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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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吟- 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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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别墅不以风景优美见长,而以荒凉孤静为特色。房子建在陡峭的石山坡底下,周围长满了一人深的野蒿和芒草。每天上午要到九点半钟才能见到一点阳光,而下午四点不到,山谷又变成阴暗的了。山沟里没有溪流,却到处是湿流流的,地底下日夜不断地在冒出水来。水出的很慢,见不到流动的闪光,因而也没有形成水潭,只有一个人工开凿的水井可以提供饮用。

这里有一座平房,规模跟许淑宜迁居后的那座房子差不多。房子很有特色,完全是用石头砌成的。窗台以下,墙的厚度约有八十公分,上面稍薄一些。据说是为了防止核爆炸的冲击才有意把房子修得这么坚固的。弹药库作废以前,这里住着守护部队的战士,废弃以后,本来可以将房子拆除,但拆下来又有多大的意义呢?所以至今留着,平时常有放牛的小孩在里面避雨和打盹。门窗早就不见影了,是最近重新启用时装上去的。第一间住着战士,第二间也是战士,第三间、第四间都是战士的宿舍,再过去便是伙房,然后就没有房间了。那么彭其住在哪里呢?

在房子对面的石陡坡上,顺山沟往上走一百多公尺处有一个山洞口,没有门,洞口敞开着,里面漆黑,不知深浅。这原是一个天然溶洞,里边十分宽敞,过去是土匪出没的地方,听说最初来探洞时,还在洞底发现两副完整的尸骨。利用天然山洞做弹药仓库本来是经济、安全、十分理想的,后来因经过一次地震,洞底忽然冒出水来,只得将弹药抢运转移,仓库作废了。彭其并没有住在这个洞里。

山洞口外有一个土地庙似的小石屋,原来是警卫洞口的岗亭。一面靠着石壁,三面用石头砌成,屋底的面积约有四平方米,高度刚好够一个人在里面站直,要蹦跳是不行的。小石屋共有两个窗洞一张门。窗洞的形式和大小跟碉堡的枪洞差不多。门是对着天然洞口的,用铁条做成门框和栅栏,上面挂着大铁锁。彭其的住处就在这里。

里面陈设简单,只有一块硬床板和一个痰盂,没有桌子,没有椅子,床上也没有蚊帐,墙壁上更没有字画或地图。躺在床上看见屋顶的石块,坐在床上看见脚头的石块,从床上下来就会把前额撞在石块上。经常给彭其做伴的只有哨兵跟蚊子,此外没有别的。不,有时还有癞蛤蟆因追捕蚁子从铁栅栏底下钻进去,不久就出来。

这就是彭其的别墅!

这就是彭其的别墅!

自从这个地方成为彭其的别墅以来,放牛的不许走近,割草的不许走近,就连飞鸟——要是能挡得住的话——也不许走近。这里虽然偏僻,却有很好的照明设备。不知是江主任还是邬主任,决定专门给警卫班拨来一台柴油机,每天晚上发电,除了供普通照明以外,还要点燃一盏两千瓦的聚光灯。那聚光灯安放在小石屋的对面,强光从铁栅栏射进去,照得屋里通明。

赵大明来这里上任时,邬主任向他交代了几条铁的规定:一,关于伙食,彭其每天的粮食定量为七两米,分两餐吃,第一餐上午十点,吃二两米饭,第二餐晚上九点,半斤米饭。菜不准见荤,分量严格限制,特备了一个酱油碟为他盛菜用。第二,关于饮水,规定不许随要随给,一天只给一次,时间在早晨七点,只给生水,严禁开水和茶。水的分量也有限制,特备一个儿童漱口杯,每天只许给一杯。第三,夜晚的照明问题,自天黑起,柴油机开始发电,到晚上十点停机熄灯。然后每过半小时发电一次,每次持续时间十五分钟,其他灯一律关掉,只亮聚光灯,要直射到彭其床上。第四,彭其的起居生活用品除现有的以外,不许增加任何一样东西。邬中将以上各项规定向全体监护人员宣布,要求每人都背下来,不许写成条文贴在墙上。此外还有一条,监护人员不管干部战士都要互相监督,发现有违犯规定或同情彭其者,应立即回兵团机关直接向他邬中报告。凡是回去检举揭发的,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借口阻挠,吉普车应马上给揭发人使用。最后,邬中将监禁彭其的两把大铁锁钥匙全部带走,如有特殊情况需要开锁时,必须回机关去取。

彭其住进他的别墅了,邬中交代完一切要走了,临走前他对赵大明说:“这些规定是铁的规定,但又是灵活的,你有权掌握一定的灵活性。比如开饭的时间,有时可以根据情况变动一下,菜的质量除了不许见荤以外,你还可以灵活掌握,放不放油盐,是新鲜还是陈腐,是冷是热,你都有权决定。其他也是,只要对斗争有利,你去做就是了。”

