙滩
上不动了。狼,哪儿的狼?我和烂头从桥上跳下去,烂头很快地凫过河了,我却被
河水冲倒了,河中的石头绊了一下,倒在水中,一时慌手慌脚,又顺水漂去三丈远,
喝了几口水,才勉强爬起来,湿淋淋地爬上了岸。
  “不要开枪!”我大声制止着,“舅舅,甭开枪!”又是一声枪响,有狼的嗥
叫声。
  “孩子在那棵柳树下,快去救孩子!”舅舅在急促地说。
  我和烂头往远处的一棵柳树下跑,烂头边跑边训斥我:“狼在吃孩子哩能不开
枪?!” 
 


 

 贾平凹作品集
  
 
  
第二十一章
 
  (……我和烂头往远处的一棵柳树下跑,烂头边跑边训斥我:“狼在吃孩子哩
能不开枪?!”)
  沙滩上月光清丽,没有风,也没有石头,沙软得一走一个窝,跑动起来像是在
梦里。经过了一丛老鹳草,草下是一摊猪毛和污血,旁边滚着一颗猪头。用脚踢踢,
猪头上满是血和沙,一张脸苦皱着。我立即明白我见到的三个大人全都是狼变的,
它们偷盗了镇上什么人家的一头猪和两个小孩来餐用的。又是成精幻变的狼!我怎
么又遇上了这种事?!脑子嗡地涨起来,不顾一切地往柳树下跑,柳树下却并没有
小孩,是两只卧着的狼崽。狼崽实在是太幼小了,浑身瑟瑟着,一边瞪着眼睛看骋
们一边嗷嗷叫,要站起来,又倒下去,屁股后扑扑地响,拉下一摊稀粪。原来小孩
也是狼变的!五只狼,这是一个狼的家族吗,上次舅舅打死的那只白狼是这个家族
的成员,或许就是狼崽的母亲,它们已经失去了一个成员,却还在这一带不走,为
的就是要报复吗?!烂头一下子扑了过去,将那只略大的狼崽踢翻在地,又提起来
使劲往柳树桩上摔。狼崽没有叫,或许来不及叫,摔着如摔一条布袋,眼见着小脑
袋就碎了,绒毛和血点溅了烂头一身,也溅在我的脸上。
  一阵奔跑声,舅舅提着枪跑了近来,问看见没看见一只狼跑过来,烂头把死去
的狼崽丢在舅舅的脚下。
  “也是狼?”舅舅说:“他妈的×!”“狼小也鬼大哩!”烂头说。
  “那一只还活着?”
  “已经吓得立不起身了!”“让子明收拾去,你往南边去截,我从北边赶,还
有一只的!”舅舅和烂头丢下我,不容分说地分头跑走了。这个夜里,我就站在树
下看守狼崽,如同看守着一个犯人,我当然没有像烂头那样抓了它的后腿往树桩上
摔,但我握着一根从树上折下的木棍,准备着若它逃跑,就先用脚踢沙迷它的眼睛,
然后用木棒去抽。
  狼崽却没有动,只是嗷嗷地发着颤音,月光下,明晃晃的两道眼泪从面颊上流
下来。“你原来是狼呀,这么小就成精啦?!”我骂着骂着,心却有些动了,我想
到了我的孩子,孩子在看电视时,一旦有枪战镜头就吓得将头塞进母亲的怀里,而
这狼崽却目睹了它的长辈被枪杀,它的哥哥或者姐姐被一下一下摔死,狼崽也是长
心的,它该是多么恐怖呢?我慢慢平静下来,僵着的身子也放松了,拿棍子戳了一
下它的腿弯,我对它说:“喂,你走吧!”嗷儿嗷儿,它没有走,看着我还叫。
  我知道它是一时腿软走不了的,而我若还守在这里,舅舅和烂头他们要来了,
必然还是要杀死它。我极快地为它拍照了一张相,转身离开了柳树,在离开柳树的
刹那间,我的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我或许是东郭先生吧。但还是迅速离开了现场,
追撵到河滩的南边。月光的迷蒙处,是杂乱的跑动声,我一边锐声叫着舅舅,一边
举着照相机,就看见了又是一只狼跑了过来,忙闪蹲在一个沙丘后为它拍照,我的
主意是抓拍之后,便就势往沙丘左边的一个坑里滚,不至于被它伤害。但是,咔的
光一闪,狼的前爪一歪竟窝在了地上,惯性使它的整个身子打了一个旋,立即又
掉头往回跑,烂头正从斜旁冲过来,声巨如豹,狼又折过身来,和我打了个照面。
你简直不能相信,这时候一切都突然地寂静了,狼没有想到我立桩式地站在那里,
而我又哪能料到狼会又折了过来,登时瓷在那里没有叫喊也没有拍照。三米外的一
对绿眼像神话中的宝石放着荧光,后来荧光一灭,它痛苦地倒在地上,一条腿蜷着,
尾巴哗哗哗地摇。“它受伤了!”我这么想着,也就忘了惧怕,蹲下来拍照,相机
这时候又发生故障了,我使劲拍打着相机,还未再照,一股沙子扑打在我的脸上,
是狼用尾巴卷着沙打过来的,我的眼睛看不见了。“舅舅,舅舅!”我失声叫着,
待把眼睛揉了揉睁开,舅舅和烂头已经追上来了,舅舅端着枪,一步一步向狼逼近,
狼疯了一般跳起,天呀,身子是那么高大,像人一样后腿立起,竟也迎着舅舅往前
走,口里发着咻咻声。
  “你没事吧?”烂头一把将我拉到他的身后,护起来。
  “它没有受伤,它压根没受伤,”我说,“它骗了我!”狼用后腿行走的时候,
样子如芭蕾步法,它的全身毛都竖起来,在月色的反衬下像是散发着一圈裹身的气
