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龙,将真面目躲在历史烟云的深处,令我望洋兴叹又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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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李国辉副官的种种努力好比大海捞针,基本上没有线索。一连许多天,我顽强深入金三角腹地采访,同时到处打听李国辉副官下落,然而收效甚微。杂乱的历史碎片无法与现实图案拼贴起来,历史暗河错综复杂,常常令我寸步难行。我焦急万分,眼看宝贵时间在我手中一点点流走。
这天我们偶然经过一个地名叫马鹿塘的掸族寨子,停下车歇脚吃饭,这个寨子很小,小得在地图上没有任何标记。我说的“我们”,是指我,向导小米和司机小董三人。小董是金三角汉人,也是国民党残军后代,我雇他的车。我照例同小米到处走动,拍资料照片,同山民拉闲话,问些不经意的问题。顺便说一句,我发现在金三角,当地人对于外人总是很戒备,眼睛里露出警觉,好像外人都是奸细或者敌人。我的采访显然属于引人注目的那一类,因此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引来许多探究的目光。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神经过敏,反正这些目光常常令我感到芒刺在背。这天我从当地人口中偶然得知,寨子里有两个汉人老头,谁也说不清他们有多大年纪,反正已经很老很老,算得上当地的古董。据说他们从前都是“小李将军”的部下。
我不禁大喜过望!
“小李将军”就是李国辉,是金三角人区别于另一位国民党将军李弥的称呼。感谢上帝,功夫果然不负有心人!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屈指算来,李国辉时代距今已经半世纪,那时我还没有出生,他的副官如果活着当然应该很老很老,如果他们不是很老我才不会这样高兴呢!我私下已经确信,我苦苦寻找的李国辉副官一定就在眼前。
我当即改变主意住下来,然后迫不及待登门造访老人。在金三角,别人告诉我,贸然登门是件不得体的事情,所以我按照他们指点,去大路的镇上购买一些价格不菲的礼品,比如美国奶粉、西洋参、韩国高丽大补汤之类,作为见面礼。当我第一次拎着这些沉甸甸的礼品,就像拎着自己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忐忑不安地敲开寨头一家铁皮屋门,一股历史的霉灰味扑面而来。
我一眼就看见那个老人。
他是个真正的耄耋老者,偎在火塘边,佝偻身体,裹一条当地掸族人的毯子,微闭眼睛好像睡着一般。我看见火光在他干枯的脸皮上跳跃,投下许多皱纹的阴影,他的头顶看上去好像落了一头霜,或者因为潮湿的雨季发霉长出白毛来。他听见动静只动了动眼皮又慢吞吞地合上,我觉得他像一只千年老龟,已经从唐朝或者更早的朝代活到现在。我想如果活人用这般静止的姿势打发漫长时光,我相信他已经变成一个会呼吸的化石。
一个中年妇女,我猜想她是汉族,尽管她的衣饰是掸族,她的身份应该是他的孙媳妇之类。她凑在老人耳边说了几句什么话,化石慢慢睁开眼睛,这次我看见他的目光并不十分浑沌,也就是说还没有老到糊涂昏聩不知人世的地步,这一发现令我暗暗高兴。老人目光并不到处费力寻找,而是像苍蝇一样准确落在我的脸上,我相信他是凭感觉,或者凭气味嗅出我的陌生气息。火塘的光亮反射在他枯萎的眼窝里,我怎么看都觉得他更像一个木乃依。我恭恭敬敬献上礼品,中年妇女立刻替老人把礼品收走了,然后对我说,你跟他说话大声些,他耳朵背,你坐过来挨着他。
我巴不得挨着老人,经验告诉我,这样做会缩短我们之间的心理距离。老人像雕像一样久久凝望着我,我猜想他久居深山,已成洞中之人,不食人间烟火,他大约从未接触过像我这样来自文明社会的不速之客吧?当时我身穿一件米色短采访服,右肩挎一架微型摄像机,左边是自动照相机,胸前挂着采访包,兜里暗藏采访录音机。他嚅动着嘴巴说一句什么话,我没有听清,我以为那是一句缅语或者泰国语。我凑近他耳朵大声说,您说什么?
他又嚅动没牙的嘴巴,这回我听清楚了,他说的是汉语,而且是北方口音!他像一架漏气的风箱,嘶嘶地说:你从香港……来吗?
他居然知道香港!我摇摇头,他又嘶嘶地说:从……台湾来?