赵大明留下来了,跟他的一个班的战士隐居在山谷里了。当天晚上,他决定把宿舍调整一下,腾出一间专房来由他自己单独使用,理由是,需要有个办公室。他把自己的床铺在办公室里,将窗玻璃用纸褙上,使外面看不见里面。

天黑了,柴油机在山洞口扎扎扎地响,山谷震动起来。电灯亮了,聚光灯亮了,废弃已久的弹药库忽然恢复了生机,荒僻的山谷像正在进行一项秘密的地下建设。夜行通过山间公路的人们隐约听见柴油机马达的响声,又望见异乎寻常的光亮,只在心里猜测,不敢走过来看一看。原来栖息在山洞附近的小鸟遗弃了它们的旧巢,迁居到较安静的地方去。聚光灯强大的光源被各种小飞虫当成了太阳,很快从四面八方聚集到凸镜前面来,飞翔,旋转,相撞,不断葬身于灯箱底下。站在小石屋旁边负责警戒的哨兵紧闭着嘴,以防小飞蛾被吸进嘴里去。他不断摇头,不断跺脚,不断地在身上脸上拍得叭叭地响,每一秒钟都在忙于驱赶蚊子。

马达扎扎地响。赵大明将门关上,扣紧,独自躲在办公室,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坐下,一会走走停停,焦虑不安地团团转。一会儿抬起手臂看看表,一会儿扣住胸口探探心脏的跳动频率,一会儿又拿起毛巾在脸上臂上反反复复地擦汗。天气闷热得很,他却不愿意开门,既不组织战士们学习一下,也不召集他们开会,任他们睡觉也好,下象棋也好,爱干什么干什么去。他在江醉章和邬中面前只能唯唯诺诺,表示特别的忠诚老实;他在战士面前也不能讲一句真话,暴露丝毫内心的痛苦,便只好关起门来,一个人呆着,放一放心中的闷气,想一想问题和办法。他所以要设立一个办公室,目的正在这里。怎么办呢?江醉章所说“运用各种对我们有利的策略”,其意图已经很清楚了。“不能拿枪把他杀死”,而要用“策略”把他慢慢地折磨死,所有这些安排和规定都是属于“策略”,而且还交代可以“灵活掌握”,但要“对我们有利”。多么残忍!多么卑鄙!是空前的,很可能也是绝后的,只有江醉章他们能做得出。他们要考验你,就把这样的题目交给你来做,真要经得起他们的考验,这个人也的确是非凡人物了。怎么办呢?坚决执行他们的各项规定?亲手将这个老头子杀死?不是人,是禽兽,是魔鬼,才能做得到。那么怎么办呢?逃跑?跑到哪里去?只要不出中国,江醉章就会把你抓回来。自杀?自杀成功了又有什么用?你成了可耻的叛徒,却改变不了彭其的处境,你不来干,他们自会再找别人来干。自杀只能图到一点好处,眼不见为净,解除自己的精神痛苦。这是自私的动机,于江醉章无害,于彭其无利。那么,到底怎么办才好呢?赵大明想不出任何办法来,一直磨到深夜两点,还根本没有洗澡,更不用提睡觉了。十点钟就已熄灯,战士们睡得呼呼地叫,哨兵已换了两次岗,柴油机在熄火以后又重新发动了八次。扎扎扎的响声就像坦克开过来开过去,在赵大明心上压碾,他猛地拉开房门走到野外去。门口有一个哨兵,是负责警卫宿舍的,山洞口还有一个哨兵,那是看守彭其的。赵大明是这里的领导,他应该起来查哨,不会引起哨兵的怀疑。

他没有理睬门口的哨兵,下了台阶往山洞方向走。一出门就能看见雪亮的聚光灯光束投射在小石屋的栅栏门上,石屋里面的情景从这个角度看不见,但已可想而知。这么大的响声,这么强烈的光线,彭其要在里面睡觉,除非他已经死了,否则是不能闭眼的。白天,赵大明不敢去看他,他害怕,他惭愧,他尴尬,因此避免与他正面相见。只有这时可以看看他去,他在强光中,你在黑处,你能看见他,他却不能看见你。但要小心,轻轻地走路,要避免与哨兵说话。哨兵不知站在哪里,强光中看不到他的影子。赵大明蹑手蹑脚向小石屋靠近,没有弄出任何一点响声。哨兵出现了,是从山洞口出来的,快步走到强光中,挡在铁栅栏门口,扭头看了看左右,将一只手伸进栅栏门里面去。“是在干什么?”赵大明略微吃惊,悄悄摸到小石屋墙外,从小窗洞里偷偷往里看。

彭其根本没有睡,坐在硬板床边上,不停地挥手驱赶着蚊子和小飞虫。

“司令员,接住!”哨兵伸进铁栅栏的手拿着一支点着了的香烟。

“不要,你快走开!”彭其摆了摆手,情绪紧张地说。

“我向柴油机手要来的,快接住!”

“不要,不要。”

“你是吸烟的,一下子没有烟吸了怎么受得住啊!”

