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闻金香玉的时候,烂头正热腾腾地端了一箱才出锅的豆腐往堂屋的饭桌上放,
瞧见了问那是什么稀罕物儿,舅舅却将金香玉塞进了胸前衣服里,偏不让看,烂头
就说:“一块石头片,有啥稀罕的,又不是珍珠玛瑙!书记,我可有一件宝贝呢!”
放下了热豆腐,在怀里掏,掏出一个小瓶儿,瓶子里是一团红色的棉花套子。我说
是什么药棉?烂头把我拉到后门外,悄声说:“避邪的,是专门弄来的处女经血棉
花套子。”我问哪儿弄的,他说战利品么,一脸的得意。我就说烂头你真脏!烂头
却说你拉出来的屎还不都是从你嘴里吃进去的?并要我不要告诉舅舅,舅舅没真正
见过女人,知道了会忌妒他的。舅舅在窗前喊:“烂头,你鬼鬼祟祟叽咕啥的?!”
烂头就走进去,大声喊:“吃饭吃饭,掌柜的,把辣子醋快拿来,我们队长要饿死
啦!”锅盔是那一种类似锅盖大小的硬饼,豆腐则是用刀在豆腐箱里直接下一大块,
划开小块了浇上辣子醋水儿,确实是可口。我吃了两碗,舅舅吃了三碗,烂头响声
很大地吃了三碗,又去盛第四碗。
“你瞧他像猪不像猪!”舅舅笑着说。
这时候,门外的街上一溜带串地有人走过,男人们都是黑衣黑裤,在头上或腰
上缠了很脏的宽布,脸上脖子上却皱纹纵横着黑红色的油肉,妇女们的衣服却十分
鲜活,差不多大红大绿,且腰身窄狭,襟角翘起,像是牛皮影戏上的人物。我就拿
了照相机出来拍照,才知道小镇此日逢集市,我们就决定逛逛集市了再赶路也好。
我是从未经历过山区的集市的,四面八方山沟里的人都朝镇街上涌来,买者的
背着背笼,提着篮子和口袋,卖者的扛着木,挑着柴火,黄花菜,木耳,猪羊鸡狗,
不买不卖者多是妇女儿童,为的是小吃摊上的或煎饼,为的是人窝里的热闹,
大呼小叫,抖俏逞能。小街是青石条铺成的一个慢坡,慢坡最高处是座石头桥,石
桥的栏杆断了一半,再慢坡下去,街两边摆满了各类小货摊,大到粮食、蔬菜、农
具、布料,小到油盐酱醋针头线脑,应有尽有。一摆一溜的凉粉摊、糊辣汤摊、面
摊、炸豆腐摊,五花八门,面前或蹲或站了一层人,大声吆喝:辣子,辣子,辣子
放汪啊!洗碗水涮锅水就地泼倒,一股污水就沿着桥面流下来,桥头慢坡的行人就
跺了脚骂:流长江喽?!我们在集市上转悠,富贵不知从哪里叼了块骨头,龇牙咧
嘴在那里咬嚼,我不住地叫:富贵,富贵!富贵说:汪!就是不肯近来。舅舅说:
“狗是跑不丢的,猫却是谁给吃的跟谁走的,翠花呢?”我回头看看,翠花在烂头
的怀里,烂头却在离我们很远的后边,一对眼珠咕咕噜噜四处乱瞅。他大声叫我书
记,惹得行人都朝我看,我便也拿出很有派头的架势,说:“有事吗?”他跑近了,
低声说:“叫你一声书记,你还真以为你就是书记!!”我说:“书记做大了,秘
书也就大了嘛!”他说:“没想这山圪地方女人都有水色哩。”我说:不错。他
又说:“真不该扇那小伙的耳光,若要一条手帕来,试试真会迷惑了人?”舅舅走
过来,烂头就不说了,舅舅问我:想不想看看扁尾猪?什么是扁尾猪,我不知道,
