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同和既报了仇,又能过一个好年,你说他该怎样心花怒放啊!
剥狗!剥皮抽筋!剔骨刮肉!奶奶的,想咬死老子?
皮剥了后,李同和真的就把狗肉从骨头上一刀一刀剔了下来,剔一堆血乎淋拉的骨头,然后飞起一脚,踢到了门前的山沟里。他又用秤称了称,剔骨净肉36斤。当然,狗肉不能挂在堂屋里,杀只狗过年,在怪屯并不光彩。他把肉挂在灶屋里。但灶屋的屋檩细,他怕把36斤一下挂上去把屋檩压折了,所以就留下来10斤。他高兴,反正肉多,今晚要把这10斤肉先熬了,喝顿狗肉汤解解馋。他吩咐儿子:“去哇唔眼儿喊你同于叔去!叫他晚上过来吃狗肉!”
可是,等晚上李同于来时,他已经死了。
他等不及好朋友李同于来,就先吃了一块狗肉。狗肉真香!他忍不住又喝了半碗狗肉汤。狗肉汤也真香!他想再喝半碗,刚端着空碗要站起来,肚子猛地一疼,他“妈呀!”一声又蹲了下来。他觉着好像有两个人在肚里扯他的肠子,疼得他倒在地上乱滚,爹呀妈呀大叫。叫着叫着,腿一蹬就不动了。
他死了。
李同和死了。
死在大清宣统皇帝登基那一年腊月二十六,死在黑子它妈3周年忌日(如果狗死也可忌的话)。
李同于大惊。喝半碗狗肉汤就把人喝死了?多亏自己在家担挑水耽误了一步,要不,自己不也喝死了吗?狗肉怎么会有毒呢?
有人就说,他们看见过黑子在山里吃断肠草。肯定是断肠草的毒性积攥在狗身上,狗肉在锅里一熬,毒性就出来了。
这么说,李同和是喝了一碗断肠散呐!
狗肉是吃不成了,李同和家这一年仍是一个穷年。当然,对于李同和来说,已经无所谓了,他已经死了。他埋在哎哦庙附近的一块荒地里。狗肉呢,也埋了。李同于说,是黑子害死了同和哥,让黑子到阴间还给同和哥看门当狗去吧!就把黑子的肉埋在了李同和的坟旁边。
第二年夏天,李同和的坟头上长出一棵桐树,乌嘟嘟的,非常粗壮,桐树叶子像挂了一树绿伞似的,树杆一出来就有人的小腿粗。人们都说,同和占着好地气了,你看这块地多旺,能旺树,就能旺人嘛!这同和死得暴,是急着来抢风水来了。
就在人们纷纷议论的时候,埋黑子的地方也突然冒出一棵幼苗。起初人们以为又是一棵桐树。可是第二天人们发现那不是一棵桐树,而是一棵葛藤。那葛藤也异常茂盛,叶子墨绿墨绿的,只几天功夫,就缠到了李同和坟头上的桐树上。
到了秋天的时候,桐树长到了两丈高。但它死了。被那棵葛藤缠死了。
葛藤也死了。人们都说那葛藤是黑子。不管是阳间,或是阴间,黑子都不会让李同和有出头之日。
人们百思不解,一只狗,咋会与人有恁大仇气呢?
至今,李同和的坟头上还光秃秃的,上百年了,连个草毛都不会长。
第十七章 鬼店义商
民国三十五年(1946年)秋天,李长原在武昌做丝绸生意,开一家“泰兴”生丝行。那时洋布已大批涌入中国,加上战争连年,丝绸生意逐年清淡。这天上午是个阴天,刮着西北风,好像要下雨的样子。李长原清淡地坐在店里,突然看见门口有一个人影一飘。他忽生站了起来。那不是大脸哥么?几个月不见了。他就拉开闸门,走出了柜台,紧撵几步喊道:“大脸哥!”
那人回过头,一张木锨板子似的大脸。果然是大脸哥!
大脸叫李长连,都问他喊大连。这是本名。可是连与脸同音,他脸又比一般人大,所以在人们的意思里,大连就是大脸。
大连站下了,望着长原走过来,说:“长原,是你!你怎么在这儿?不是在汉正街么?”
李长原说:“才搬过来,不到一个月哩。走吧,到我店里坐坐。”
大脸就跟着李长原回到了店里。李长原店里养了一条黄狗,看见大脸就“呜呜”地叫,并撵着他闻。大脸说:“长原,我害怕你的狗,改天再来吧。我记着你的店了。”结果,屁股没有挨座,就走了。
黄狗狺狺地望着他的背影咬。
李长原有些儿怅怅。平日清淡枯坐,挺郁闷的。今天好不容易见着个老家亲人,叙说叙说,却又叫狗咬走了。这黄狗也是的,原来见了大脸哥挺亲昵的,几个月不见,就不认识了么?他就踢了黄狗一脚。
大脸也是在汉阳做生意,开了个“永寿”药材行。5天后,李长原就过了江,去找大脸,说闲话解闷儿。
大脸的店里很暗。李长原站在明朗的秋日阳光里往屋里看,只看见一个恍惚的黑影趴在柜台上打算盘。他喊了一声:“大脸哥!”大脸就抬起了头。一看是长原,就欢喜地说:“长原!快进来!”
