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食物都是乱扔在小柜里,惟有那北京蜜钱是压在枕头底下的。
“谁给你带来的?”湘湘问。
“江部长,宣传部的江部长,江醉章。”
“他那么关心你呀!怎么没见他给我带点什么回来?”
“那谁知道!他愿意关心就让他关心吧!有吃的,我不怕多。”
“你常到他家里去玩儿吗?”
“我才不去,那个人很讨厌!戴着个近视眼镜,进门就笑,不管你喜不喜欢他,他笑得张着个大嘴,门牙又长,牙眼又浅,像条鳄鱼。”
“人家那样看得起你,你怎么会还要臭他呢?”
“我臭他?我才没有臭他哩!他本来就是那个样子嘛!”
“那你就别吃他的东西。”
“东西是东西,他是他,东西是工人做的,钱是人民给的,又不是他生出钱来,他更不会做什么吃的。东西从北京到南隅,是火车运来的,跟他有什么关系!”
“你可不要对他太不礼貌了,他现在是我们兵团最吃香的人物。他的长篇文章在报纸上发表了,广播里广播啦!写了一篇又一篇,每回都在关键时候拿出来,真会选时机。”
“我知道!就因为他会写那嗷嗷叫的文章,听说在中央找到了硬邦邦的靠山呢!你知道那靠山是谁吗?”
“听说……哎呀,你别问了,咱们甭扯那些政治上的大事,连我们的爸爸都扯不清楚,我们别去挨边。”
“不扯就不扯,吃蜜饯,快来!自己动手。盒子里有签子,干干净净,拣一根签吧!哦!忘了,要把哥哥叫来。”
小炮打开门,跑到隔壁房门口,一阵猛擂,高声大喊:“哥哥!哥哥!快来!有好吃的,听见没有?有好吃的。”接着,房里闷声闷气地问了一声:“啥好吃的呀?”“不告诉你,你出来吧!我们吃完了你可别怪。”她擂一阵,叫一阵,便跑回自己房里来。刚刚坐下,又想起什么,站起来跑去打电话。她跑步的声音,推门的声音,几乎要把房子震垮了。只听她对着电话筒大喊:“我不找李副司令,我找他的女儿,李小芽,我要李小芽。”过一阵,大概是李小芽接住电话了,小炮又喊:“小芽,快到我这里来,有好吃的,湘湘也在这里,快来呀!……怎么,你害怕?怕什么呀!时间还早,不到九点钟。……不来?不来不行,我派个人来接你,等着!”呱的一声响,电话筒放下了,又去捶她哥哥的门。
“他在干啥呢?把门关得死死的。”彭湘湘说着,也走到她哥哥门口去。
门终于开了,一个戴紫框眼镜的高个子青年人露出脸来。看那样子,好像是刚从床上拖起来的,睡眼惺忪,打了个哈欠。
“小盔你在干啥呀?”湘湘问着挤进门去。
“画画儿。”
果然不假,桌上、床上、凳子上和地上,到处都是绘画纸、铅笔、木炭条、橡皮、油画笔和颜料之类的东西。日光灯管吊在能碰着眉毛的高度上,靠墙处还有一面大镜子。跟镜子一起排队的,是断了手臂的石膏人,贝多芬的石膏像,由几何块块组成的脸皮,石膏手,石膏腿,石膏脚,石膏鼻子,石膏眼睛,石膏耳朵,单单只缺石膏做的头发丝儿了。
彭湘湘拾起那些已经画满的绘画纸,一张张翻来看。“怎么尽画些石膏不画个活人呢?”
“急什么呀!先练基本功。”
“听说你们美术学院早就不准画石膏像了。”
“是的,所以我躲到家里来画。他们反正看不到,哨兵不让他们进来。”
“你也到外面画画房子什么的吗?”
“不去。”
“成天躲在这小屋里受得了?”
“我一出去就受不了,手上不拿铅笔就受不了,别的都受得了。”
“换换空气吧!”湘湘走去开窗户。
“别开!海风太大。”他抢过去挡住。
“你知道外面在干什么吗?”
“干文化大革命。”
“怎么干法的?”
“写标语,写大字报。你以为我连这也不知道?”
“写些什么?”
“写……”他扶一扶眼镜想了想,“比如‘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别的也差不多。”
湘湘和小炮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那是半年以前的事啦!早就不时兴了!”小炮大声地说,像要把他从梦里叫醒来。
“我管他时兴不时兴,反正不会斗到我头上来。”
“你也该出去走走了。”小炮说,“我现在就给你一个机会,到李副司令家把李小芽接来。”
“不去。”
“去不去?”
摇头。
一眨眼,小炮已把一只石膏鼻子拿在手上,举过头顶,威胁说:“看我砸烂你的石膏鼻子。”
“哎哎哎,我去,我去!”小盔连连作揖,“上帝呀,我怕了你,请你放一下。”
“快去!”
“就去,就去。”
“走!”