我大声告诉他,我不从台湾来。我是大陆作家,从中国大陆来的。
我看见他眼珠亮了亮,好像电压不足的灯泡突然充了电,但是他脸上并没有显示出惊讶的表情,我想这是他面部肌肉太老化,神经已经失去作用的缘故。铜壶里的水噗噗地开了,溅到火塘里,灰尘扬起来,老人忽然大声咳嗽起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脸皱在一起,表情很痛苦。我连忙替他捶背,我猜他一定患有老年性哮喘或者肺气肿之类疾病。我想起采访包里有咳嗽药,就取出来请他服用,但是遭到他拒绝。我看见他的腰越佝越低,身体蜷曲,好像同体内一个看不见的敌人搏斗,我想要是在城市,他怎么也该住院治疗。后来还是那个中年妇女出来,喂他半碗黑糊糊的什么汤汁,他的咳嗽才渐渐平息下来。咳嗽耗尽老人体力,他像架能量耗尽的破机器,呼哧呼哧地喘息着,渐渐沉入半睡半醒的休眠状态。
我只好轻手轻脚地告辞了。
没想到第二天再次登门拜访,竟吃了闭门羹,中年妇女面无表情地推辞说,老人身体不适,此后几次求见均遭婉拒。
我明白这是老人不愿意接受采访,也就是说,我这个来自祖国大陆的作家成了不受欢迎的人。至于其中原因,我猜想可能还是历史遗留的意识形态起作用。我愤愤想现在什么时候了,海峡两岸都在搞统一,一国两制,实行“三通”,他这个老顽固怎么这么陈旧,还生活在发霉的阶级仇恨里?万般无奈,我只好转而拜访另一位老人,不料登门才知,那人早已中风瘫痪,老年痴呆,连话也不会说,我只看见一具会呼吸的干尸。
很显然我在这里遭到历史狙击,问题在于,主动权操在别人手上,不由我支配。说服老人,帮助他超越意识形态对立?向他宣传大好形势,或者再讲一遍关于我父亲参加中国远征军,我著名的姑婆如何嫁给蒋纬国先生的故事?恳求他帮助我,以情动人?如此等等,我绞尽脑汁,可是别人根本不给我机会。他根本不见我,就像面对石壁,你能让石头开缝么?一连两天,我像热锅上的蚂蚁,欲罢不能,欲采访也不能,我该怎么办呢?
这天下午,寨子里突然发生一件事,这事看似与我这个外人无关,但是它的结局却意外改变我的处境。一个年轻产妇难产,立刻惊动全村人。需要说明的是,我下榻这间小旅店是村里唯一旅店,其实也说不上旅店,一间大房子几张竹床,相当于鸡毛店,平时只有过往马帮歇脚。店老板是个很老实的掸族人,名字叫若埃(音),会讲几句汉话,他慌慌张张来敲门,拉着我结结巴巴说客人救救罕娜。
罕娜就是那个年轻产妇的名字。我弄糊涂了,连忙声明我又不是医生,拉我去做什么?若埃把我拉到一间被称作“公房”的大房子里。公房外面已经围了很多村民,大家表情沉重,都不说话,默默让开一条路,好像我是他们等待已久的救星。等我进屋一看,倒把我吓了一跳,原来根本没有什么穿白大褂的医生,除了香案上供着菩萨和供品,只有两个面孔黢黑的老女人(接生婆)在摆弄那个产妇。产妇已经没有声气,地上淌了许多发黑的血。很明显接生婆已经束手无策,她们只好不停地往产妇嘴里灌黑糊糊的汤汁。即使我从未学医,我也看出来如果再折腾下去大人孩子肯定都没命了。
我在长篇纪实文学《中国知青梦》里讲述过一位上海女知青死于难产大流血的故事,那是知青年代发生在云南边疆的惨剧。然而世纪末在金三角,我又面对另一出即将发生的同样惨剧。我着急地说干吗不快请医生来?若埃哭丧着脸说没有医生,村里女人都这样生孩子。我说村里有懂医的人吗?她需要输血而不是灌那种破汤,要不赶快送镇上医院。若埃回答说镇上没有医院,勐回也没有医院,整个百里范围内都没有医院。我大吃一惊,说怎么可能呢?你们不生病吗?生病怎么办?若埃不说话,我明白他的话是真的,如此广大地区,方圆百里竟没有一座医院,甚至一所小小的卫生所?……远离文明与科学,这就是金三角人一直面临的生存现实。我说你快告诉我,我能帮什么忙?若埃低声说,客人的车……救救罕娜。我明白了,山区交通不便,村子里有马帮,却没有汽车,我是从美斯乐雇的一部客货两用车,以保障长途采访之用。我说,最近的医院在哪里?若埃回答:在清迈,清迈有生孩子的医院。我心里惊叫起来,清迈至少有两百公里以上,又是山路,谁知道产妇会不会死在路上?