烂头就要我买一包烟给他,他可以告诉我。我真地买了烟,给他和舅舅每人一包,
他说这问题简单得跟个一字一样,知道吗,狼是常常到村里来叼猪的,但并不是什
么样的猪都叼,叼去的都是尾巴尖是扁形的猪。我问为什么扁尾猪是狼的一道菜,
他答不上来了,“这些狼没给我解释过”,他说。下了桥那头的慢坡,往右一拐到
了河滩,那里站着卧着上百头待市的猪,舅舅并没有询问谁家的猪是扁尾,只是讨
猪的价钱,压压这一头猪的脊梁,揣揣那一头猪的肚子,提了一头猪的尾巴,才说:
价钱太贵了,伙计,这是扁尾猪!卖主说:“这不瞒你,是扁尾猪,可现在没有了
狼啊!”我提着猪尾巴,果然是扁平的,以此看了十三头猪,竟有五头是尾巴尖又
平又扁的。
“怎么会没有狼呢?”舅舅和烂头蹲在那里与卖主抽旱烟。“要是没有狼,政
府也用不着颁布禁猎狼的条例了,等狼又来叼猪,打不能打,白白给狼交粮了?”
“已经没有了还禁什么猎?两三年了,刘家坝子还没听过哪一家的扁尾猪叫狼
叼了的,现在坏人这么多,哪还会有狼?”
“变人了?你说说,哪个是狼变的?”
他们嗬嗬嗬地笑起来,卖主从嘴里拔出口水淋淋的旱烟袋递给了舅舅,舅舅把
旱烟袋塞进自己的口里抽那么几口,又拔出来给烂头。我没有过去凑热闹,兀自拿
了照相机为这些猪拍照,但相机出了毛病,摆弄了许久,可以照了,人群里一个男
人背着一个男人匆匆而过,后边跟着一个手里攥着手帕的女人,女人抬头看见了我,
立住脚啊地一叫。这是山梁那边罗圈腿的老婆。
“你也来赶集了?”我说。
“我哪有这闲福。你走吧,别让他哼哼!”她吆喝着背着男人的男人往前走,
继续说:“老贪嘴哩,吃了一颗枣,不吐核儿就咽了,你见过吃枣不吐核的人没
有,你见过枣核竟那么大,两头尖得像锥子?屙的时候枣核堵住屙不下来,老拿
手掏哩,掏不出来,勾子眼血流了一摊,来镇上给他看医生了!”我又惊又好笑,
想罗圈腿是在捆王生的枣树上吃的枣,那枣一定有王生的冤魂,才要问医生看得怎
么样,女人却说:“你一伙的那个瘦子呢?”她问的是烂头,我不愿告诉他烂头就
在那不远处,哄了说烂头在桥那边面馆里吃饭哩,女人哦哦地应着,一摇一摆地往
前走了。但这时候又一个女人过来问我的话。
“小哥哥,”她说,“那边蹴着吃烟的是不是姓傅?”
这女人其实已经在前边的拴牛桩前站了许久,一直朝着我们看的,她一头的黄
发,用一件印花布包着,刚才我瞥了一眼还想:山区的女人也时兴把头发染色呢!
抬起头来,看清了那黄发并不是染的,是从根到梢都黄,亮着光泽。我说:“是姓
傅,你认识他?”
女人说:“真没想到,能碰上他,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立即呐喊舅舅快过
来。
“恩人,恩人!”女人给舅舅跪下去,额头清晰地在地上磕响,舅舅莫名其妙,
赶紧把她扶起来。“你,你是……”“你不记得我了,我姓金!”“哦,金长水的
闺女,记得记得,长这么大了?!”女人笑着的脸尴尬起来。
“你真的记不得我了,”女人说,“你救过我的命。”“我救过你的命?”