哥哥小盔被妹妹小炮推出了门。
这兄妹俩的名字很有一点来头。小盔是他爸爸妈妈的头一个孩子,是在行军路上生的。夫妇俩为了给孩子取名字,各持己见,没有结果。过了一年,爸爸想出一个主意来,把刚刚学会走路的儿子抱进战利品仓库去,让他去摸,摸到什么就根据什么取名字。那孩子高兴得很,对着武器堆蹒跚过去,还没有走到就摔倒了,一头扎进一个钢盔里,于是便得了小盔这个美名。后来生了个妹妹,又如法炮制。但时候变了,全国已经解放,她爸爸也已由陆军调到空军任职,便只好把她抱到飞机大修棚去。女儿一走进大修栩,就在地下拾起一只小小的模型飞机。照理她的名字应该叫“小机”了,可是妈妈不同意,因含有“小机会主义”的意思,而且听起来以为是“小鸡”。正在为难时,女儿把小飞机往地下一掷,正好砸在一个空炮筒上,当的一声响。好!就这样定下来了。
小炮离开小盔的房间,在走廊上看到她爸爸低着头向盥洗室走去。
“爸爸回来?”
陈政委没有答应,也不抬头,只顾匆匆向盥洗室里走。小炮感到诧异,跟进盥洗室一看,见爸爸脸上涂满了墨汁,立刻大惊小怪地喊叫起来:“湘湘快来看哪!我爸爸画花脸了!”彭湘湘刚刚走出去,遇上陈政委的秘书徐凯从楼下急步跑上来。徐秘书叫住陈小炮说:“小炮,快别嘻嘻哈哈了,这不是好笑的事。”
“怎么啦?”湘湘惊异地问。
徐秘书看样子气得很厉害,年轻英俊的脸涨红了,一口一口地出着粗气,半天没有答出话来,湘湘把他引进小炮房里,让他坐下消消火气,经一再追问,徐秘书才把刚才发生的事讲出来。原来是:文工团上北京串联回来的人,一下火车就直奔政治部,要把前段在文工团当过工作组的人都抓去斗。陈政委赶去做工作,他们就把他推上了斗争台。开头是高呼大吼,后来就有人把拳头伸到鼻子跟前来了。接着是领章被拔掉,帽徽被摘掉,在头上扣一顶高帽子。这还不过瘾,又拿墨汁往脸上涂,把军衣都染黑了。临了,还命令他把高帽子戴回家,以后要随喊随到,自己戴着高帽子去。就这样侮辱他,他还说这是革命行动,大方向是对的。
“你看气人不气人?”徐秘书气得胸膛一起一伏。
“嗐!”陈小炮气得提脚一跺,“我爸爸呀,他活该!”这时,陈政委已经洗完脸,走进办公室去,把那件染污了的斜纹布军罩衣挂在墙上。小炮气鼓鼓地走进办公室,抓住一把椅子用力一掀,说道:
“爸爸,你是个糯米团。”
“轻点!”陈政委转过身来,关心着那把椅子和楼板。他是一位独臂将军,左边的空衣袖随着身子摆动而摇晃。那条左臂一部分被日本人的炸弹炸飞了,一部分留在一个简陋的战地医院。给他开刀的是他的妻子,可惜那精通外科的妻子已经成灰了。在他脸上并没有胡处长那样的伤疤,但隐约使人感到,他有一种心上的伤痕从眼睛里透出影子来。文工团那些人的无理行为,是不会在他心上留下什么烙印的,因为这算不了什么。小炮说他是糯米团,其实从外表来看一点也不像,方方正正的脸庞,保留得完完整整的花白短发,身材不算高,可也不算矮,嗓音沉重,哪一点像糯米团呢?这位曾经扛过空军中将肩章的老人,也许有过什么与普通军人不同的经历吧?
“你就那样老老实实让他们当猴耍呀了”小炮愤愤不平。
“我没有发火,你发什么火?群众运动嘛!”政委平静地说。
“群众运动就是这样搞的?”
“要正确对待,不能这样子咋咋唬唬。”
“好,正确对待。”小炮回头把徐秘书和彭湘湘拖进办公室说,“我们也来斗他一回,给他戴高帽,抹黑脸。让他正确对待吧!”她已注意到那顶纸糊高帽就放在爸爸的办公桌上,于是走过去,抓起来就要往政委头上扣。
“不像话!”政委愠怒地说了一声。
幸好徐秘书把高帽子抢过来了,否则,不知会闹到什么地步。
陈政委见他们在抢高帽,说了一声:“莫搞破了,省得又出麻烦。”
“哎呀!”陈小炮越来越气,“算了算了!他根本不是什么政委,是个糯米团的团长。别管他!湘湘,我们吃东西去。”说着,把彭湘湘推着走了。回到自己房里,又自言自语说,“我呀,坚决要离开他,他靠不住,今天戴高帽,明天不知戴啥帽。只要有机会我就要走,自己靠自己,自己安排一切。”
“可是你看,”湘湘指着她那敞开着的小柜说,“连衣服都不会叠整齐些,生活上没有一点条理,你靠自己能行?你以为独立生活是很简单的。”
“你提得好,很对,我坚决改正。你记住今天的日子,下回你来看吧!如果我没有改正,我再也不提要离开爸爸了。你看吧!我说到做到。”
这时,陈小盔已经把李小芽引来,于是,正式摆开了蜜饯大宴。
“我完成任务了。”小盔让小芽进门以后,说声就走了。
“你不吃?”