长原说:“今儿日头好,咱们出来坐门口说话吧。”
大脸说:“坐屋里吧,外面太阳毒,我不敢见太阳。”
两个人就在屋里说闲话。先聊生意。长原诉苦说,今年瞎的很,前天盘盘账,除除房租,上半年赚了一个半钢洋。你这里咋样?李长连说:“我这里还算中。不过也不如去年。”大脸说着长叹一声,“唉!春上来时,我带了10个麝香包子,走到老河口,叫人抢了。要不是,今年就比往年肥了。”
李长原就安慰他,说:“大脸哥,破财免灾,只要人好,就是福气。”
李长连就呆愣着眼望着他,望着望着就流下了一串眼泪。
接着就谈家常。李长原家里无甚牵挂,所以谈家常比较乐观。可是大脸一谈家常,却一声声地哀叹,说:“唉!剩他奶孙俩咋整哩!唉!剩他奶孙俩咋整哩!”
李长原听了这话仍不在意。因为李长连的老婆过完年病死了,留下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家中又别无他人,只有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母,想来寡奶孤孙,确实艰难,不由人不伤怀。往年出来跑生意,他们都是一起走的,由于家事拖累,大脸哥今年2月才起身。李长原就安慰他说:“大脸哥,别惆怅。你今年才三十几岁,过个一年半载,再续一房,还是好日子。”
李大连听了,又呆愣愣地望着他,望着望着,就又流下来一串眼泪。
转眼到了年底。李长原又来到汉阳永寿药材行,约李大连一起回家。李大连一脸抑郁,好半天才长叹一声,说:“长原,我今年不能回了,你一个人回吧。世道不宁,路上一定要小心。我苦挣一年,攥了40块大洋,你捎回去给我妈吧,叫她奶孙俩好生过日子。”
李长原听了这话,就有些儿奇怪。大脸哥这是什么意思?大年下不回家?噢,是了,莫非大脸哥在这里有了相好?他要在这里过年,在这里安家,以后就抛子别母了?想到这里,他也就不便深问,接过钱,作别。下午即搭船,先走长江,然后入汉水,一路北上,回家了。
腊月二十三到家。家里已经把年味烹得浓浓的了。老灶爷、老灶奶换上了新衣,身边贴上了新对联: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面前点了香,摆了猪头、灶糖、还有刚炕出来的火烧馍。两只大红蜡烛插在猫尾巴蜡扦里,灯焰子飘飘摆摆的,像两面旗。李长原的父亲正吆喝一家人跪下来给老灶爷磕头,拜灶神。李长原大门一推进来了,家里的年味立刻就圆融了。一家人欢呼一声,有的笑道:齐了齐了!有的叫起来:赶上拜灶爷了,快跪下,快跪下!
李长原就跪下给灶爷磕头。
磕了头,李长原说:“爹,我去我大脸哥家看看去。”
爹说:“唉!去吧。你四娘奶孙俩真是可怜。”
直到这时,李长原还没听出爹话里的意思。
他背起褡裢就去了。
大脸哥家没一点儿过年的意思,连火烧馍也没炕。四娘与孙子偎在被窝里。李长原喊了半天门,四娘才披着棉袄出来开门。
四娘说:“唉哟,长原哪,你回来了。娃儿,你还知道来看看你四娘。”
李长原说:“四娘,我给你说一声儿,我大脸哥今年不回来了。他让我把钱捎回来。一共是40块大洋。四娘,你数数。”
李长原说着,“咣啷”一声把钢洋倒在马杌子上。
老婆愣愣地站在那里。
“长原,你……你说,是大连让你捎的?”
“是啊。”
“你骗我吧,长原?”
“我咋能骗你,四娘?”
老婆的眼泪就落下来了,说:“长原呐,你不知道,你大连哥,春天就死了!”
“啥?”李长原浑身打了个激灵,“不会吧?在汉口我们见过好几次面的呀?”
“哪有的事!娃儿,四娘知道你心好,想假借你大连哥的名义接济你四娘。娃儿,四娘领情了。这钱,我留两块,余下你还拿回家吧。”
李长原扔下钱就跑了。
回到家,他就臆臆怔怔的。大脸哥已经死了?不会吧?这怎么可能呢?他要死了,那在汉口见到的又是谁呢?而且还给他40块钢洋让他给四娘捎回来?
“长原,见着你四娘了?”爹问他。
“不可能!不可能!”
“长原,你眯瞪啥?见着你四娘没有?”
李长原这才臆怔过来了,说:“见着了。”
“你四娘炕火烧没有?”
