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不这么认为。”
“为什么不?”
“因为在她遇害前,她已经在家好一会儿了。”
我已经想过很多次了。
洛丽从医院开车回家,打开前门进屋后再从里面锁住。她走进厨房,把背包放在桌上,然后吃了一些点心。从肠胃的检验结果来看,她遇害前不久吃过几片奶酪饼干,那些食物几乎还没开始消化。在她遭到攻击时,那种恐惧会全面关闭她的消化系统,这是身体自然的防御机制。消化系统关闭后,血液流向四肢,使人或野兽可以准备战斗或逃走。只是她不可能反击,也无处可逃。
吃完点心,她从厨房走到卧室。警方发现她习惯在睡前吃口服避孕药。星期五的药丸不在药盒里,她吃了药,之后可能刷牙、洗脸,然后换上睡衣,再把衣服整整齐齐地挂在椅子上。我认为不久后凶手攻击她时,她已经躺在床上了。他可能躲在树下暗处监视她的屋子,等到灯关了、她睡着之后才动手。或者他根据过去偷窥她的经验,知道她什么时间回家,什么时间睡觉。
我想起她的床罩。床罩已经掀开,似乎她曾在床上睡过,而且我们没有在房子里找到任何挣扎的证据。
我还想到另一件事。
马特·彼得森提到的气味,那种带着汗味又有些腥甜的气味。
如果凶手有特别浓重的体味,那么他所到之处必定会留下气味。如果他早早藏在屋子里,洛丽回家时,那股气味应该已经飘散在卧室中。
她是个医生。
气味常表示疾病或毒物。医学训练使我们对气味很敏感,我常从现场血液的气味就可以判定被害人在死前是否喝过酒。如果血或肠胃内食物的气味像杏仁,可能有氰化物存在。若病人呼出的气味像湿叶子,那他可能得了肺炎。
洛丽·彼得森是医生,就像我一样。
如果她一走进卧室就闻到那股异味,她一定不会脱下衣服或去做别的事,而是找出气味的来源。
凯戈尼不会像我这么焦虑。我与我的前任从未谋面,但有时我觉得他阴魂不散。他拥有我从来没有的权力,却没有任何弱点。在一个缺乏骑士精神的世界里,他是一个没有骑士精神的骑士,他招摇他的地位就像在盔甲上戴了羽饰,人人都看得到他的威风。我想有一部分的我暗暗羡慕他。
他的死很突然。当时他走过客厅地毯去开电视看足球决赛,就此倒地身亡。在一个星期一的清晨,他自己成了开刀的对象。除了检查他的病理学家外,验尸间严禁别人进入。足足有三个月,没有人敢动他的办公室,所有摆设就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我猜只有罗丝把雪茄烟的烟蒂倒出了烟灰缸。
我搬到里士满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的办公室拆得只剩个壳子,清除各种遗迹,包括拿下他那张悬挂在宽阔大桌后方墙上并打着灯光的肖像,画中的他身穿正式长袍,一副铁汉模样。他还有满满一书架各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纪念物,那种一般人以为法庭病理学家一定会收集,但其实不然的东西。我把他的肖像与那些纪念品一股脑儿捐给了弗吉尼亚医学院。
他的办公室现在是我的了,经过一番整顿,如今光线明亮,地上铺着皇家蓝的地毯,墙上挂着英国的风景画与其他文明世界的画像。我只有几样纪念品,唯一一样带点悚栗风格的是一个遇害小男孩的陶脸塑像,他的身份至今仍是个谜。我在他脖子下绑了件毛衣,高高地放在一个档案柜上。他在上方以那双塑料眼睛监视着门口,在悲哀的沉默中等待有人叫出他的姓名。
我在这里工作时一直保持低姿态,让人感觉舒服,但又公事公办。我善意保持一种无色单调的作风。虽然我带着几分傲意地认为,与其被视为传奇人物,不如坚持专业风范,但内心深处不免对这样的想法感到怀疑。
我仍旧可以感到凯戈尼的存在。
人们不断说起他的故事,而且时间越久,说得越神。他在验尸时几乎从不戴手套,而且有人看过他居然能边工作边吃午饭。他如何同警察一起去打猎,和法官相约去烤肉,上一任局长又如何被他震住,对他如何毕恭毕敬。
相形之下我就差多了,而我也知道人们还是会不断比较。我唯一受邀请的打猎与烤肉活动发生在法庭上与会议中,我是炮轰的对象,烧烤的火在我的脚下升起。如果艾文·埃伯格上任局长第一年的行径可以作准,接下来的三年就会像地狱。他随意侵犯我的领域,监察我的工作。每个星期我都接到他语气傲慢的电子邮件,向我要统计资料,要我回答为什么其他罪案在减少,偏偏凶杀案不断增加,好像弗吉尼亚州杀人案件的发生是我的错。