“还有个耳朵没有画完呢!”
画家的房门关得紧紧的了。
李小芽进门,能使所有的人愕然。这么漂亮的女孩子!灯光骤然昏暗起来,房子里的一切显得俗气不堪了。她还没有成年,大约是十五岁吧?但身体正在生机勃勃地发育,美丽的青春像刚刚绽开而未曾全放的花朵,色彩和芳香还在神秘莫测之中,却已经像磁铁一样开始吸引着天涯海角的蜂蝶,不知从哪个方向最先飞来。是什么魔鬼给她揉成这样恰到好处的体坯子和脸蛋蛋呢?这孩子应该是幸福的,她的前途无疑已现出魅人的光芒了——如果永远是春和日暖的话。理当如此,但愿如此!彭湘湘怀着嫉妒和喜爱的心情,盯着她看了半分钟,而后突然把她拉到自己怀里,揉着她的小手说:“小芽,你真像一棵小豆芽。”
“什么呀!”陈小炮却不以为然,“豆芽,还粉条呢!”湘湘不顾小炮的咋唬,缠住李小芽问:
“你妈妈欺负你吗?”
“我不叫她妈妈,我叫姨,她比我自己的妈妈小多了。”
“她对你好吗?”
小芽犹豫半天,点了点头。
“你怎么不笑一笑呢?”
“没事儿你叫人家笑什么!又不是疯子。”陈小炮又插话了。这句话取得了意外的效果,李小芽居然露出笑容来了,把彭湘湘乐得心花怒放。可惜小芽的笑并不长久,像昙花一现,很快地谢去。
“你长大以后干什么?”湘湘又问。
“不知道。”李小芽天真地摆摆头。
“到文工团去跳舞吧!”
“你别糟蹋人了,”陈小炮大声说,“那里都是些坏蛋,别去!”
“就没有好人了?”湘湘不满地说。
“哦!有有有,还有个赵大明呢!”小炮瞟了她一眼。李小芽在彭湘湘怀里轻轻动弹了一下,想挣脱她独自找个地方呆着去,而湘湘把她控制得很紧,使她的企图失败了。
“小芽,”湘湘又问,“你好像不高兴?”
小芽木然。
“说给姐姐听。”
“你老缠着她干啥呀!箍得那么紧,当然不高兴哪。”陈小炮摆好了筵席,“快来!吃东西吧!都是甜的,心里一甜就高兴了。”
在陈小炮的过分盛情强迫下,开始吃蜜饯了。她又打开门喊了几次哥哥,那醉心于画石膏像的哥哥只有声音没有人影,小炮只得用签子杵了两串各色蜜果送过去。哥哥打开一条门缝,从缝里伸出头来,张着大口,把其中一串全部鲸吞了去。对于另一串,他申明:“我的手脏,不能拿。”说完便把房门扣上了。
宴会在徐徐进行,爸爸来了。
“叫叫喊喊,什么好东西啊?”陈镜泉政委像一位听任孩儿在怀里随意滚打的慈母一样,说着话慢吞吞地走进来。
“爸爸你也来吃点吧!给!”小炮伸出一根签子。
“是什么?”爸爸问。
“北京蜜钱。”
“江部长给你的吗?”
“是的。”
陈政委摇摇头说:“不吃。”
“你尝尝吧!好吃哩!”
政委表情木然,仍是摇头,没事人一样,自己找个地方坐下来,一不抽烟,二不喝茶,三不说话,他在这个场合,显得完全是一个多余的人。过了许久,他终于找到话说了:
“小芽,你爸爸怎么样?”
“我爸爸……”李小芽停止吃东西,好像在努力思考着什么,有点胆怯地开口说,“我爸爸不知怎么的,很久没有出去过,也没有人给他打电话来,他每天,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夜里很晚了,我还听到他在办公室里咳嗽。他好像,好像在写什么东西,好像总是写不好。有天,秘书不在,我走进办公室去,我问爸爸,‘你在写什么呀?’爸爸看看我,不讲话。我又问,‘你写不出来吗?’爸爸叹了一口气。我心里很难过,就说,‘爸爸,我能帮你写吗?’爸爸,忽然,一把抱住我,他哭了,没有哭出声,眼泪,就这么流,把我的头发都浸湿了。我很害怕,我从来没有看到爸爸哭过,从来没有,他是不哭的,怎么今天要哭呢?我也哭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哭了。爸爸后来说,‘孩子,你喜欢你姨吗?’我说,‘我,喜欢。’爸爸又说,‘你要是没有爸爸了,自己能照顾自己吗?’我说,‘能。’可是,我不懂,爸爸为什么要讲些这样的话呢?我又问他,爸爸说,‘孩子,他们说你爸爸是叛徒。’陈伯伯,谁说我爸爸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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