“在月照山,你还没想起来吗,你瞧瞧我这指头。”女人举起右手,右手的中
指断了一半。但舅舅仍是一脸的疑惑。女人见舅舅还未觉悟,遗憾地摇了摇头,对
舅舅说她会一辈子记住舅舅的救命之恩的,她一直为舅舅祈祷,愿舅舅这样的好人
寿而永昌。舅舅有些不自在,开始把腰带解下来,有些热,但立即又系紧了。女人
还是拿眼睛定定地盯着舅舅看,她伸出了手,捏去了粘在舅舅肩头上的一只小虫子。
这当儿,有人在长声咳嗽,我抬头看见远处站着烂头给我招手,我走过去。
烂头说:“你好没眼色,站在那儿干啥?”
我立即也悔不及地打自己的头,却问:“这女人是谁?”
“没见过,”烂头说,“漂亮得很么!”我就偏移了身子,挡住了他的视线,
问他跑到哪儿去了,刚才见到了王生的老婆,她今日可算是把脸洗干净了,还问到
你的。烂头却说:哪个王生?我说昨日还谋算着住在人家屋里不走,今日就忘了。
烂头说,我是猴子掰苞谷,掰一个撂一个,都记着累死我呀?歪了头又瞧舅舅,立
即努嘴示意,我回头看看,舅舅和那黄发女人还在说话,黄发女人在怀里掏什么,
但对襟衣的扣子是古式的布纽,一时解不开,终于掏出来了,是两个桃子,桃子大
而红润。烂头说:“那不是桃子,是奶包。”我骂道:“谁你也作贱!”但蓦地想:
这四月天里,哪里就会有了桃子呢?一时疑惑不已。女人把桃子要送给舅舅,舅舅
却是不要,两个人推过来让过去,女人只好将桃子又塞进了怀里,就从人窝里走了。
女人走远,舅舅还站在那里发愣,我和烂头过去说:“是不是我们在这里,你故意
不肯与人家相认?”舅舅骂了一声:扯淡!
贾平凹作品集
第十三章
(……我和烂头过去说:“是不是我们在这里,你故意不肯与人家相认?”舅
舅骂了一声:扯淡!)
我们在饭店里吃饭,商量着今天下午往北边的塬上去还是明日去南三十里的高
坝坊。舅舅说高坝坊在明清时是有名的金矿区,现在是废了,留下了无数的矿洞,
矿洞都曾是狼居住过的。他这么说着,突然就击掌叫道:“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我和烂头倒吓了一跳。
“还记得上午见到的那女人吗?”舅舅说,“她是一头金黄头发吧?”
“是一头黄毛。”“你在哪儿见过这么黄的头发?”
“电视中的外国人。”“那是只金丝猴?!”舅舅说,“肯定是金丝猴!”
“她是金丝猴?!”“是金丝猴,”舅舅说:那一年他是和成义在月照山打猎,遇
见了一只狼,狼和他们在梢林里兜圈子,狼的智力绝对不比人差,周旋得他们都快
要神经了。成义这时候发现了目标,连放了数枪,过去看时,打得趴在地上的却不
是狼,是一只金丝猴。这只金丝猴的前爪被打断了一根趾头。成义把它抓起来,金
丝猴大声尖叫,成义怕让人知道,用绳子扎了它的嘴,脱下衣服包住。金丝猴是不
能捕杀的,他请求成义赶快放了,但成义偏不,说金丝猴的皮值大钱,南方有人来
收购的。他拗不褒成义,成义把金丝猴带回到镇上,就把金丝猴缚了四肢藏在村外
的一个破窑里,去和收购金丝猴皮的南方商贩联系,他就去报告了派出所。
他的原意是能抢救金丝猴就是了,可派出所的人去了破窑,并没有见到金丝猴,
却正碰上成义在强暴一个女人,女人在竭力反抗,而成义则撕烂了人家的衣服,将
人家的乳头咬破,下身也抠出了血来。派出所的人来后,那妇女哭着逃走了,但成
义承认他是抓住了一只金丝猴藏在破窑里,却发誓他没有倒卖金丝猴,他来破窑里
取金丝猴时,金丝猴不见了,偏偏有那个女人在这里。这是他思想败坏,起了歹念。
派出派很快抓到了南方来的商贩,并搜到许多金丝猴皮和蟒皮,也交待了曾经要和
成义做一回金丝猴买卖的事,商贩和成义便一块被逮捕了。
“这金丝猴在这儿碰着我,它来感谢我了,它竟然还能记得我!”“舅舅不是
在说梦话吧?”