但他以前从未召开临时会议。
以往他若有事要讨论,不是送个备忘录,就是派助手来。无疑,他绝对不会拍拍我的肩膀,称赞我的工作成绩。
我漫无目标地膘过桌上一沓沓的东西,想找些东西加强武装,例如带些卷宗、记事本、垫纸板之类的。不知为何,想到空手过去便会让我有种好像没穿衣服的感觉。我掏空了检验袍口袋里一天来收集到的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放进一包烟,也就是埃伯格所谓的“癌症棒子”,然后走进黄昏的余晖。
他统辖着街对面蒙诺大楼的第二十四层。除了鸽子偶尔飞上屋顶之外,没有人比他更高。他的大部分手下都在他下方的楼层工作。我没有见过他的办公室,因为从未获得邀请。
电梯门开启后就是一间宽敞的接待室,一个U形的桌子矗立在整片小麦色的地毯上,站在桌后的接待小姐红发齐胸,看起来不过二十岁。当她视线离开电脑,抬起头给我一个训练有素的热烈微笑时,我几乎期待她会问我是不是订了房间,要不要服务生来拿行李。
我告诉她姓名,但她完全不像认出我的样子。
“我同局长四点钟有约。”我加了一句。
她查过他的行程表,表情愉快地说:“请坐,斯卡佩塔女士,埃伯格先生很快就会接见你。”
我在乳白色的皮沙发椅上坐下,望向摆着杂志与丝花的锃亮咖啡桌。上面没有烟灰缸,一个也没有,不但如此,有两个地方还贴着“请勿吸烟”的标志。
时间一分一分慢慢爬过。
红发接待小姐用吸管啜着矿泉水,专心致志地打字。其间她想到问我要不要喝饮料,我微笑表示不必,她的手指再度跳跃着急速敲击键盘,电脑哔哔作响。不知什么地方出了错,她叹了口气,好像她的会计师刚刚报告了坏消息。
我口袋里的香烟像个硬块,我很想找个洗手间去抽烟。
四点半时她的电话铃晌了。挂了电话后,她以那副空洞、愉悦的声调宣布:“你可以进去了,斯卡佩塔女士。”
我像被剥夺职权似的满腹不悦,听到“斯卡佩塔女士”后应声而起。
局长办公室门的铜锁轻轻一转就开启,立刻有三个男人起立致意——原本我只预计会见到一个人。跟埃伯格在一起的还有诺曼·坦纳与比尔·鲍尔斯,当鲍尔斯和我握手时,我直瞪着他的眼睛,直到他尴尬地转移视线。
我觉得受到了伤害,又有点生气。为什么他不告诉我他也会来这里?为什么自从我们在洛丽·彼得森家照面之后,他没有再找我?
埃伯格对我点了点头,其实倒比较像在表示他的不以为然。他加了一句“谢谢你来”,热烈的程度同一个无聊得半死的交通法官差不多。
他眼神闪烁,个子矮小,之前在加州首府萨克拉门托任职。他在那里学了一套西海岸做派,掩饰了原来的北卡罗来纳州出身。他的父亲是农民,他对此显然并不引以为荣。他喜欢系一条有银夹子的窄领带,几乎永远搭配一件条纹西装,右手无名指则戴了一个偌大的银底镶蓝绿宝石戒指。他的眼睛呈朦胧的灰色,很像冰,头上骨头突出,活像要冲破薄薄的皮肤。他几乎完全秃了。
一把象牙色的椅子从墙边拖出,好像是留给我的,皮椅吱吱作响。埃伯格坐在他的桌后。他的桌子我闻名已久,只是从未见过。那是一张雕琢精美的超大型紫檀木桌子,非常古老,非常有中国味道。
他脑后的大片窗户提供了辽阔的市景,远处的詹姆斯河像闪烁的丝带,南区则像块缝满补丁的破布。他啪啦一声打开面前的一个黑色鸵鸟皮公文包,拿出一本黄色记事簿,上面密密麻麻地遍布他张牙舞爪的笔迹。他已经写好了今天打算讨论的事项。他做任何事都少不了记事卡。
“我想你已经注意到大众对最近的勒杀案非常不安。”他对我说。
“我很了解。”
“比尔、诺曼与我昨天下午有个……怎么说呢,紧急高层会议。有好些事要讨论,不只是星期六晚报与星期天早报的内容,斯卡佩塔医生。你可能也知道,因为第四桩悲剧,那年轻的外科医生遭谋杀,有消息走漏给新闻界。”
我不知道这件事,但并不惊奇。
“不消说一定有很多人想采访你,”埃伯格平淡地继续说,“我们必须及早控制,不然肯定会有一场混战。这是我们三个人讨论的事情之一。”
“如果你可以控制谋杀案不发生,”我跟他一样平淡地说,“一定能得诺贝尔奖。”
“当然,这是第一优先要做的事。”鲍尔斯解开深色西装上衣,往后靠向椅背,说,“我们要警方不分昼夜全力侦查,凯。但我们都同意目前有件事必须先加以控制——防止消息泄露给新闻界。那些新闻只会把大众吓个半死,让凶手知道我们要采取什么行动。”
“我再同意不过。”我的防卫心像拉起来的吊桥,而我立刻对自己接下来说的话感到后悔,“你可以放心,除了我们必须提供的资料如死因、死法之外,我的办公室没有发表任何言论。”
