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的生活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呀!她们像是漂在水中的花瓣,卷进了漩涡,又从漩涡里出来。人类在繁衍过程中总是由上一代决定下一代的命运;下一代人被驱使到早己安排好了的命运之中,想改变它,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呀!历史是一条漫长的道路,道路上跑着一代又一代接力赛跑的人。上一代的不尽职会给下一代留下过重的负担;上一代走错了路,下一代还要绕回来。长辈人的身上担着多么重大的责任呀!再怎么没有心肝的骗子也只能在同辈人中间行骗,难道可以欺骗儿孙辈吗?自己已经上过当的,就不要再叫儿孙们重受上当之苦了!应该告诉他们,留给他们一份真有价值的遗产。这是一段多么重要的经历呀!在儿孙们前进的路上,从此又多了一块赫然醒目的巨碑。它告诉人们,不要再花费精力做不必要的冒险了,祖辈的探索应是有意义的,应把这重大的意义变成财富才对。近两年来,将军总是喜欢这样默默的沉思,千头万绪,没完没了。有时充满了矛盾,有时又豁然开朗。他从沉思中找到了奋斗的意义,发现了被斗争风浪逼迫得潜藏在心底的爱情。
不知不觉,车已开进了机场。
陈小炮忽然想起一个问题。
“彭伯伯,您到北京能见到周总理吗?”
“不晓得,也有可能吧?因为是总理叫我去的。”
“您要是能见到周总理,请您带一句话去好吗?”
“什么话呢?”
“您说我们大家都喜欢他。”
“对!”湘湘赞同。
“我也是。”小芽也投票。
车子停下了。陈政委和江主任的车也相继停下。彭其下了车,只顾跟孩子们说话,把陈镜泉和江醉章扔到一边不管。陈镜泉也请彭其代他问周总理好,彭其点一点头,表示应承了,再没有多说一句话。
江醉章自动站在老远的地方,既不与人说话,也不看停机坪上飞机的调动,扭头望着机场外那一片幽深莫测的荔枝林,心里痛苦地反复纠缠着两个字:“隐患……隐患……隐患……”
专机从机窝里出来,缓慢地移向起飞线,地勤人员将梯子推过去,搭在机舱门口,门开了。
孩子们和朱大娘拿着彭其的行李送上飞机去,陈镜泉和江醉章走拢来与彭其告别,彭其举手招了一下,转身向飞机走去。他在机舱门口,与孩子们和朱大娘一一握手,情绪激动,忍不住热泪盈眶。
浑身抖索的陈镜泉政委,这时候眼睛一花,天旋地转,倒在草坪上……
飞机起飞了,陈政委也已送进医院去了,机场安静下来。有一架歼六型战斗机被卡车牵引着,从滑行道上开来。它抖动两翅缓慢地爬行,就像刚钻出蜂巢的一只幼小的工蜂。不要以为它是一个无用的空机壳。它所以暂时需要用卡车牵引,只是为了节省油料。等它来到起飞线上,炽热的火焰和天崩地塌的响声就要从它肚子里喷射出来。也如同看待工蜂,不要忘了:它的尾部藏着箭。
一九七六年三月四日至六月二十六日冒死写于文家市
一九七九年九月改订于北京
关于《将军吟》的创作
文/莫应丰
《书林》编辑部要我谈谈写作《将军吟》的体会,我不知从何说起。在清理过去的旧书时,由一种现象产生出一番联想。
前几年,我经常收到出版社寄来的新书,有的翻一翻,有的没有动。那些书全都打上了年代的烙印。就小说而言,只要看看里面有些什么口号,便知道写成于哪一年。如今一见那些口号就反感,无论书中有些什么内容,也只好闭眼扔进化纸炉。作者和编辑的心血岂不白费了?仅是纸张的浪费也令人痛心。我自己在“四人帮”垮台前夕也出版过一本小说,虽然在书架上勉强放了两年,甚至曾考虑过修改重版,但终因时过境迁,难以救活,任其碾作尘泥了。那本书叫《小兵闯大山》,用去了我一些宝贵的生活素材,至今想来,犹感惋惜。
我也间或写一点短篇,不久前在收编成集的时候,发现有些篇味儿不对了。一般地说,我还不算是很爱赶时髦的人,没有写过变幻无常的“路线斗争”,也不曾写“走资派”之类。凡被我认为是短命的题材,我是不轻易去碰的。尽管如此,仍旧有些作品短命。
《将军吟》的情况却不是这样,写成于1976年春夏,出版于1980年6月。至今又过去近两年了,仍不觉得过时。当然,一部长篇小说,出版还不到两年,绝对不能算是长命的。但考虑到从写出初稿至今,六年时间内,中国发生了多大的变化!文坛风雨又是何其多!《将军吟》却不受这些影响,也算是难得了。
有趣的是,《将军吟》初稿写成后,一直密藏在朋友家里。过了两年半,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我从广播里听了全会公报,惊喜地发现,《将军吟》初稿对“文化革命”的认识正好与公报的总精神相符;于是决定,立刻将稿子交给人民文学出版社。
这是巧合吗?确实是太巧了。我事后分析造成这种巧合的原因时发现,透过偶然的现象,能找到必然的根由。