“没有。爹,我四娘说我大脸哥死了?”
爹叹口气,吐口旱烟说:“死十来个月了,你不知道?春上埋了他媳妇,起身往汉口去,走到老河口,夜里住店时,叫人杀了。身上带的10个麝香包子叫劫走了。”
李长原说:“爹,是不是你们认错人了?”
爹说:“咋认得错?你大脸哥那张脸,闭着眼摸摸,也能摸出来呀。还是我领着人去老河口把他抬回来的哩。”
李长原仍然不信,说:“爹,我在汉口见我大脸哥几次哩!”
“什么时候?”
“夏天,秋天,冬天。这次回来时,他还让我给我四娘捎回来40块钢洋哩。”
他爹就惊得目瞪口呆,哈拉子从嘴角里“吐噜”流了出来。他伸出手,抓住儿子的胳膊,呼唤着:“娃儿!娃儿!娃儿!”
这老头认定儿子活见鬼了,活见鬼的人是必死无疑的。
“咋啦,爹?”
“你……你说的是真话?”
“可不真的么!我刚才就是给我四娘送钱去的。”
他爹“喔——”一声就哭了。
看来,大脸哥真的是死了。可在武昌和汉阳见到的是谁呢?是鬼?是大脸哥的魂儿?就是真的是大脸哥的魂儿,是大脸哥死后变的鬼,他也不害怕。他跟大脸哥好。大脸哥跟他是已出五服的本家,但他俩同在汉口做生意,每年都是同去同回,互相照应,亲如手足。可是今年大脸哥因为女人的事晚走了一步,就出事了。
但鬼还会做生意吗?魂儿还会挣钱吗?在汉口见到的大脸哥,到底是不是鬼呢?要真是鬼,那又是多么让人奇怪的事啊!李长原被这件事强烈地吸引着,刚过了初五,他就起身走了。他要找大脸哥去。他要问问他是不是鬼。要真是鬼,想到今后他要与一个鬼经常在一起,就像他活着时一样亲如兄弟,聊家常,谈生意,喝酒,饮茶,看二黄,听花鼓……那是多么新鲜、多么让人激动的事呀!
初十到了汉口。李长原顾不及打理自己的店铺,就直接来到德化街197号。197号门前有一棵龙钟古槐,古槐上钉一块黑漆红字的木牌子:永寿药材行。两间黑漆扑踏板门面,扑踏板上穿了一个铁穿条,穿条头起挂了一把大洋锁。
大脸哥不在屋。
他到哪儿去了?年下不回家,初六就应大开市了,他为何不在店里?看看门两边,也没有“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之类的新春联语,门口地上也没有开市大吉的炮花。真是个鬼,他也该在店里呀,去年不就一直在店里么?
李长原只好先回到武昌自己的店里。
第二天他又过江来找大脸哥。
但197号的铁穿条仍然锁着。他在门口坐到天黑,仍不见大脸哥回来。
第三天他又去。门仍然锁着。
就这样,李长原整整等了10天。第十天太阳挨着扁担山的时候,李长原见着了197号的房东。因为李长原从前经常来,与房东是认识的。他喜出望外,想着房东一定知道大脸哥的行踪,连忙喊住:“大叔新年好啊!我哥呢?咋不见开门?”
房东见他也一脸惊喜,说:“哎呀!可找到你了!我到汉正街去了好几趟了。”
李长原说:“我去年搬武昌去了。大叔找我有事?”
房东说:“跟你一样的事,找你哥哥呀!”
“找我哥?”
“是呀!去年到现在,这铺门一直锁着。我这房子,你哥哥到底租不租了?房租至今不交,人也不露个面,咋个回子事嘛!”房东窝了一肚子气说。
怎么?去年一年都没开门?不可能吧?去年他来找大脸哥四五次哩,次次都在屋,怎么会没开门呢?李长原狐疑地望着房东的脸,说:“不可能吧?”
“咋个不可能嘛!你看看这锁头,看看这招牌。”
房东用手拍拍穿条上的大洋锁,又拍拍钉在古槐上的招牌。李长原看了看,大洋锁确实是生锈了,古槐上的招牌也确实是油漆斑驳了。
“你今天来了,正好,就替你哥哥把去年的房租交了吧,不然你不要走。你要走,我就叫警察了,我儿子的朋友在警察局侦缉队当队长。”房东威胁道,一只手就捉住了李长原的胳膊。
李长原说:“大叔,我是说,我哥他怎么会一年都没开门呢?我年根儿回家前还来见过他呢。”
房东说:“你白说个啥子嘛!绝对不可能的事,我坐在这门口守了整一个月呢!”
这真是奇了!难道是自己摸错地方了?德化街,197号,古槐树,永寿药材行的招牌……哪一样能看错呢?
看来,大脸哥真是死了。他家有老有小,死得冤,死不下,所以才弄出这些显应的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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