“这算什么!要是连这一点也受不住,我怎么活得成?哼哼!”他轻蔑地笑了一声,“真狠毒!想把我活活折磨死。我不会死的,你放心!要是我还是司令员,那就会死;我现在不是了,回过头去成了烧炭的了,炭黑子,骨头贱,死不了的。我要活下去,不把这出戏看完我不死。你快走开,快走开!烟我不要。”

“我给你挡挡光吧!”战士缩回手,颤颤抖抖地说。

“不,这很危险,让别人看见了你不得了的。”

“我站远一点挡着,你睡吧!”

那战士退到聚光灯前面,用自己的背挡去一多半光线,彭其的小石屋里黑了。战士为了驱赶小飞虫,身子不断动弹,露出一线线光亮在小石屋里晃来晃去,当光线晃到彭其脸上时,能看出他泪眼晶莹。

赵大明悄悄地贴墙壁溜走,轻轻快走几步,将身影隐蔽到蒿草后面去,再躬身走向营房。他一路在想:这个战士怎么那么大的胆量呢?他不怕别人看见了揭发他?他怎么那样同情这个被打倒了的司令员?他知道这场斗争的内幕吗?他也是高干子弟,自己的父母有过同样的遭遇吗?奇怪!同时他还想起,战士的烟是向柴油机手要来的,难道他已经跟柴油机手串通好了?奇怪……!

查哨的发现使赵大明受到了鼓舞,他心中激荡。原来还有这样的战士!他的胆量比你赵大明大,他的见义勇为是你所不能及的,你应该向他学习。

从此,他每天晚上都要多次起床查哨,接连不断发现了一些问题。仍旧是那个送烟的战士,每次站岗都背着水壶去,一见旁边无人,就悄悄把水壶递进小石屋。有回还发现他溜进伙房摸了几个馒头带去站岗。他经常争着给彭其送饭,趁人不防,将好菜压在饭底下。对于他的举动,别人似乎都没有发现,也许是发现了而不愿意检举。赵大明非常感激这位战士,本该他做的事被这战士代替了。他不记得战士的名字,一打听,才知道他叫杨春喜。

赵大明由一筹莫展变得有了希望,便决定干脆顺势装糊涂,每天故意睡到很晏才起床,吃了饭就跟战士混在一起,嘻嘻哈哈,打打闹闹。聊天聊得太晚了就挤在战士的床上边聊边睡。战士下棋,他在旁边观战,刺激他们一定要决个雌雄方肯罢休。战士捉蛇,他就赌他们吃蛇胆,喝蛇血。每天晚上照例像念经一样将邬中的各项规定念一遍,但从来不督促检查,随便战士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战士们当中有心的也看出了赵大明的意思,只是不说,大家都装糊涂。

有一天,杨春喜下岗回来,把赵大明拖进办公室,郑重地说:“赵干事,我有个事要请示一下。”

“什么事?”

“老头子说他写检查,要求给他几张纸,一支笔,这行吗?”

赵大明想了想说:“邬主任的规定是说生活用品不许增加任何东西,纸和笔不是生活用品,他要写检查,这应该可以吧?”

“那我就拿给他去?”杨春喜说着要走。

“不,在我这里拿。”

赵大明使了一点小小的计谋,他明知要纸笔不是写检查,而是另有目的,为了证实,他点数扯了二十二张材料纸交给杨春喜说:“没有用完的拿回来。”

第二天下午,杨春喜把彭其的检查材料和剩余的纸张送回来了。赵大明首先看了看检查材料,是属于表态性质的,没有什么新内容,一共只用了四张纸。再一数剩余的材料纸,仅剩十一张,还有七张不知干什么用了。

就在这天晚上,杨春喜宣布身体不舒服,请假没有放哨。次日早晨,他饭也没有吃,要求请假回去看病。赵大明用手探了探他的前额,并不发烧,但同意了他请假的要求。

“要吉普车送你一下吗?”赵大明问。

“不,不要。”杨春喜有点神色紧张,“我坐班车去,很方便。”

赵大明也并不坚持要用车送他,随他自己去了。杨春喜走后,他暗想:“一定有要事。”

有一天晚上,赵大明给战士们讲故事,讲个没完没了,一直拖到零点才睡,睡得特别香甜。忽然,只听见哨兵在紧急捶门,赵大明从梦中惊醒,拉开门急问:

“什么事?”

“邬主任突然来了。”

“在哪里?”

“到小石屋那里去了。”

赵大明赶紧穿衣,手忙脚乱,怎么样也穿不好那条裤子,原来是一只裤腿翻过去了。他刚刚把裤子穿好,准备出门,邬中迎面走进来,电筒光直照在赵大明脸上。邬中找到拉线开关一扯,灯亮了。赵大明惊慌地站在床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神色不对呀!”邬中注视了半天,阴险地说。

“我……我不知道邬主任会深夜到这里来。”

“哼!要是你预先知道,就不会是这样了。”

赵大明不吭声。

“我问你,”邬中咄咄逼人地说,“那些规定都严格执行了吗?”

“执行了。”

“柴油机发动几次?”

“每半小时发动一次,每次持续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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