在“四人帮”肆虐横行的那些年月,我们从事文艺创作的人,被当成鹰犬和传声筒使用,不许关心国家命运和人民疾苦,不许正视触目惊心的生活现实,不许有健全的头脑和正常的思维。我当时深感人格受辱,经常问自己:为什么要写?为什么不去干点别的事?一个人如果发现自己的行为没有意义或有害于人、无利于己,就不会继续干下去。我正是从觉醒中甩袖而离开当时文场的。谈起创作,我有点玩世不恭。找我约稿,我就说:“你从哪里打听到我会写什么东西?”实际上,我既不是完全不懂,也不是对创作没有感情。自从我发现自己能够写小说以来,总想显一显身手。可是,怎样干才是值得的呢?我在思考一个严肃的问题,就是作家的职责到底是什么。作家对于时代,应该是一面镜子;作家对于读者,应该是一个良友;作家对于妖孽,应该是一把尖刀;作家对干明天,应该是一只雄鸡。江湖骗子和为虎作怅的人,难道能留下什么好东西吗?糊里糊涂,行为盲目,也很难设想能胜任人民的重托。于是我想干一点本来应干的事情,按照应尽的职责来干。这个职业是高尚的,同时也是危险的。亘古以来,有多少舞文弄墨的人曾经遭遇不幸?又想干这一行,又要绝对保险,恐伯也难做到。除非你不打算尽职,既要尽职,便不能算好了命再来。我就是这样决定按真实面貌来描写“文化革命”的。真实就是科学。科学是真正的硬汉子,它不屈服于任何邪恶势力。“四人帮”拼死挣扎,想叫历史朝着反科学的方向发展,终归惨败。历史是按科学的方向前进的,我写《将军吟》也基本上是抱着科学态度的,所以就发生了巧合。看起来是巧,其实全在规律中。哪怕历史一时走了弯路,大方向总是不会变的,这种巧合迟早会发生。
怎样才能写得真实?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的角度,可能有不同的真实标准。我们都是那场运动的参加者,都在其中扮演了一个具体的角色。每人看到的事实不同,会形成不同的是非观;每人所处的地位不同,会产生不同的好恶感。我知道自己的眼界十分有限,而要从事创作,眼界是不能过于狭窄的。胸怀要容得下更大的世界才好。我从1972年开始,就对亲身经历过的那场运动从正面、反面和侧面进行回忆与思考,也从正面、反面和侧面重新认识记忆中的种种人物。横观全国的大局,纵观历史的由来和趋向,谨慎地寻找我所要写的主题,坚定写作的信心。我经常提醒自己,要尽可能站得高一些,再高一些。想起过去的幼稚举动来,经常觉得好笑;想起那时曾经爱过的、恨过的、景仰过的、同情过的种种人物来,他们的形象都变得复杂些、全面些了。有时为彭其着想,有时又为江醉章着想,有时假定自己是陈镜泉,会怎么样?像范子愚那样的人,他自己死于并不明白中,活着的人们应怎样看待他?胡连生是可爱的,但他这类人物的存在,过去、现在和将来会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什么?我把那些人物一个个搬到历史的和时代的透视镜面前,反复照射、查看,像严肃的医生一样,做出尽可能准确的诊断。好在时间充裕,从开始产生想法到写完初稿,经历了五个年头。所有这些努力,都是为了达到真实。我想,越是接近真实,作品的生命力就越强。这大概可以作为一个经验记在心里。
生活是创作的源泉。对生活熟悉的程度,跟作品的生命力有直接关系。我过去写过剧本,经常失败。我往往把失败的原因归于技巧不熟,经验不足,甚至怨天尤人。在困境中,我也想过,哪回要是能把亲身经历的事情写出来不知会怎样。但在写《将军吟》以前,哪怕再熟悉的生活,写出来也使人觉得是假的。那是因为受着种种框框的约束,作品里表现出来的生活被歪曲了。我从来痛恨“四人帮”那套文化专制教条。放开手脚,依照生活的真实面貌大胆写一回,是我梦寐以求的事。但是,我发现有些歪曲生活的搞法,已成了习惯,从构思开始,就总是有一个幽灵在左右徘徊。我不断在自己脑子里敲警钟:往意!照生活的真实面貌来写。为达此目的,我力求给每一个人物找到具体的模特儿。有许多章节是把自己经历过的事情尽可能照原样写进去。在我读过的小说里,似乎没有见过描写一个领导干部作报告、并把长篇大论的报告内容正面写出来的搞法。谁都知道,作报告是一件枯燥无味的事,聪明的作者是要尽量避开不写的。而我在生活中,确实听过一个极端生动感人的长篇报告,事过好几年了,当时的感受记忆犹新。难道不能打破禁忌写一回试试吗?我听说有的高明的国画家,为使自己的作品构图奇特,故意违反常识,先造成险局,然后从险局中解脱出来,一旦成功,令人惊叹。我仗着确有生活依据,也给自己造了一险,正面描写彭其在文工团作报告。这就是第十四章《老人心》。现在,这个有点特色的章节,常常得到一些好评。其实我很清楚,并不是因为技巧使我获得成功,而是由干它真正来自生活。就整个作品而言,《将军吟》是我所有作品中生活依据最充足的一部。它所以高出于其他,忠实于生活是一个重要原因。
现在有人说,《将军吟》比较真实地描写了“文革”动乱时期的一段生活,这个评价无疑对我是一个鼓舞。冷静地想,它的真实程度到底如何呢?我希望它在无情的时间面前继续经受检验。
感谢前人教给我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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