团,瞬间里我想到了佛光,想到了蹩脚电影中那些英雄们视死如归的就义。舅舅站
住了,甚至往后退了一下,但他的枪一直端着,并且拉动了枪栓。
  “不要打死它!”我拨开了烂头,企图站到狼与舅舅的中间,烂头却用他的头
撞了一下我的腰,我跌坐在地上。
  狼还在往前走,它完全是疯了,头颅高昂着,咻咻声越发大,而尾巴像棍子一
样拖在后边,沙滩上就出现一道深渠。舅舅或许是听见了我的喊声,或许他也被狼
的举动惊骇了,他往后退。但舅舅退到哪儿,狼就逼到哪儿,舅舅已经退到一个沙
滩边,一个趔趄后仰着倒下去,却在同时砰地枪响了,狼的脑盖飞起来,一股脑浆
向空中冲了一下又落了下去,只剩下半个脑袋的狼便静静地立在那里。
  舅舅将枪拄撑着,身子慢慢地撑起来,坐在了河滩上,他说:“烟呢,烟呢?”
烂头并没有将口袋的纸烟递上去,他一脚蹬倒了狼的身子,问我:“狼崽子处理啦?”
  打死的是十二号狼,十三号狼,一号狼和六号狼。
  现在只剩下十只狼了,而在一个地方一下子就枪杀了四只狼,冷静下来,这样
的惨案使我无法忍受,烂头问了一遍又一遍,是把那个狼崽摔死的还是用脚踩死的,
不懂世事的狼崽偏偏却在远处的柳树下长声叫起来,叫得那么凄厉,节奏随着河水
的流动,月光和水雾迷蒙得十步外什么也难得看清了。舅舅和烂头刷地都站起来,
很快,烂头从柳树下提着狼崽的后腿过来了,他似乎怨恨地瞪了我一下,嘭地一拳
就击在了狼崽的脸上,狼崽的气堵住了,发出嗝嗝声,只说它就那么也死了,但狞
却又叫起来,是一种无奈的哭。
  “住手!”我说,“你们杀红眼了吗,一枪也把我打死吧!”舅舅和烂头都怔
住了,吃惊地看着我。沙滩上变得黑糊糊的,而河水一片白亮,迟到的富贵和翠花
站在断桥上向这边吠叫,后来哗哗一阵水响,富贵是游过来了。
  舅舅的样子有些慌乱,喃喃地说了一句:是打死了四只吗,是四只吗?打猎是
可以让人疯狂的,舅舅的话可以看出他从疯狂中冷静下来,也为自己的屠杀而尴尬
了,烂头永远不会看眼色,却在说:是四只,三个大狼一个狼崽。舅舅提过了烂头
手里的狼崽看了看,丢在沙窝子里。
  “怎么不杀了?反正你是没孩子的,杀了这崽子就杀了!”我说。
  “子明你在骂我,我是活该要做绝死鬼啦?!”我的话刺激了舅舅,他是我的
舅舅,比我年龄大,至今独自一人过活,揭人不揭短的,舅舅一定会向我吼叫起来,
凭他野惯了的脾气,是要向我进攻的,即使不进攻,愤怒也将发泄到狼崽身上。但
舅舅睁着眼反问了我一句后,站在那里没有动,站在那里久久不动了,我明明白白
瞧着他在缩小,如一个塑料气包被针扎了一样。我对我的话后悔了,可我仍坚持我
的原则,没有给他好脸,我说,制定条例时你是参加的,这次出来专员有专门的指
示,狼是受到法律保护的,谁也不能随随便便就把它枪杀了,全商州只有十五只狼,
若咱们这么普查下去,十五只狼或许就让你全打死了!你枪杀了一只我可以包庇你,
这又是四只,你怎么让我拍照,我又怎么给专员汇报,专员又怎么对全商州的民众
交待?舅舅一言不发,他的身边是那只没有脑袋的狼,伤口还往外流血。我挪了一
下步,觉得脚下软乎乎的,低头看了,原来是一条舌头,舌头肯定是狼的,但舌头
竟长至足足一乍半长,我的身上顿时一阵扎痒。我想起了往事,前年的夏天,我的
一位朋友的妻子遭了车祸,我去看的时候,她刚下了手术台,人昏迷着,头肿得有
面盆大,面目全非,我看见她的第一眼浑身就扎痒难耐。人的肉体突然遭到了毁坏,
生命与死亡进行着强大而激烈的搏斗,就会放射出强大的能量,今晚的狼是这样,
前几日路过条子沟见到的一大片新砍伐过的树林子时也是这样。我抓了一把沙灌进
衣领里来回蹭着衣服止痒,却不愿将这种痒说给舅舅。说给他他也是不懂的。舅舅
还是立着,也不与我说话,我们出现了长久的僵局。我多么希望烂头在这时做一种
缓和工作,滑头而蠢笨的烂头却远远地躲开我们,他开始用手在河滩上刨坑,他的
手像耙子一样刨得极快,松软的河滩上就刨成了深深的一个坑,然后费力气将两只
狼和那个苦愁着脸的猪头一起埋掉了。
  “一埋不是什么事也没有了吗?”烂头说,“咱们寻着那十只狼了,就说没有
找着另外的五只,专员知道是咱们枪杀的吗?
  回吧回吧,我的尿又憋得难受了。“烂头走向河边撒尿,尿了好长时间,他似
乎还说了一句”我是尿长江呀!“我们谁也没反应他的戏谑。我说:”回吧。“舅
舅还是不动,我过去将他怀里的枪拿过来,狼崽还在河地上嗷嗷地叫,我突然地就
把它提起来,兀自凫水过了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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