问题是产妇现状容不得我多想,事不宜迟,我马上让司机小董把车开来,人们小心地把产妇抬上车,我看见许多女人都低着头,双手合十,嘴里默诵着什么,好像是祈祝菩萨保佑。汽车开动,这一路真是漫长无比,我从来没有感觉汽车开得如此之慢。山路颠簸,牛车小道像细细的肠子一样盘绕在大山和丛林里,天渐渐黑下来,金三角之夜伸手不见五指,树林中传来野兽的吼叫,只有汽车灯光像一把雪亮的利剑刺向厚厚的帷幕。我们为了减少产妇痛苦,将帆布做成垫子,一人拽住一头,我的手臂很快因血液循环不畅,因麻木而失去知觉,肚子空空如也,腿肚子直打颤,但是我仍咬牙坚持。因为我知道,我们的努力将使得一个年轻妇女和她肚子里的小生命每一分钟都向希望靠近。
半夜时分汽车终于开进清迈医院,我几乎瘫倒在汽车上。仅仅半个小时后,孩子剖腹产,是个男孩,母子均报平安。我与小董连夜驱车返回寨子,到村口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当金灿灿的太阳从东边山头升起来,第一抹阳光穿过树林照耀在寨子的尖屋顶上,我的心里充满疲惫和欣慰。我觉得这一天很有意义,因为我以自己努力避免一个惨剧发生,我从这里开始认识一个社会问题,那就是,金三角之所以成为金三角,贫穷是否是其中主要原因?
按照计划,我前面还有很远的路要赶,很多地方要去,很多人物要采访,金三角很大,所以我不能再白白等下去。我收拾东西,告诉小米准备出发。我想,也许别的地方还会有机会,李国辉部下很多,也许不止一个副官。
这时旅店竹篱“吱呀”一响,那位中年妇女探进头来,她礼貌地向我躬躬身,说她爷爷(果然是她爷爷!)请我再去坐一坐。我简直大喜过望,不及细想,便迳直穿过院子,飞奔出门。门是虚掩的,我放慢脚步,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在那所半明半暗的大房子里,我看见那位仿佛赶了长路归来的疲惫老者。他还是以那样似乎永远不变的姿势依偎在火塘的黑影里,虽然没有出声,但是我清楚看见,他的目光分明是醒着的,并且一直从历史岁月的深处注视着我。
对我的整个采访来说,这是不同寻常的一天,意义重大的一天,因为从任何意义上说,这才是我金三角之行的真正开始。
我恭恭敬敬地说:请教老先生尊姓大名,高寿多少?
老人嘶嘶地说:姓牛,贱姓。民国发大水……你知道吗?
我茫然地摇摇头,天知道他翻的是哪一年老皇历。我含含糊糊地说:解放前哪一年?哪条河发大水?……今年长江洪水,百年不遇,没有造成灾害。
老人侧侧耳朵,我猜想他没有听明白,因为他眼睛中浮起一些疑问。他说:解放……前?
我猛然省悟,在金三角,这是另一个世界,大陆许多专有名词比如“解放前”、“解放后”、“新社会”、“旧社会”、“反动派”、“纸老虎”诸如此类等等,人们从来没有听过,所以听不懂。我换了一个中性名词说:哦,就是民国三十八年(1949年)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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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又指指我说:你大陆,哪地方人?
我回答四川,祖籍湖北。
他慢慢想着,好像自言自语:四川?哦,是南方……我是北方人,中原,你去过中原吗?
我赶紧说去过去过,不就是郑州洛阳开封吗?
老人摇摇头,脸色生动起来,他纠正我说:不对,不是郑州……是杞州。杞人忧天,中原杞州,你知道吗?
老天!他居然知道杞人忧天的典故,而我则是从书本上知道的。关键在于,我确实对这个叫杞州的地方一无所知。每次乘火车或者飞机都经过中原,却没有机会将脚结结实实踏在中原大地上,为了不使老人失望,我只好信口胡诌:是不是,对了,我知道兰考,以前叫兰封。那地方,吓,从前风沙特厉害,还有盐碱地,被一个叫焦裕禄的人给治好了。
没想到老人突然动了感情,一滴浑浊的老泪像烛泪一样从枯萎的眼窝里慢慢滴淌下来。老人说:李长官,就是兰封人啊。叙齿的话,我还是李长官的远亲呢……他家人都给风沙埋了,十多岁就出来逃荒,吃兵粮……听说老长官在台湾过世前还念叨老家,他是想叶落归根啊!
李国辉是河南兰考人!我的心快乐地大跳起来。我小心翼翼地说,老人家,您是李国辉副官吗?
老人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抖抖的,我感觉那手像风中的枯树枝。中年妇女连忙趋前替老人抹去眼泪。老人叹息道:李长官,根本没有什么副官啊。
我很惊讶,连声说怎么可能?他不是将军吗,金三角的开创者,怎么会连副官也没有呢?
老人沉默下来,怕冷似地将毯子往身上裹了裹,他的侧影让我联想到半截遭雷击枯树。过了好一阵,他又说话了,声音很小,嗡嗡地像从地下传出来:你错了,李长官只有贴身卫士……
我说您呢?是不是其中一个?他没有回答,我想算是默认吧。我说听说从前寨子里有几位老人,他们也是李将军部下对吗?
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