我在回答一个他们还没提出的控诉,我的法律本能立刻责怪我这种愚蠢的行为。如果他们要怪罪我言行不慎,我应该逼他们出牌,至少要逼埃伯格出手,要他提出这种过分的询问。但现在我先置自己于不利地位,好像是我有错,让他们有理由来逼迫我。
“嗯,”埃伯格不带一丝友善意味的灰色眼睛短暂地在我身上停留,他说,“你正好提到了一个我觉得我们应该好好审视的问题。”
“我没有提到任何问题,”我轻描淡写地说,“我必须声明,我只是提出一项事实。”
此时有人轻轻敲门,那个红发接待小姐端着咖啡进来,整个房间立即陷入无声状态。她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那凝重的静默,对我们细心招呼,唯恐不周,对鲍尔斯更是殷勤。他可能不是这城市有过的最好的州检察官,但绝对是最英俊的——他是那种少见的金发男子,岁月的流逝对他们异常宽容。他既没有掉头发,也没有失去原来的体型,只有眼角的细纹透露出他已年近四十。
她走了之后,鲍尔斯开始发言,但他的话不像有特定的对象:“我们都知道有时警察有口风不严的问题。诺曼与我都同警方谈过了,但似乎没人知道到底是从哪里走漏了消息。”
我勉强压抑住怒气。他们在期待什么?某个警察把消息给了艾比·特恩布尔,然后这家伙出来自动认罪:“不错,很抱歉,是我说的。”
埃伯格翻了一页。“自从第一桩谋杀案后,报纸提到‘医学方面的消息来源’共提了十七次,斯卡佩塔医生。我对此有点不放心。显然那些最耸动的细节,如勒死被害人的套索、强奸的证据、凶手如何进入、尸体在哪里被发现,和DNA测验正在进行中等都出于这个医学方面的消息来源。”他的眼珠翻上来看着我,“这些细节正确吗?”
“不完全是。有多处不尽相同。”
“譬如?”
我不想告诉他,我不想同他讨论这些案子。但如果他想,他有权要我提供数据。我是他的下属,他的地位仅次于州长。
“比如,”我回答,“第一个案子,新闻报道说布兰达·史代普的脖子被绑上黄褐色的布条,事实上,那是一双丝袜。”
埃伯格写了下来。“还有什么?”
“塞西尔·泰勒的案子,新闻报道说她的脸在流血,被单上也全是血,这至少是夸大其词。她没有伤口,没有那一类的伤。只有一点体液从口鼻处流出。这是检验时的自然现象。”
“这些细节,”埃伯格一边写一边问,“在法医的初步调查报告里都提到过吗?”
我必须吸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他的想法越来越清楚了。在法医的初步调查报告中,轮值法医只是把现场所见和警察告诉他的事记录下来。这些细节并不永远正确,因为现场通常一团混乱,而且也还没有验尸。此外,那些医生并不同于法庭病理学家。他们有自己的诊所,他们其实就像义工,只收了区区五十元,但可能得在半夜被迫起床,或因为车祸、自杀或凶杀的案子而使得周末泡汤。这些人提供了公共服务,他们是义勇军,他们主要的任务是决定是否有验尸必要,记下所有的事,拍一大堆照片。就算我的一个法医错把一双丝袜当成布带,也算不了什么。我手下的法医不会向记者通风报信。
埃伯格再次追问:“关于那条黄褐色布带和带血的床单,我想知道到底在法医的初步调查报告里有没有提到?”
“如果你要问是否像新闻报道里描述的,”我肯定地回答,“答案是没有。”
坦纳开玩笑道:“我们都知道那些记者的行径,他们拿到一颗芥末籽,就有办法把它变成高山。”
“听着,”我环顾那三个男人,“如果你们以为我手下的法医走漏细节,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们,太离谱了,没这回事。我熟悉承办前两个案子的法医。他们在里士满工作多年,一向无懈可击。我自己去了第三与第四个案子。消息不是从我的办公室走漏的。任何在现场出现过的人都有可能泄露这些细节,比如那些急救人员。”
埃伯格换了个坐姿,皮椅轻轻地发出吱吱声。“我查过了。有三组急救人员去过,但没有一个到过所有现场。”
我平心静气地说:“匿名的来源通常是多种来源的混合。所谓的医学方面的来源可能出于一个医护人员,加上某个警察说的话,又加上记者无意间听到的话,或是在被害人居所外看到的事。”
“没错。”埃伯格点点头,“我们并不真的相信是从法医那里走漏的消息,至少不是故意走漏……”
“故意?”我忍不住插进去,“你的意思是我的办公室有可能无意之中走漏消息?”我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