“咋的?”
“你救的是金丝猴,可来感谢你的是一个女人!”“没脑子!”舅舅噎了我一
句,“金丝猴成精了,成义强暴的也肯定就是它。”“还真有这等事?!”“这有
啥诈唬的?”
“这么说,什么都可以幻变成人的,那个卖猪的人说狼都上世成人了,也不是
一句戏谑话!”“菩萨都有三十六相哩!”烂头却叫苦他的艳遇里会不会也有着一
些并不是真人的,我疑惑昨日在王生家,舅舅坚决不让住在那儿,又说过王生老婆
的长牙,是不是舅舅感觉到那老婆也不是正经的人了?这次进商州,给我留下深刻
印象的事情太多,但令我思维发生改变的莫过于野兽是可以以人的面目出现。过去
读书,书上说神常常以人的形状在大街上,商店里,或普普通通的饭馆内出现,
说不定你身边的就是神仙或者妖魔,我总以为这是比喻和文学家们的艺术之语,原
来深山里的山民也一直是这么认为的,闸看得那么平常自然,而现在又使我真真切
切地目睹了。我突然有了一种浪漫之想,舅舅和那个金发女人的奇遇既然有着如此
美丽的故事,何不再了解清楚,写出一部小说或一出戏剧呢?我和烂头耳语起来,
相信那个金发女人没有走远,还在刘家坝子里,就决定出去寻找,但舅舅却抬起头
来说,他得到北边三十五里外的丹凤县城去一趟。
“你们同我一块儿去不?”他说,“坝子里有蹦蹦车,一会儿就到了。”说的
是关于寻找狼的故事,但真正要寻找的狼迟迟没有出现,而舅舅却又要到丹凤县城
去,作为故事中的我多少产生了怀疑:能寻找到狼吗?舅舅普查到的十五只狼数目
是准确的吗?他这次出来是真心协助我呢还是仅仅为了心理的慰藉?他豪爽刚烈的
性格渐渐在我心目中变得阴冷,古怪,难以捉摸。但舅舅毕竟是舅舅,毕竟是领导
着我们的队长,我不能违拗他,烂头也肚里不满嘴上不说,我们坐上了一辆三轮摩
托改造成的运货车,他的头痛病就发作起来,哼哼唧唧,随着货车剧烈地具簸,脑
袋在车厢上一磕一碰,后来就头抵着厢角,令我想起了生产着的大熊猫。州城离我
们是越来越远了,黄专家是继续在医院里接受治疗呢还是送进了疯人院?施德主任
会改行吗,改行又能改到什么单位去?运货车开得飞快,路面的土坑又一个接一个,
车就像跳舞,我的思绪便不停被打断,在悬崖峭壁上开凿出的路面拐弯处几乎都是
硬折成的,有几次险些和对面开来的车辆相撞,我紧张得抓住厢栏蹲着,叮咛道:
师傅,开慢点!司机叼着烟卷儿说这还快呀?你不就是带了个照相机嘛!一进了县
城,车停下来,我的痔疮就犯了。我是上下都有毛病的人,口腔溃疡还没完全好,
现在痔疮一犯,感觉里大肠头子掉了下来,只好走路匡起腿,且不住要靠边用手托
托屁股。而富贵也成心恶心我,我靠在墙上一托屁股,它就乍起后腿,露出那一节
不洁之物将尿撒到墙上去。
县城有纵纵横横的几条瓦房街,顺着一座山坡直漫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